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刺骨,不僅因為風雪,更因為自陳三背后“命門”穴中滲出的那一縷黑血。
蘇蟬捻著銀針的手指穩定如初,仿佛拔出的不是毒,而是某種深植于血脈的詛咒。
第十七針,續命之針,竟引出了死亡的顏色。
白雀兒端著粗布的手微微發顫,正要上前擦拭,破廟的門“吱呀”一聲被風雪撞開。
一個枯瘦如柴的身影拄著拐杖,蹣跚而入。
是崔九娘。
她每走一步,拐杖都在積雪的地面上留下一個深洞,仿佛在叩問著這片冰冷的土地。
她沒有看任何人,徑直走到火堆旁,那雙布滿皺紋和傷疤的手,從懷里掏出一片被熏得焦黃的羊皮,遞到蘇蟬面前。
那羊皮邊緣卷曲,質地僵硬,顯然已有些年頭。
這是“血銅錄”的最后一頁,也是最核心的一頁。
羊皮之上,一行用血調墨寫成的字跡觸目驚心:“景元帝首允,熔銀鑄錢,以民血養龍脈。”
崔九娘的嗓音像被砂紙磨過,沙啞得幾乎聽不清:“我藏了三十年,替三十七個姐妹藏了三十年。今夜,該燒了,讓她們安息。”
說完,她不再多看一眼,轉身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走回風雪之中。
她的背影像一截即將燃盡的枯枝,轉瞬便被漫天白雪吞沒,仿佛從未出現過。
蘇蟬凝視著那片羊皮,火光跳躍,映著那行血字,也映著她眼中燃起的決絕。
她沒有絲毫猶豫,將羊皮投入了身前的香爐。
火苗“騰”地一下竄起,舔舐著罪證,羊皮在烈焰中蜷曲,化為一縷青煙。
就在青煙升騰的瞬間,她拔出一直插在自己心口前一寸的銀針,針尖上,一滴殷紅的心頭血滾落。
她迅速將這滴血與早已備好的最后一份藥引混合。
這是“三碗藥”中的最后一味,也是最毒的一味。
藥粉遇血,瞬間化作一灘墨綠色的粘稠液體,散發著詭異的微光。
蝕心引,已成。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金鑾殿上氣氛肅殺。
沈硯手持一道偽造的密詔,自百官中出列,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雷,朗聲揭開了那樁被掩蓋了三十年的驚天血案。
龍椅上的景元帝先是錯愕,隨即龍顏大怒,厲聲斥責沈硯妖言惑眾,意圖誣陷君父。
殿內氣氛劍拔弩張,禁軍已蓄勢待發。
就在此時,殿外傳來一聲凄厲的哭喊,崔九娘竟不知如何闖了進來,她甩開阻攔的侍衛,瘋了般地撲跪于大殿中央,高高舉起自己那只僅剩三指的殘手。
“三十七個姐妹!三十七條人命啊!就為了你們的銅錢鑄出來更好聽,不會‘當啷’亂響,就把我們活生生喂了熔爐!”
她的聲音撕心裂肺,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肉里擠出來的。
禁軍立刻上前,試圖將這個“瘋婦”拖走。
一道身影閃出,柳元慶手持一支火簽,橫身擋在崔九娘身前,火光映著他堅毅的臉龐,不退半步。
階下,白雀兒不知何時也混了進來,她用盡全身力氣,仰天嘶喊:“冤——!”
那一聲“冤”,穿透了金鑾殿的重重殿宇,仿佛要響徹九重天。
滿朝文武為之震動,皇帝的臉色已是一片鐵青。
沈硯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混亂,將那片已燒成灰燼、僅余殘角的“血銅錄”高高舉起,奮力擲向龍階之下。
“陛下,您的錢,沾著的是萬民的胎血!”
與此同時,皇城之巔,一道纖細的身影攀上了太和殿的檐角。
蘇蟬如一只靈貓,悄無聲息地立于巨大的牌匾之下。
她迎著烈烈寒風,從袖中取出那個盛著“蝕心引”的瓷瓶,對準“奉天承運”那四個鎏金大字,猛地傾倒而下。
墨綠色的藥液一沾上金漆,便如活物般迅速攀爬蔓延。
只聽一陣“滋滋”的腐蝕聲,金漆剝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銅胎。
然而,腐蝕并未停止,銅胎之上,一片片墨綠的銅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長,很快,“奉天承運”四個字便被蝕穿,露出了匾額夾層中早已鑄好的四個字——天下為銅。
整塊匾額仿佛活了過來,開始滴落墨綠色的毒液,如同巨獸流下的眼淚。
“有刺客!”底下的守衛終于發現,嘶吼著沖了過來。
蘇蟬立于檐角,望著那四個被揭開的真相,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她縱身一躍,在無數箭矢飛來之前,如一片落葉,墜入了殿前的一口深井。
井口黑暗,一雙手臂穩穩地接住了她,是早已等候在此的柳元慶。
地庫深處,這條連接著皇城九井的暗道中,井水突然開始沸騰。
九井共鳴,發出沉悶的轟響,仿佛地龍翻身。
在破廟里依舊昏迷不醒的陳三,身體猛地一顫,他背上那塊模糊的胎記驟然變得滾燙,烙鐵一般。
他陷入了一個深邃的夢境。
夢里,他看見母親的骨灰被風吹散,沒有落入泥土,而是化作了一場鋪天蓋地的銅錢雨,灑滿了整座京城。
無數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在他的腦海中回蕩。
“我們記得。”
“我們還活著。”
“我們……就是你。”
夢境中,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指尖微動,一滴鮮血從傷口滲出,滴落虛空,卻仿佛穿透了時空,落入了千里之外那口沸騰的井心。
只一瞬間,井底沉寂了三十年的無數銅錢,仿佛受到了召喚,開始劇烈震動,而后紛紛上浮,密密麻麻,如同一群掙脫了束縛的魂靈。
那一夜,京城突降異象。
沒有雨,沒有雪,天上落下的,竟是無數枚銅錢。
銅錢如雨點般砸在屋瓦上,叮當作響,驚醒了全城百姓。
人們驚恐地推開門窗,俯身拾起一枚,發現正是流通的“景元通寶”。
可當他們翻到背面,卻見錢幣上布滿了細密的血色紋路,仔細一看,那根本不是紋路,而是一個個形態各異的人名,筆跡稚嫩或娟秀,都帶著生前的印記。
街頭巷尾,有人看著那熟悉的字跡,瞬間崩潰,認出那是自己失蹤多年的女兒、妻子、姐妹的名字。
一聲悲哭起,全城慟哭聲隨之而起,無數百姓跪倒在地,朝著天空叩拜,哭聲震天。
而在皇宮深處的地庫,那九口古井正瘋狂地向外倒灌著井水和銅錢,轉眼間便堆積如山,淹沒了整個庫房。
風從破廟的窟窿里灌進來,吹動著蘇蟬的鬢發。
她抱著依舊昏迷的陳三,靠在冰冷的墻壁上,聽著外面從未停歇的銅錢雨聲。
她輕聲在他耳邊說:“你聽見了嗎?他們……在還錢。”
風過,一片不知從何而來的香灰,恰好飄落在她唇間,帶著一絲微苦的暖意。
她沒有拂去,而是輕輕咽下,如同吞下了為亡魂們點燃的最后一炷香。
她收回望向天際的目光,低頭凝視著懷中依然昏迷的陳三,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那塊胎記的灼熱,似乎透過層層衣物,傳遞到了她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