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的燈光昏黃如蜜，將斯坦威鋼琴的漆面映照出琥珀色的光澤。窗外暴雨如注，雨滴敲擊玻璃的節奏宛如肖邦《雨滴前奏曲》中那些不安分的音符。
季雨晴站在鋼琴前，手指無意識地撫過琴鍵，從最低音的A0滑向最高音的C8，像在撫摸一把看不見的大提琴的琴頸。她的黑裙下擺隨著動作微微擺動，偶爾擦過琴鍵，發出幾個模糊不清的低音。
“你確定要這么做？”她的聲音比平時低了一個八度。
秦徽墨沒有立即回答。他站在她身后，白襯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那道三公分長的疤痕——去年國際比賽前夕，他在排練廳砸碎鏡子時留下的。此刻他的手指正懸在琴鍵上方，像指揮家在等待樂隊就位。
“從第三小節開始，”他說，“就像我們昨天那樣?！?/p>
季雨晴深吸一口氣。她能聞到鋼琴木質散發出的松香，混合著秦徽墨身上特有的味道——不是香水，而是常年浸泡在琴房里沾染的松香和汗水的氣息。她微微前傾，后背幾乎能感受到他呼吸的節奏。
他們的手同時落在琴鍵上。
《第九十度協奏曲》——這首被秦岳斥為“離經叛道”的改編曲目，此刻在兩人四手聯彈下蘇醒。季雨晴負責主旋律，她的手指像在琴弦上揉弦般在琴鍵上滑動；秦徽墨的和聲部分則充滿不規則的切分音，像在故意打亂她的節奏。
“慢一點，”她在轉調時低聲說，“這里應該像呼吸一樣...”
“呼吸不需要節拍器。”他打斷她，左手突然越過她的肩膀，按下她右側的一個升F鍵。那個音符突兀地插入旋律，像一道閃電劈開夜空。
季雨晴的右手小指條件反射地蜷縮起來——那里還纏著昨晚演出時磨破的創可貼。她能感覺到秦徽墨的體溫透過襯衫傳來，比琴房里悶熱的空氣還要灼熱幾分。
窗外的雨聲漸急。
鋼琴上的節拍器不知何時被碰倒，金屬擺針左右搖晃，發出不規則的咔嗒聲。季雨晴的余光瞥見秦徽墨手腕上的疤痕——那道傷疤正好橫在肌腱的位置，像一根多余的琴弦。
“你的手...”她忍不住說。
“不影響彈八度。”他簡短地回答，同時用左手在低音區砸下一串減七和弦。鋼琴發出沉悶的轟鳴，像暴風雨前的雷鳴。
季雨晴突然轉身。這個動作讓她的裙擺掃過琴鍵，帶出一串不和諧的音符。她直視秦徽墨的眼睛——那雙總是被樂評人形容為“冰川般冷峻”的眼睛，此刻卻映著琴房的暖光，像冰層下涌動的暗流。
“為什么是第九十度？”她問。
秦徽墨的手指停在半空。一滴汗從他的太陽穴滑下，沿著下頜線墜落，消失在白襯衫的領口。
“直角，”他輕聲說，“最穩固的結構，也是最危險的轉折?！?/p>
季雨晴突然明白了。她想起第一次在茱莉亞見到他時，這個被稱作“冰王子“的天才少年，正在琴房用爵士樂的方式解構巴赫的賦格。那時的他，眼中就有這種近乎危險的光芒。
她的手指重新回到琴鍵，這次彈的是他們即興創作的那段華彩樂章。沒有樂譜，沒有規則，只有純粹的音樂本能。秦徽墨立刻跟上，他的和聲部分像影子般纏繞著她的旋律，時而對抗，時而融合。
鋼琴最右側的高音C鍵突然發出一聲不自然的悶響——琴弦可能已經有些松了。但誰都沒有停下來。季雨晴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與音樂的節奏逐漸同步，就像交響樂團中不同聲部最終找到統一的tempo（速度）。
窗外的暴雨達到頂峰。一道閃電劃過，瞬間照亮了整個琴房。在那短暫的光明中，季雨晴看見鋼琴漆面上映出兩人交疊的身影——她的黑發與他的白襯衫，像五線譜上的音符與休止符。
當音樂進行到再現部時，秦徽墨突然改變了指法。他的右手越過她的肩膀，直接在她負責的高音區加入一段變奏。這個動作讓他整個人幾乎將她籠罩，季雨晴能聞到他領口淡淡的檀香皂氣息。
“這不是原譜。”她低聲說，卻沒有停下演奏。
“從來就沒有原譜?！彼卮穑瑫r用左手在低音區加入一個出人意料的降B音。
音樂在這一刻達到了某種臨界點。季雨晴感覺自己的指尖仿佛與琴鍵融為一體，每個音符都像從身體深處涌出。秦徽墨的和聲越來越大膽，那些不協和音程像在挑戰傳統和聲學的每一條規則。
鋼琴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可能是老舊的踏板彈簧，也可能是松動的琴弦。但兩人都充耳不聞。季雨晴的右手小指又開始隱隱作痛，但她反而加大了力度。秦徽墨手腕上的疤痕在動作中若隱若現，像一段無聲的樂句。
當最后一個和弦余音裊裊時，雨停了。
晨光透過濕漉漉的窗戶照進來，落在散落的樂譜上。那張被秦岳批注得密密麻麻的原譜旁邊，是他們昨晚即興創作的草稿——上面滿是咖啡漬和鉛筆痕跡，還有幾處被橡皮擦破的痕跡。
季雨晴的手指終于離開琴鍵。她發現自己的掌心全是汗，在鋼琴漆面上留下模糊的印記。秦徽墨的左手還懸在琴鍵上方，小指微微顫抖——這是常年過度練習的后遺癥。
“下次演出，”她輕聲說，“就用這個版本?！?/p>
秦徽墨轉過頭。晨光中，季雨晴第一次看清他虹膜上的紋路——不是想象中的冰藍色，而是帶著琥珀色斑點的灰，像老鋼琴上泛黃的象牙鍵。
“沒有下次了?！彼f，但嘴角卻揚起一個幾乎不可察覺的弧度，“除非你準備好被逐出師門?！?/p>
季雨晴笑了。她伸手拂過琴鍵，從最低音滑向最高音，最后停在那根有些松動的高音C弦上。
“早就被逐出了，”她說，“從我們改寫第一個音符開始?！?/p>
琴房外，清晨的陽光將雨后的水洼照得閃閃發亮。一架飛機劃過天空，留下的尾云像五線譜上的延音線，緩緩消散在蔚藍的天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