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如水銀瀉地,沉重而粘稠,瞬間灌滿了整條糞巷。
這聲音不似晨鐘的清越,反倒像是從地底深處撬開棺木時,鐵釘刮過棺蓋的凄厲回響。
凈心庵的鐘,敲的是往生,渡的是安寧。
可此刻,這鐘聲里沒有半分祥和,只有一股子催魂奪魄的陰冷,激得人骨髓里泛起寒意。
白雀兒猛然抬起的臉上血色盡褪,她抓著陳三的胳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另一只手在破布上飛快地劃著,木炭的碎屑簌簌掉落:“鐘聲亂了,城里的‘氣’也亂了!”
周瞎子那張覆著銅綠的臉轉向鐘聲傳來的方向,眼皮下的渾濁眼珠劇烈顫動,仿佛能穿透晨霧看到那口自鳴的古鐘。
“不是亂了,是醒了。”他的聲音嘶啞得像是兩塊銹鐵在摩擦,“歸胎禮未成,你娘的魂魄被截在三岔脈口,成了無主的引子。如今香灰種入你身,你成了新的‘香引’,卻也像是在一鍋滾油里滴進了一滴冷水。這口鐘,是全城水脈的‘定魂鐘’,它感應到了你這個異數,這是在給地下的東西報信——開飯了!”
話音未落,蘇蟬喉頭一甜,又是一口黑血噴涌而出,濺在地上,竟滋滋作響,仿佛帶著某種腐蝕性。
她手腕內側那條蜈蚣狀的青紋,此刻像是活了過來,頭部已經從手腕蔓延到了小臂,青黑的紋路下,肌肉輕微地抽搐著,帶起一陣陣鉆心的劇痛。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痛呼出聲,額頭上的冷汗卻已浸濕了鬢角。
“你的‘鎖魂蠱’被鐘聲催發了!”周瞎子厲聲喝道,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干枯的手指搭在脈門上,臉色愈發陰沉,“引火入心,血氣逆行,蠱蟲正在吞噬你的生機!你用自己的心頭血去融香灰,簡直是瘋了!”
白雀兒見狀,立刻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打開來是一些碾碎的墨綠色草藥末。
她顧不得許多,將藥末倒在蘇蟬手腕的青紋上,又從袖中抽出一根布帶,手腳麻利地將傷處緊緊纏住,試圖用外力延緩毒素的蔓延。
蘇蟬靠著墻壁緩緩滑坐下去,呼吸急促,臉色蒼白如紙,卻仍倔強地看著陳三:“我……我沒事……你……你感覺怎么樣?”
陳三的狀態比她好不了多少。
鐘聲響起的那一刻,他耳中那無數的哭嚎、尖叫、詛咒,像是被投入了巨石的湖面,瞬間掀起滔天巨浪。
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化作一根根無形的尖刺,瘋狂地扎向他的腦海。
他抱著頭,感覺腦袋隨時都要炸開。
餓死的災民在啃食他的血肉,焚身的工匠在灼燒他的皮膚,被毒殺的考生在他耳邊一遍遍背誦著含冤的文章。
“……艮水位,石龜之下,水淹白骨,鐵索縛魂……”
一個微弱卻清晰的聲音,像是從無數雜音的縫隙中頑強地擠了出來,帶著金石之聲,直接烙印在他的意識深處。
“娘,我聽到了。”陳三在劇痛中喃喃自語,他努力地遵循著母親那句“聽見痛,才能替他們開口”的指引,拼命地從那片混亂的聲海中,打撈起這唯一的碎片。
他緩緩抬起頭,那雙流轉著綠光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焦點。
他看向周瞎子,聲音沙啞卻堅定:“我聽見一個聲音,是個工匠。他說,艮水位的井下,有鐵索縛著他的魂。他還說……石龜。”
周瞎子渾身一震,猛地從懷里掏出那張殘破的圖紙。
圖上九口古井的陣型模糊不清,但圖紙的東北角,赫然畫著一個模糊的龜形標記,旁邊用朱砂寫著一個幾乎無法辨認的“艮”字。
“艮位屬土,以石龜鎮之,合乎五行!”周瞎子激動得聲音都在發抖,“這是九井連環陣的第一陣眼!你娘的歸胎路,就要從這里開始走!那個工匠,定是當年建造此陣的人之一,死后魂魄被強行鎖在井下,成了陣基的一部分!”
沈婆子一直冷眼旁觀,此刻才陰惻惻地開口:“路是找到了,可你們怎么過去?一個引火燒身,一個萬鬼纏腦,還有一個瞎子和一個啞巴。這副陣容,不是去走歸胎路,是趕著去投胎。”
她的話像一盆冰水,澆在眾人剛剛燃起的希望上。
蘇蟬掙扎著想要站起,卻一陣頭暈目眩,再次跌坐回去。
白雀兒扶著她,眼中滿是焦急,卻又無計可施。
陳三深吸一口氣,胸口的胎記依然灼燙,但那股熱流似乎與耳邊的亡魂之聲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共鳴。
他強迫自己站直身體,盡管每根神經都在尖叫,但他眼中綠光更盛。
“我能走。”他看著周瞎子,一字一頓地說,“娘說,聽見他們的痛,才能替他們開口。那個工匠的聲音里,全是怨與恨。我要去那里,不只是為了我娘,也為了他。”
周瞎子沉默了。
他看著眼前的少年,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個在鑄幣爐前,寧死不屈的女人。
那份根植于血脈的執拗,分毫不差。
他收起地圖,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點,發出“篤”的一聲悶響。
“好!不愧是她的兒子!”周瞎子沉聲道,“城西的破山神廟,暫時無人敢靠近,那里‘氣’雜,能暫時遮掩你的‘香引’之息,也能讓你分神壓制耳邊的雜音。我們先去那里落腳,再從長計議。必須在下一個子時前,找到去艮水位井的方法,否則鐘聲再響,地火怨引徹底成型,就再無挽回余地了!”
說罷,他率先轉身,蓑衣在晨霧中劃開一道孤獨的軌跡。
白雀兒扶起虛弱的蘇蟬,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蘇蟬的重量幾乎全壓在了這個瘦弱的女孩身上,但白雀兒咬著牙,一步一步跟得極穩。
陳三走在最后。
他每踏出一步,腳下的青石板路仿佛都變成了通往幽冥的渡橋。
無數張殘缺的、痛苦的、怨毒的臉在他眼前閃現,無數個破碎的故事在他耳邊重演。
他看到了監工的獰笑,聽到了妻子的哭泣,感受到了絕望的冰冷。
這座繁華的州府之城,在此刻褪去了所有偽裝,露出了它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的猙獰真容。
晨霧漸漸散去,天光微亮,可陳三眼中的世界,卻比最深的黑夜還要喧囂、擁擠。
他知道,從香灰種入心口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再也無法獲得片刻的安寧了。
這條路,沒有回頭箭,只有用自己的身軀作為橋梁,渡母親歸來,渡亡魂安息。
遠處的山神廟輪廓在霧氣中若隱若現,像一頭沉默的巨獸,靜靜地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城市在蘇醒,早起的行人開始出現在街頭巷尾,他們的談笑聲、叫賣聲,在陳三聽來,不過是覆蓋在萬千悲鳴之上的一層薄薄的假象。
整個世界的聲音都在向他涌來,活人的,死人的,交織成一張無邊無際的網,而他,就是這張網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