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蜷縮的微動像投入死水的一粒石子。傅斯年所有的動作都凍住了，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停滯。那持續(xù)尖嘯的心率監(jiān)測儀警報聲，就在這死寂的一刻，毫無預(yù)兆地，斷了。只有單調(diào)的、宣告終結(jié)的長音在空間里拖拽。

“怎么回事？！”一個年輕護士的聲音因為驚駭拔高。醫(yī)生猛地撲到床邊，手迅速探向蘇晚頸側(cè)。

傅斯年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砸醒。他踉蹌著，幾乎是摔撲過去，沉重的身軀撞在金屬床沿發(fā)出悶響。他完全感覺不到疼，眼睛死死釘在蘇晚臉上。她依舊蒼白得像一張脆弱的紙，眼睫安靜地覆蓋著，沒有絲毫生氣。可剛才……剛才他分明看見那指尖動了！

“瞳孔！”醫(yī)生急促地命令，手指撐開蘇晚的眼瞼。強光手電的光束刺入，那毫無反應(yīng)、渙散的瞳孔讓傅斯年心臟猛地往下沉。

“血壓回升！有自主心跳了！”另一個護士盯著旁邊的儀器屏幕，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

傅斯年的目光猛地轉(zhuǎn)向屏幕。那條原本幾乎拉成直線的綠色軌跡，極其微弱地，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波峰。接著，又是一個。雖然微弱，卻頑強地起伏著，像狂風里掙扎的火苗。

醫(yī)生立刻俯身湊近蘇晚的唇邊，凝神細聽。整個急救室只剩下儀器重新啟動的低微嗡鳴，和所有人屏住的呼吸。時間被拉得無限長。

傅斯年不敢眨眼，汗水順著緊繃的下頜線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他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上，祈禱著，恐懼著，等待著下一秒的宣判。

就在這時，蘇晚濃密的睫毛根部，一滴凝結(jié)了許久的淚珠，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它帶著冰涼的觸感，準確地砸在傅斯年死死扣住床沿、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那微涼的濕意，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傅斯年強撐的堤壩。

“晚……”他喉嚨里發(fā)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仿佛被砂紙磨過。他下意識地想去碰觸她的臉，手指伸到一半，卻劇烈地顫抖起來，帶著一種近乎褻瀆的恐懼，停在了半空。

醫(yī)生直起身，快速對護士下達一連串指令：“準備腎上腺素維持！注意顱內(nèi)壓！開放第二條靜脈通路！”他的聲音依舊緊繃，但眼神里透出一絲極細微的、劫后余生的光亮。

傅斯年捕捉到了那絲光亮，一股巨大的、幾乎將他沖垮的力量從腳底竄起，攫住了他。他猛地俯下身，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金屬床欄上，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那是一種從靈魂深處蔓延開的、失而復得的巨大恐慌和后怕，壓得他抬不起頭。

“她……她……”他語無倫次，聲音悶在臂彎里，嘶啞得不成樣子，“活過來了……對嗎？”每一個字都像在砂礫里滾過，帶著血絲。

“暫時脫離最危險的階段，但情況依然非常不穩(wěn)定。”醫(yī)生語速很快，手上的動作不停，“傅先生，我們需要繼續(xù)搶救，請您配合，不要干擾我們！”

傅斯年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一片狼藉的赤紅。他用力點頭，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卻說不出完整的話。他狼狽地后退半步，給醫(yī)護人員讓出空間，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才勉強支撐住發(fā)軟的身體。他大口喘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刀鋒刮過喉嚨的痛楚，那是剛才長久屏息和嘶吼留下的灼傷，更是瀕臨失去時，連呼吸都攜帶的寒意。

他看著她。護士正小心地擦拭她額頭的冷汗，動作輕柔。醫(yī)生專注地調(diào)整著輸液管的速度。她依舊無聲無息地躺著，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可那微弱的、持續(xù)的心跳軌跡線，是此刻支撐他站立在懸崖邊緣的唯一繩索。

傅管家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手里還提著那個保溫桶，渾濁的老眼里盈滿了淚水，無聲地看著里面，嘴唇哆嗦著，卻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

時間在緊張有序的搶救操作中流逝。傅斯年靠著墻，像一尊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雕像，只有一雙眼睛，死死追隨著病床上的人。每一次儀器數(shù)值的輕微波動，都牽扯著他緊繃的神經(jīng)。

突然，極其輕微地，蘇晚毫無血色的嘴唇幾不可察地翕動了一下。微弱得如同錯覺。

傅斯年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到極致，他猛地站直身體，向前傾去，屏住了呼吸。

緊接著，一聲極其破碎、幾乎被呼吸聲淹沒的音節(jié)，從她干裂的唇縫間艱難地溢了出來。

“疼……”

那聲音微弱得如同羽毛落地，卻像一道驚雷，在傅斯年死寂的世界里轟然炸開！

他清晰地聽見了自己胸腔里，那顆幾乎停跳的心臟，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窒息后，驟然重新搏動起來的巨大轟鳴！咚！咚！咚！沉重、狂亂、帶著劫后余生的劇痛，猛烈地撞擊著他的肋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傅管家倒抽一口冷氣，手里的保溫桶差點掉在地上。

醫(yī)生也立刻注意到了，迅速靠近檢查：“蘇小姐？你能聽見我說話嗎？哪里疼？”

蘇晚的眼睫又顫動了一下，極其輕微，像是蝴蝶試圖扇動被露水打濕的翅膀。濃密的睫毛根部再次凝結(jié)出細小的水珠，沿著蒼白的臉頰滑落。她的嘴唇又動了動，卻沒能再發(fā)出清晰的聲音，只有喉間溢出一點壓抑的、痛苦的抽氣聲。

“疼……”傅斯年失神地重復著那個字，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它的含義。他看著她在昏迷中依然因痛苦而微微蹙起的眉頭，看著她即使在死亡邊緣徘徊也本能流露出的脆弱。這個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穿了他自以為堅固的冰封外殼。

不是恨。不是怨。是疼。

是長期積累的、刻入骨髓的疼痛，在她意識混沌、連生死都無法掌控的瞬間，沖破了一切束縛，本能地流露了出來。

傅斯年猛地沖回床邊，這一次，他再沒有絲毫猶豫。他伸出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恐懼，握住了蘇晚那只剛剛有過微動的手。她的手冰涼，軟得沒有一絲力氣，像握著一捧即將融化的雪。

“晚晚……”他的聲音抖得不成調(diào)，所有的驕傲、怨恨、冷酷，在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赤裸裸的、無處遁形的恐懼和痛悔。他低下頭，滾燙的額頭抵在她冰涼的手背上，身體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像寒風中最后一片枯葉。“我在這里……別怕……別怕……”他語無倫次地低喃，溫熱的液體終于沖破了最后的防線，洶涌地砸落在她冰涼的手背上，和她的淚水混在一起。

“別怕……”他一遍遍重復，聲音嘶啞哽咽，像個迷路的孩子，只知道緊緊抓住手里這點微弱的生機。“求你……別丟下我……”卑微的哀求，是這位翻手為云的掌權(quán)者從未有過的姿態(tài)。他暴露在所有人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醫(yī)生和護士沉默地交換了一個復雜的眼神，手上的動作卻更加迅速利落。傅管家別過臉，抬手用力抹去眼角的濕意。

蘇晚被他滾燙的淚水和掌心的溫度包裹著，那只被他緊握的手，指尖在他掌心，又極其微弱地，蜷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