顧夫人帶著滿意的笑容,由王氏親自陪著去暖閣醒酒。蘇錦昀則被一群相熟的閨秀圍住,七嘴八舌地打趣著,她粉面含春,嬌羞無限,享受著眾星捧月的滋味。
顧明軒終于尋得一絲空隙,起身離席,借口更衣,實則走到廳外的抄手游廊下透氣。聽到后方似乎有動靜,他下意識地側過頭。
是那位四小姐!
蘇錦月顯然也未料到此處有人,腳步微頓,抬眸望來,認出來此人是王氏心中的乘龍快婿。
“顧公子?”蘇錦月的聲音帶著一絲意外,旋即斂衽行禮,姿勢無可挑剔但卻恭謹疏離,“無意擾公子清凈,還望公子恕罪。”
“無妨。”顧明軒回禮,目光落在她微垂的側臉上,突然想起宴席上她始終安靜侍立,不爭不搶,卻偏叫人無法忽視。“是顧某擾了四小姐。”
此刻游廊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顧明軒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蘇錦月腰間,那里懸著一方素帕,一角繡著幾莖疏朗的青竹。他心頭微動,先前在假山石縫間拾到的,似乎正是這樣一方繡帕。
“四小姐是否遺落了什么?”他開口,聲音在寂靜里格外清晰。
蘇錦月一怔,下意識去摸腰間,隨即恍然:“是了,一方舊帕,許是賞景時不慎遺失……”
顧明軒已從袖中取出那方折疊整齊的帕子,竹葉郁郁蔥蔥、層次分明。
“物歸原主。”
“多謝顧公子。”蘇錦月低聲道謝,伸手接過,指尖無意間觸碰到顧明軒的手心,一絲微涼傳來。她只覺得莫名心慌,卻又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
“舉手之勞。”顧明軒忍不住忍不住蜷了蜷手指,一股莫名的沖動涌上喉頭。
“四小姐覺得…”他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苦澀,“這世間事,是否皆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半點不由己?”
蘇錦月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疑惑:“公子此言,是心中已有不愿,卻無力轉圜么?”
顧明軒心頭一震,未料她如此直接。月光下,他唇角牽起一抹極淡的苦笑,表示默認。
“每個人生來便擔著各自的擔子。”蘇錦月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敲在顧明軒心上,“為家族,為聲名,傾盡所有,在所難免。公子尚有掙扎之力,已是不易。”
她微微側過臉,望向熱鬧喧囂的主院。
“至于女子…”她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顧明軒,“比之公子,更是身不由己。一步踏出,便是終身。選對了,或可得一方安穩天地;若選錯了,便是萬丈深淵。我們…連掙扎的余地,都微乎其微。”
一陣風吹過,顯得眼前的人身形愈發單薄。她的話,像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進顧明軒心底最不甘、最隱秘的角落。一股前所未有的沖動,夾雜著對眼前女子的憐惜與一種同病相憐的震動,在他胸腔里猛烈地沖撞起來——都是蘇家小姐!為何不能是眼前這個沉靜如月、通透如竹的蘇錦月?若他執意,母親或許……也不會太過反對?
這念頭一起,便如野火燎原。
“四妹妹!”一聲刻意拔高、甜膩的呼喚傳來。
花影深處,蘇錦昀挽著閨中密友李曼的手,娉娉婷婷地走了出來。她唇角的笑意快要維持不住,十分僵硬。
李曼的目光在顧明軒和蘇錦月之間來回穿梭,最后轉向了蘇錦昀。她掩口輕笑,聲音不高不低,卻足以讓在場幾人聽得清清楚楚:“錦昀姐姐,我說怎么不見你四妹妹呢。原來她也同顧公子一樣,在此處散心呢?真是巧了。”那“巧了”二字,被她說得格外意味深長。
蘇錦月神色未變,只微微屈膝:“大姐姐,李姐姐。此處風涼,我正欲回去。”
蘇錦昀卻一步上前,擋在她和顧明軒之間,臉上笑容不減,但眼底的寒意卻幾乎要溢出來:“是啊,四妹妹身子弱,是該早些回去歇著。”她轉向顧明軒,聲音瞬間柔了八度,帶著親昵,“顧公子,方才曼曼還在說,城東新開了家極好的茶樓,改日…”
顧明軒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他向來最煩后院女子間的勾心斗角。但也不能不理人,只好微微頷首,但語氣疏離:“蘇大小姐有心。宴席已散,顧某告辭。”說罷,目光在蘇錦月沉靜的側臉上短暫停留了一瞬,便轉身離開。
那一眼真真是火上澆油,徹底點燃了蘇錦昀的妒火。她死死盯著顧明軒消失的方向,指甲深深掐進李曼的手臂里。
“錦昀姐姐?”李曼吃痛低呼。
蘇錦昀猛地回過神,再看蘇錦月,對方已垂眸斂目,一副恭順模樣準備告退。這副樣子落在她眼中,卻成了挑釁和得意!
“好,好得很!”蘇錦昀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每一個字都淬著毒液。她再不看蘇錦月一眼,猛地轉身,幾乎是踉蹌著沖回燈火通明的主院方向,長長的裙裾拖過冰冷的石階,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無人注意到,蘇錦心躲在太湖石后,正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方才花園角落那一幕,她看得一清二楚——大姐姐那淬毒的眼神,還有顧公子離去時看向四姐那短暫卻復雜的目光…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她不敢再看,轉身像受驚的兔子般,沒命地朝自己的院落逃去。
“砰!”
王氏正房內,一只上好的甜白釉茶盞被狠狠摜在地上,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混著茶葉潑濺開來。
“你說什么?!那個小賤人,她竟敢?!”王氏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尖利扭曲,保養得宜的臉龐此刻猙獰如厲鬼。
蘇錦昀撲倒在王氏身上,哭得梨花帶雨,精心描畫的妝容糊成一團,哪里還有半分宴會上的明艷,只剩下怨毒和狼狽:“母親!您要為我做主啊!蘇錦月那個狐貍精!她…她竟敢勾引顧公子!就在后花園!被我和曼曼撞個正著!顧公子…顧公子看她的眼神都不對了!母親,她這是存心要毀了我的姻緣,要踩著我往上爬啊!”她語無倫次,將所有的嫉恨和恐懼都傾瀉出來。
張媽媽在一旁垂手而立,適時地添上一把柴:“夫人,您可千萬要當心。那蘇錦月看著不聲不響,心機可深著呢。今日若非大小姐撞見,還不知她要做出什么來。這庶出的,眼皮子就是淺,見著好的就想往上撲,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眼皮子淺?”王氏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像毒蛇一般,“我看她是活得不耐煩了!”
她猛地低頭,一把攥住女兒的手臂,神色瘋狂:“昀兒放心!你的東西,誰也搶不走。誰也擋了你的路,我定叫她不得好死!那些個礙眼的賤種,果然是隨了她們那些賤皮子的娘。”王氏那森冷的語調,那眼中毫不掩飾的、要將人挫骨揚灰的狠戾,讓整個房間都變得陰森恐怖。
蘇錦昀伏在母親膝頭,感受母親的癲狂,突然有些害怕,哭泣聲漸漸低了下去,只剩下肩膀無聲的抽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