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梁州萬辛山上冬雪仍在,樹梢薄冰未融。
萬辛山下薛府門前,薛景山急匆匆從馬上躍下。
沒等站穩就一個旋身從身后跟著的馬車上揪下來個年輕女子。
“薛家大爺!既到了就不必急這一時半刻!”女子被他拽得一個踉蹌好不容易才站穩身子。
“荊娘子!”薛景山急得滿頭大汗,“人命關天我實在是顧不得這許多了!”
被從馬車上揪下來的素裙女子喚作荊娘子,年二十,是梁州地界醫師之首度生的養女。
自小學醫,十五歲時就因在一場醫術切磋中勝過了在益州冠絕一方的十工子而聞名。
“你急也無用!”荊娘子嘴上不急,腳步卻一刻不停地一路進到后院。
跨過垂花門就見家仆亂作一團,產廬門前杵著幾個男人和男孩,個個一臉的緊張,看到她來了具都松了口氣。
“是荊娘子!”
“祖母!父親請了荊娘子回來!”
事急從權,荊娘子向看過來的眾人點了點頭權當是見了禮,正往產廬走去就見門被快速打開又關上。
荊娘子眼疾手快揪住一個丫鬟問道:“里面現在什么情況?”
丫鬟急忙蹲身行禮:“見過娘子,夫人有些乏力,接生嬤嬤說或許還要些時辰。”說完不待喚起就急忙忙提著木桶走了。
荊娘子皺了眉,來的路上已得知薛夫人已發作,如今過去了兩個時辰孩子仍舊遲遲未生下怕是要難了。
她從隨身帶著的藥箱里拿出一個小瓷瓶遞給薛景山:“將這丹參膏送進去,以溫水送服。我去哪里換衣凈手?”
“荊娘子為何不直接進去?我娘親......”
“我一身風塵仆仆的,進去讓夫人情況更嚴重嗎?小公子平日還是讀讀醫書為好。”
薛景山接過藥瓶,招來個丫鬟帶著荊娘子去換衣凈手,自己送到門邊遞入房中交代好。
才對兒子道:“荊娘子本就是豪爽直言的性子,早年以女子之身行醫又受了不少質疑。言辭間有時不客氣了些。晞兒莫要因此心生怨懟,只需記得今日她隨為父一路急趕來救你母親的恩情。”
未等薛炤晞回話,轉而看向自家老娘顫顫巍巍拜著佛祖的身形。
實在是放心不下,只能開口:“母親回房中休息一會兒吧。伯明,扶你祖母去歇著。”
“乖孫,去給祖母搬個椅子來就是了。”薛老太太看向薛炤晟。
兒媳婦這胎如此兇險,她怎么放心離去。
“祖母,您都拜了許久佛祖了,還是讓孫兒扶您去歇會兒吧。母親這里有荊娘子,還有父親和我們兄弟守著,一定不會有事的。”薛炤晟上前從老嬤嬤手里扶過老太太。
“祖母的話你也不聽了嗎?”老太太撥著佛珠一步也不肯動。
“煩請讓讓。”這邊話沒說完荊娘子就已回來了。
只見她換了一身素白,腳下步伐不停徑直穿過眾人推門就進了去。
門外被這么一打岔也不論是否回房了,只命下人搬了椅子,老太太坐在廊下闔目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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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娘子進去后,仆婦們走動稍顯章法了一些,不再急匆匆亂作一團。一盆盆熱水往里送去又送出來。
“薛夫人!您別慌,有我在這呢!含點參片緩緩,休息一會兒,恢復些氣力咱們再來!”
荊娘子仔細查看了薛夫人的情況,又問過接生嬤嬤,知曉是孩子出世的姿勢不對,竟是手先出的。
如若不是她曾跟隨父親去都城游學過,跟著安慈堂的大夫出診時見識過她是怎樣幫那個夫人生產的,薛夫人如今的情形她怕是也難辦。
哪怕她知曉如何處置,薛夫人如今的情況也是十分兇險。
畢竟她當時僅僅是從旁助力而不曾親自處理過這樣兇險的境地。
“這位嬤嬤,勞您去告知薛家大爺,夫人情況危急,問問他我能否全權處理任何情況,我會盡力讓夫人保持精氣神誕子。”
“但最終會如何我也不敢作保,至少可視情形保住其一。讓他速速拿個主意!”
都說女人生育是九死一生,如今這情況幾近是十死無生了,一切全憑造化了。
幾位接生嬤嬤中被點到的那位臉色灰白出了門。
這樣不吉利的話怎敢去傳?!
但這位荊娘子的盛名她們早有耳聞,又是薛家辛苦搬來的救星,更是不敢不去。
“你說什么!怎會到如此地步!”薛景山聞言身子不受控制晃了幾晃,幾乎倒下去。
“老爺快拿個主意吧!荊娘子催著呢!”見薛景山遲遲不說話,嬤嬤更是著急。
生怕在這檔口出一點意外,夫人和腹中胎兒有點三長兩短。屆時怨是她傳話慢了所致,那她是萬萬擔待不起的。
“拿主意...拿主意...你去!讓荊娘子無論如何想辦法保住夫人!”薛景山急得眼通紅,只恨不能親自上陣替自家娘子趟這趟鬼門關。
“是是是......”接生嬤嬤得了準話急急轉身回產廬去了,心里訝異卻這薛家當家的對薛夫人竟如坊間傳言一般愛護。
荊娘子得了回話未曾多言一句。
只讓幾位嬤嬤協助扶著薛夫人站起來,拿了布條系在房梁上,讓薛夫人有個抓手。
荊娘子看著恢復了些精氣神但仍是臉色蒼白汗如雨下的薛夫人只道:“當年若不是您好心給我吃的,將我安排在酒肆打雜謀生,我也不會遇到爹爹,您對我有再造之恩。”
“別怕,我一定會盡力保您母子平安的!我現在要給您按摩腹部擺正胎兒位置,您盡量放松一些,相信我!”
薛夫人無力多言,但仍舊神色堅定地點了點頭。
“您放松,聽到我示意您再用力。”
薛夫人仍是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荊娘子手法看著很是別扭地在薛夫人腹部揉著,后來竟是將手伸進去將胎兒擺正。
幾位接生嬤嬤都是一把年紀了,在她們手中不知接生了多少嬰孩。
以往遇到此種情況只能是努力推動腹部,試著挪位,能否生下來全憑天意。
還從未見過如此驚世駭俗的做法!
“這...這簡直是驚世駭俗!”一位嬤嬤不留神說出了口。
幾位嬤嬤對視了一番,她們著實是被狠狠震驚了!這簡直是駭人聽聞!
此法簡直......簡直是......難以啟齒!
女子生存本就不易,此法若是傳出,世人要如何看待女子!
這法子真真是聞所未聞!
如若面前不是這位大名鼎鼎的荊娘子,她們都要將她趕出去!
這不是胡鬧嗎?
要是生下來了還好說,如若生不下來或是出了什么意外!
想必薛家非得讓她們幾個老骨頭早早入土不可!
幾位接生嬤嬤面色鐵青,幾口老牙都要咬碎了,只打算一會兒見了薛家人就將責任全推給這個膽大包天的女醫。
在嬤嬤們眼風亂飛的時候荊娘子已示意薛夫人有節奏地用力,放松,幾番折騰下來竟是看到了胎兒的頭。
接生嬤嬤險些楞在原地,好在荊娘子也知曉自己的做法過于驚人,及時出聲讓人回神。
幾人立刻各顯神通,都拿出了看家本領。
開玩笑,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沒人希望出事。
隨著一聲不太響亮的哭聲傳來,門內門外具都松了口氣。
幾位接生嬤嬤提心吊膽許久,一時松懈下來幾乎癱軟在地。
稍緩了口氣就高高興興將孩子輕柔洗凈,用小被褥包起來。又與荊娘子一道給薛夫人凈身,安頓到換好的床榻上。
荊娘子從嬤嬤手里接過這個在娘胎里就這般能折騰人的小不點,小心翼翼抱著給薛夫人看:“是個女孩,一切都好,但估摸著以后是個能鬧騰的。”
薛夫人已然力竭,掀起眼皮看了一會兒,愛惜地輕撫了一下孩子皺巴巴的臉頰,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讓她父兄看看吧......”
“恭喜老夫人!恭喜薛家大爺!喜得千金!”荊娘子剛抱著孩子邁出房門就被圍住了。
“好好好!老子終于有閨女了!我娘子如何了?”薛景山直直看著荊娘子。
“母女平安。現下力竭睡過去了,讓夫人休息好了再去探望吧。”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讓我看看我的寶貝閨女。”薛景山聞言往內走的步子一頓,還順手揪住了自己的兒子們。
回過神來想接過女兒抱抱卻又手忙腳亂地不知如何接手。
“給老身瞧瞧。”老夫人扶著嬤嬤的手從椅子里起身,輕輕摸了摸孩子頭頂,眼里濕潤一片。
兒媳婦到鬼門關走了一圈,總算是苦盡甘來。
“祖母!讓我看看讓我看看!我終于有小妹了!”年紀最小的薛炤晞急急湊到自家祖母面前,看著小小一團咬著手指的小不點他聲線突然揚高不少:“怎么這么丑!”
薛炤睿給了他后腦勺一巴掌:“你出生的時候更丑!整個就是一皺皮猴。我和大哥都沒說你,你倒好,現在還嫌棄起小妹來了!”
薛炤晞跳腳:“不可能!小爺這么玉樹臨風!二哥你少騙人!”
“不信你問問大哥。”
“......再嘰嘰喳喳吵著母親和妹妹我就不客氣了。”薛炤晟看著快癟嘴的妹妹淡淡瞥了旁邊倆貨一眼。
他有妹妹了,真好。
溫軟可愛的妹妹,嘿嘿。
薛炤晟面上不顯,心里直樂。
“別吵吵了,扶你們祖母回院子去好好歇會兒。”
“大力,大家伙這個月的月奉都翻倍!快快去嬤嬤們包個大紅封!我薛家幾代都盡是兒郎,終于得個閨女,老子就是以后下去見到了祖宗腰桿也能挺直了!哈哈哈哈哈哈!”
薛景山招呼管家準備賞銀,又讓荊娘子趕緊將孩子抱了進去,自己回房更衣去了。
弄干凈了好去守著媳婦。
嬤嬤們得了賞,嘴里的吉利話更是不要錢地往外蹦。
老天爺嘞,這趟差走的那叫一個驚心動魄。
還以為要吃好一頓板子,說不定命都要丟了,沒成想荊娘子來了,薛夫人也平安誕子。
瞅著是個姑娘,想著主家要不高興了,這趟的辛苦費怕是要大打折扣,沒想到人看到是閨女更高興了。
這趟回去得好好休息一段時日緩緩,太折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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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此番辛苦你了,沒想到咱們能得個嬌嬌軟軟的女兒。”
“薛炤輝這名是用不了了。等你醒了,咱們得商量商量寶貝女兒叫個什么名好。好好睡一覺吧,為夫陪著你。”看著面色蒼白昏睡在床榻上的妻子,心疼得不行。
薛景山輕輕將夫人額前的碎發撫到旁邊,溫柔印下一吻。
吩咐丫鬟備好吃食,和衣躺在床榻外側,癡癡看著身旁的娘子,很是后怕。
此前娘子三次生產都很是順利,這次竟然如此兇險。
如若不是娘子心善曾在荊娘子微末時援手搭救過,此次他前去請人怕是不一定能順利將人請來。
此次有驚無險,他們夫妻二人也是兒女雙全了,老薛家也終于有個姑娘了。
以前不知女子生產當真是一只腳進了鬼門關,如今心驚肉跳一天,終于明白不是世人夸張。
不信佛祖不信因果的薛景山此刻無比慶幸,并決定以后一定要多多做善事。
這來之不易的寶貝閨女要取個什么名才能足夠與之相配呢?想著想著,薛景山也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