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溫熱的呼吸拂過她耳際,那句低語仿佛帶著某種力量,沉沉墜入她混沌的意識深處。傅斯年依舊維持著俯身的姿勢,額頭抵著蘇晚冰涼的手背,全部的感知都凝聚在掌心下那微弱卻持續搏動的脈搏上。每一次輕微的跳動,都像一次微小的救贖,牽扯著他緊繃的神經。
就在這時,他感覺到指腹下的皮膚,極其細微地動了一下。
極其輕微,輕得像是錯覺。
傅斯年的身體瞬間僵住,連呼吸都停滯了。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同被釘住,死死鎖在蘇晚的臉上。
她的睫毛,覆蓋在眼瞼下的那排濃密陰影,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像被風吹動的蝶翼,脆弱得不堪一擊。
傅斯年的心臟驟然縮緊,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停止了流動。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錯過一絲一毫的變化。時間被拉得無限漫長,每一秒都伴隨著無聲的驚雷在胸腔里炸開。
一下,又一下。
那睫毛顫動的幅度極其輕微,卻異常頑強。終于,在那漫長的、令人窒息的等待后,那兩排濃密的睫毛,如同不堪重負的簾幕,極其緩慢地,掀開了一條縫隙。
清晨稀薄的光線,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吝嗇地投下幾縷微光,恰好落在她的臉上,切割出斑駁的光影。那微光映入了她剛剛開啟的眼眸。
傅斯年清楚地看到,那雙曾經盛滿過月光般溫柔、又承載了太多痛苦與沉默的眸子,此刻像是蒙著一層厚重的迷霧。那迷霧里,先是透出全然的茫然和空洞,仿佛靈魂剛從極遠的深淵跋涉歸來,尚未辨清身處何方。
他喉嚨發緊,連吞咽的動作都變得無比艱難。他不敢動,甚至不敢呼吸太重,只是死死地盯著她,像一個在沙漠中瀕死的人,終于看見了綠洲的幻影。
那層迷霧在晨光里緩緩褪去,如同潮水退去露出礁石。茫然被一種極度的虛弱取代,隨即,一絲清明的光,艱難地刺破了虛弱,在她眼底深處閃爍起來。她的目光,先是無意識地掠過病房雪白的天花板,帶著初醒的遲鈍,然后,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轉向了床邊。
轉向了他。
視線交匯的剎那,傅斯年感覺自己的靈魂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看到她眼中清晰地映出自己此刻狼狽不堪的倒影——布滿血絲的眼,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還有臉上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混合著狂喜與驚懼的扭曲表情。
蘇晚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動。干裂的唇瓣粘連在一起,分開時幾乎能聽見細微的撕裂聲。她似乎想說話,嘗試了幾次,才終于從喉嚨深處擠出一點極其沙啞、破碎的氣音。
“你……”
僅僅一個字,就耗盡了力氣。她停了下來,胸口微弱地起伏,像一條離水的魚。
傅斯年幾乎是立刻俯身湊得更近,耳朵幾乎貼到她的唇邊,急切地想捕捉那微弱的聲音。
“你……”她又艱難地嘗試,眼中那絲清明變得清晰了一些,帶著深深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困惑,“一直……在這里?”
她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音節都帶著一種被撕裂的痛感。那困惑是如此真切,真切得讓傅斯年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喘不上氣。她不相信。她不相信他會守在這里。那些年他施加的冰冷和傷害,早已在她心里筑起了厚厚的、名為“不信”的墻。
他看著她蒼白虛弱的臉上那份純粹的疑惑,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胸腔里轟然倒塌。那用冰冷恨意精心構筑的堡壘,在她蘇醒后第一句虛弱的詢問里,脆弱得不堪一擊,瞬間化為齏粉。
傅斯年用力地點了一下頭,動作有些僵硬,仿佛這簡單的動作也耗費了他巨大的力氣。他想說“是”,想告訴她他一直都在,想解釋,想懺悔……無數的話語堵在喉嚨口,爭先恐后地想要涌出,卻只化作喉結劇烈的上下滾動。酸澀感直沖眼眶,他死死咬住牙關,才沒有讓那股洶涌的熱流奪眶而出。
千言萬語,最終只凝成一片沉重的沉默。他看著她,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冰封的假象徹底碎裂,露出了底下洶涌澎湃、幾乎要將他自身也吞噬掉的真實情感——一種混合著失而復得的狂喜、無邊無際的悔恨,以及再也無法掩飾、也無力抗拒的……愛意。
這赤裸裸的情感暴露在晨光里,暴露在她依舊困惑卻漸漸清明的目光下,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無所遁形。他下意識地想別開臉,想重新戴上那副冰冷的面具,身體卻像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他只能看著她,任由那份被他壓抑了太久、幾乎連自己都騙過的感情,如同決堤的洪水,沖破所有堤壩,清晰地寫在他的臉上,映在他的眼底。
病房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心電監護儀規律的滴滴聲,提醒著時間的流逝。窗外的天色又亮了一些,那縷微光在她臉上移動了分毫。
蘇晚看著他臉上從未有過的、近乎破碎的表情,看著他眼中翻騰的、讓她陌生又心悸的情緒,那困惑更深了。她虛弱地眨了眨眼,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想確認眼前這個人,是否還是那個冷酷折磨她的傅斯年。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了一條更寬的縫隙。
傅管家佝僂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沒有立刻走進來,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那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先是迅速掃過病床,看到蘇晚睜開的眼睛時,布滿皺紋的臉上掠過一絲極其明顯的、如釋重負的松弛。隨即,他的目光轉向床邊。
他看到了傅斯年。看到了傅斯年緊緊握著蘇晚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看到了傅斯年臉上那毫不掩飾的、近乎崩潰的濃烈情感;看到了他僵硬的姿勢和泛紅的眼眶。
傅管家站在門口,腳步像是被釘住了。他臉上的表情極其復雜,那松弛下來的肌肉又繃緊了,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他看著傅斯年凝視著蘇晚的眼神,那眼神里翻涌的東西,讓這位歷經滄桑的老人眼底深處,也泛起了難以言喻的波瀾。那里面有沉重,有憂慮,還有一種更深沉的、欲言又止的掙扎。他的目光在傅斯年和蘇晚交握的手上停留了許久,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最終,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緩緩地、無聲地,垂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