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個被稱為“家”的公寓的。獎杯的冰冷似乎一路蔓延到了指尖，再滲透進四肢百骸。慶功宴的喧鬧像一個隔得很遠的模糊背景音，她臉上掛著完美的笑容，與所有人周旋，得體地感謝，然后找了個最不引人注意的時機，悄然離場。
司機平穩地將車駛入地下車庫。電梯無聲上行，數字跳動，映著她蒼白失神的臉。指紋解鎖的“嘀”聲在過分安靜的玄關里格外清晰。沒有開燈，她踢掉折磨了她整晚的高跟鞋，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一步一步挪進空曠得能聽見自己心跳回聲的客廳。
黑暗像厚重的絲絨，包裹著她。她蜷縮在沙發角落，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永不熄滅的霓虹，那些斑斕的光點落不進她眼底分毫。手機屏幕的冷光突兀地亮起，刺得她眼睛生疼。她下意識地解鎖，手指無意識地在各種應用圖標間滑動，直到一個名字跳進她模糊的視線——《婚姻修復計劃》。
指尖懸在那個圖標上方，久久沒有落下。白天后臺化妝間里的一幕不受控制地閃回：江嶼白冰冷的拒絕，那毫無轉圜余地的“不去”，還有他轉身離開時決絕的背影。每一個細節都像燒紅的針，反復扎刺著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一點點漫過口鼻，窒息感攫住了她。
“消耗……在他眼里，我們的婚姻就只剩下消耗了嗎？”她無聲地問著黑暗，喉嚨堵得發痛。
手指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地點開了那個APP。頁面是刺目的暖色調，打著“為愛最后一搏”、“破鏡重圓之旅”的標語。她麻木地滑動著頁面介紹：半直播形式，真實記錄婚姻危機中的伴侶如何嘗試修復關系，專業情感導師介入，通過一系列精心設計的互動任務喚醒情感記憶……
一個念頭，荒誕又瘋狂，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在她被絕望浸透的心底破土而出——如果，把他逼到鏡頭前呢？逼到那個他口中“消耗彼此”的地方呢？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他還能像今天這樣，用一句“不去”就輕易打發掉她最后的掙扎嗎？
這個念頭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勁，瞬間壓倒了所有的猶疑和恐懼。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模糊了屏幕上那些虛假的溫暖字眼。她看不清具體的選項，只是憑著本能，手指顫抖著，在報名信息的配偶欄里，用力地、一筆一劃地敲下“江嶼白”三個字。提交鍵按下的那一刻，屏幕的光映亮她布滿淚痕的臉，那是一種近乎絕望的孤勇。
她猛地將手機屏幕朝下扣在沙發上，仿佛那是個燙手的烙鐵。身體脫力般向后倒去，蜷縮得更緊，無聲的淚水浸濕了絲絨的沙發面料。黑暗中，只有壓抑的、破碎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天色開始透出灰白。蘇蔓動了動僵硬的脖子，眼神空洞地坐起身。她走進書房，打開電腦。屏幕的光照亮她毫無血色的臉。她新建了一個空白文檔，光標在頂端閃爍。她停頓了很久，像是在積蓄某種巨大的勇氣，然后才緩慢地、異常清晰地敲下五個字：離婚協議書。
打印機的嗡鳴聲在寂靜的清晨格外刺耳。她拿起那幾張還帶著微微熱度的紙，走到客廳的茶幾旁。目光掃過這個她和江嶼白共同生活了三年、卻越來越感覺不到“共同”氣息的空間。最終，她的視線落在了玄關柜上那個水晶煙灰缸下——那是江嶼白習慣放重要文件的地方。
她走過去，將那份離婚協議書壓在了冰冷的煙灰缸下。紙頁的邊緣在昏暗的光線下，白得刺眼。
做完這一切，她回到臥室，沒有開燈，沉默而迅速地收拾了一個小行李箱。只帶走了最必需的幾件衣物和洗漱用品。最后，她看了一眼床頭柜上那張鑲在相框里的照片——那是他們剛結婚不久，在某個海島度假時拍的，照片里的她笑得眉眼彎彎，靠在他肩頭，他雖然沒有大笑，但嘴角的弧度是放松的、溫和的。她伸出手指，輕輕拂過照片上江嶼白模糊的側臉，指尖冰涼。然后，她毫不猶豫地拿起手機，長按關機鍵，屏幕徹底暗了下去。
清晨的陽光透過薄紗窗簾，在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斑。江嶼白是被一陣急促的手機震動聲吵醒的。他昨晚從慶功宴現場直接去了機場，搭乘紅眼航班趕到了西北劇組的駐地酒店，抵達時已是凌晨。此刻他頭痛欲裂，帶著長途飛行和缺眠的煩躁。
他皺著眉摸索到手機，是經紀人周揚打來的。“喂？”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和沙啞。
“嶼白！你總算接了！”周揚的聲音透著前所未有的焦灼，“怎么回事？蘇蔓人呢？她經紀人王莉電話打到我這里來了，說聯系不上她，手機關機！家里也沒人！你們昨晚是不是……”
“她不在家？”江嶼白的睡意瞬間消散了大半，猛地坐起身，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一種莫名的不安感悄然滋生。他昨晚離開后臺后就直接去了機場，根本沒回家。
“王莉說她昨天拿了獎，慶功宴后自己先回去了。但今天一早，王莉去接她有個通告，家里沒人應門，電話也關機。她擔心出什么事，鑰匙也打不開門……”周揚語速飛快，“你們昨晚……是不是又吵架了？”周揚是少數知道他們婚姻狀況并不像外界看到那么完美的人。
江嶼白捏緊了手機，指節微微泛白。昨晚后臺那短暫的、并不愉快的對話清晰地回放。她的失望，她的強顏歡笑……但那點不愉快，至于讓她玩失蹤？
“知道了，我打給她。”江嶼白沉聲說完，直接掛了周揚的電話。他迅速在通訊錄里找到蘇蔓的名字，撥了過去。
聽筒里傳來的，是冰冷而機械的女聲：“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后再撥……”
關機？
江嶼白眉頭鎖得更緊。蘇蔓作為藝人，手機幾乎是二十四小時待命，極少關機，除非……是刻意不想被打擾？或者，真出了什么意外？
昨晚她離開后臺時蒼白的臉和強撐的笑容再次浮現在腦海。一種更深的煩躁和那絲不安混合在一起，攪得他心神不寧。他掀開被子下床，赤腳踩在酒店房間的地毯上，來回踱了兩步。不行，必須立刻回去一趟。
他拿起手機，準備打給助理安排最早的返程航班。然而，就在他轉身走向衣柜拿衣服時，目光不經意地掃過玄關的方向。
腳步猛地頓住。
玄關柜上那個他習慣用來壓臨時文件的水晶煙灰缸，下面似乎多出了一疊紙。那不是他放的。
一種強烈的預感攫住了他。江嶼白幾步走過去，一把掀開了沉重的煙灰缸。
幾張打印著黑色字體的A4紙靜靜地躺在那里。最上面一頁，正中央是五個清晰得刺目的黑體大字：
**離婚協議書。**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江嶼白所有的動作都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停止了流動。他死死地盯著那五個字，瞳孔驟然收縮。幾秒鐘的死寂后，他幾乎是有些粗暴地抓起那幾張紙，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他飛快地翻看著。條款很清晰，甚至可以說相當簡潔。關于財產分割的部分，蘇蔓幾乎沒提什么要求，只帶走了她婚前的個人財產和婚后她自己工作所得的部分。沒有撕扯，沒有糾纏，干凈利落得……像一場蓄謀已久的告別。
翻到最后一頁，右下角，蘇蔓的名字已經簽好了。她的字跡他認得，帶著一點飛揚的筆鋒，此刻落在這份冰冷的文件上，卻顯得那么決絕。
“蘇蔓……”這兩個字從他齒縫里艱難地擠出來，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怒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恐慌。
她消失了。
只留下這份簽好名字的離婚協議書。
和那個關機的、再也打不通的電話。
江嶼白站在空寂的酒店房間里，手里攥著那幾張薄薄的紙，仿佛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窗外西北荒原的風聲隱約傳來，卻蓋不過他胸腔里那越來越響、越來越混亂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