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爐通道的灼熱空氣仿佛凝固了,盡頭的光亮微弱而搖曳。
陳三將那本沉甸甸的《血銅錄》緊緊抱在懷里,書冊的邊角硌著他的肋骨,仿佛是無數冤魂的指節。
他正準備循著來路攀上,眼角余光卻瞥見一團蜷縮的陰影。
他心中一凜,走近了才看清,竟是內帑監的小太監順子。
孩子渾身是傷,一張臉被血污和煙灰涂抹得看不出本來面貌,只有一雙驚恐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駭人。
他的一只手死死攥著半塊玉佩,那玉佩的斷口處還殘留著被火燎過的焦黑痕跡。
“陳……陳三哥……”小順子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嘶啞不堪,“尚書大人……他燒了先帝的遺詔……他說,只要新君不知前事,這天下……就還是他的天下……”
小順子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下都牽動著他全身的傷口,他卻顧不得疼痛,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指著上方:“地庫里……有一條密道,是當年修繕的工匠偷偷留下的,能……能通到金鑾殿的匾額后面……”
陳三的心臟猛地一沉。
金鑾殿匾額,那上面懸掛的,正是“天下為公”四個大字。
一個瘋狂而大膽的計劃在他腦中瞬間成型。
他不再遲疑,猛地撕下自己胸口的一大片衣襟,小心翼翼地將《血銅錄》包裹起來,塞到小順子懷里。
“聽著,小順子,你從原路逃出去,無論如何,一定要把這本書交到城南的周瞎子手上。告訴他,讓他把書里的事,傳遍京城的每一個角落!”
小順子含著淚,重重地點了點頭,抱著那本比他性命還重的書,轉身消失在來時的黑暗中。
宮墻之外,夜色如墨。
蘇蟬在一處僻靜的巷口焦急地等待著,她的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
當看到小順子那個瘦弱的身影連滾帶爬地沖出宮門時,她懸著的心才終于放下。
她迅速將孩子藏好,自己則轉身從藥箱里取出幾包殘渣。
那是她費盡心機才搜集到的,三碗曾要了她孩兒性命的墮胎藥的藥渣。
她的眼神冰冷如霜,將這些承載著血海深仇的藥渣,與她秘制的“招魂油”和“聲骨粉”一同倒入一個藥臼中,奮力研磨。
很快,一碗漆黑如墨、散發著詭異氣味的藥汁便煉成了。
她仰頭望向皇宮深處那片巍峨的殿宇輪廓,輕聲自語,聲音里帶著刻骨的恨意:“當年沒能殺了你,讓你坐上這龍椅。今日,我便用這碗藥,為你我那未出世的孩兒,討一個公道。”
她將藥汁小心地倒入一個精巧的黃銅噴霧壺中,遞給身邊早已準備就緒的白雀兒。
白雀兒身形靈動,如一只真正的飛鳥,幾個起落便悄無聲息地攀上了高聳的宮墻。
她尋了個上風口,對著金鑾殿的方向,將壺中的藥汁盡數噴灑出去。
藥汁在夜風的裹挾下,化作一陣無聲的細雨,悄然飄向那塊象征著皇權與公理的匾額。
藥霧觸及匾額的剎那,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涂著金漆的木面發出一陣“滋滋”的輕響,仿佛被強酸腐蝕。
那四個力透紙背、氣勢恢宏的大字——“天下為公”,竟開始緩緩扭曲、融化。
墨跡與金漆混雜在一起,重新組合,最終,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變成了另外四個字——“天下為銅”。
金鑾殿內,新君正襟危坐,聽著戶部尚書趙崇安慷慨激昂地陳述著國庫“充盈”的現狀。
忽然,殿外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是宮人壓抑不住的驚呼。
一名太監臉色慘白地跌撞滾爬進來,連滾帶爬地跪在地上,聲音抖得不成調:“陛……陛下!不好了!金鑾殿的匾額……匾額上的字……變了!”
皇帝龍顏大怒,呵斥道:“一派胡言!拖出去!”可看著那太監嚇得魂飛魄散的模樣,他心中也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最終還是拂袖而起,親自步出大殿。
當他抬頭望向那塊匾額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只見原本的“天下為公”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四個仿佛用鮮血寫成的猩紅大字——“天下為銅”。
那銅色還在不斷地向外滲透,周圍的木料上甚至浮現出一枚枚銅錢狀的詭異斑痕。
“妖術!這定是前朝余孽、亂黨賊子所用的妖術!”趙崇安第一個反應過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嘶力竭地叩首,“請陛下降旨,徹查全城,定要將這作祟的妖人碎尸萬段!”
他話音未落,異變陡生。
他高高舉起的手臂上,一塊銅錢大小的斑痕猛然浮現,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蔓延,瞬間爬滿了他的脖頸和半邊臉頰。
趙崇安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整個人重重地摔倒在地,劇烈地抽搐著,口中竟噴出幾枚銹跡斑斑的銅渣。
皇帝驚得連退三步,指著倒地不起的趙崇安,眼中滿是恐懼與嫌惡。
他猛地轉向身邊的禁軍統領,厲聲咆哮:“打開地庫!立刻給朕打開內帑地庫,查個究竟!”
然而,當大批禁軍趕到內帑地庫時,卻發現沉重的鐵門早已被從內部封死,任憑他們如何撞擊也紋絲不動。
就在眾人束手無策之際,一個清冷的聲音在他們身后響起:“阿彌陀佛。”
眾人回頭,只見一位身著素色僧袍的師太不知何時已站在那里,正是凈心庵的凈心師太。
她手持一串烏木佛珠,對眼前的混亂視若無睹,只是靜立于地庫門前,低聲誦起了往生經文。
那經文聲仿佛化作一張無形的巨網,將地庫內因《血銅錄》重現于世而躁動不安的無數冤魂盡數收攏、安撫,避免了它們因怨氣四散而波及周遭的無辜之人。
做完這一切,她才緩緩轉身,目光穿透重重宮墻,仿佛直接落在了陳三的身上。
“香火債已清,你之陽壽,也該斷了。”她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地庫的另一頭,密道之內,陳三聽見了那仿佛來自天外的聲音。
他靠著冰冷的墻壁,苦澀地搖了搖頭:“我的命是用銅鑄的,可我的心不是。”
他緩緩地從懷中摸出了一根細長的銀針,那是蘇蟬給他用來緩解痛苦的。
他看著自己胸口那塊與生俱來的、銅錢形狀的胎記,他沒有絲毫猶豫,用盡全身力氣,將那根銀針狠狠地扎進了胎記的正中心!
無法言喻的劇痛瞬間引爆,順著一道無形的鎖鏈,傳遞到了京城的每一個角落。
剎那間,全城上下,無論男女老少,凡是手上沾染過“買命錢”的人,都像是被無形的烙鐵燙中了手心,齊齊發出一聲痛徹心扉的嚎叫,跪倒在地。
那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劇痛,讓他們想起了自己曾經犯下的罪孽,藏匿的贓銀再也無法保守秘密,一個個哭喊著供出了銀錢的去向。
與此同時,城南的街頭,周瞎子雙目雖盲,卻高高舉起了那本《血銅錄》。
他用盡畢生之力,將書中的血淚史一字一句地嘶吼出來。
被劇痛和真相雙重打擊的百姓們徹底憤怒了,他們沖回家中,將那些帶血的銅錢盡數找出,堆在街心,一把火點燃。
沖天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夜空,也映出了一張張扭曲而決絕的臉。
三日后,風波暫定。
一道新的圣旨從宮中下達:戶部尚書趙崇安貪贓枉法,以妖術禍亂宮闈,革職查辦,抄沒全部家產,打入天牢;內帑監即刻查封,所有賬目由三司會審;下令收回所有舊版銅錢,重開錢范,另鑄新錢。
京城一間早已被焚毀的藥鋪廢墟里,陳三虛弱地蜷縮在一角。
他胸口那塊銅錢胎記已經蔓延到了他的喉嚨,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著滾燙的刀片。
蘇蟬握著銀針的手在不住地顫抖,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卻遲遲不敢下手。
陳三卻對著她,緩緩地搖了搖頭,嘶啞地擠出幾個字:“別……別扎了。”
他的目光越過殘破的窗欞,望向外面的街道。
一個扎著沖天辮的孩童,正用一枚嶄新的銅錢,從貨郎擔上買了一塊晶瑩的麥芽糖,清脆的笑聲傳出很遠。
陳三的嘴角,也勾起了一抹釋然的微笑。
他低聲呢喃,像是在對誰訴說:“閻王爺的買命錢……這一次,我退回去了。”
夜色漸深,他獨自一人,步履蹣跚地來到藥鋪后院那口枯井旁。
他從懷中取出最后一枚用獸骨和人聲煉制的符箓——“聲骨符”。
這枚符箓上,刻著一個他永遠無法忘記的名字。
他指尖輕觸水面,冰冷的井水讓他精神一振。
隨即,他松開手,任由那枚符箓沉入漆黑的井水之中。
井底深處,幽光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