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一頭扎進傾盆大雨里。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全身,昂貴的手工西裝變得又沉又冷,緊貼在皮膚上。他毫不在意,踉蹌著向前邁步,每一步都踩在濕滑泥濘的地面,濺起渾濁的水花。雨水沖刷著他臉上未干的痕跡,分不清是雨還是別的什么,卻絲毫無法減輕心臟深處那沉甸甸的、幾乎要把他壓垮的鈍痛。腦海里只剩下蘇晚的臉,蒼白,沉默,那雙總是低垂著、藏起所有情緒的眼睛。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甚至惡意曲解的瞬間——她遞來的溫熱毛巾,她絞緊衣角泛白的指節,還有那本被淚水暈開的日記——此刻像燒紅的烙鐵,反復燙灼著他的神經。他必須找到她。這個念頭像破土而出的藤蔓,死死纏住他,勒得他喘不過氣。哪怕只是再見一面,哪怕只是說一聲“對不起”。
“傅先生!傅先生您慢點!”老陳撐著傘艱難地追上來,雨水打在傘面上噼啪作響。他看到傅斯年右手胡亂纏著的繃帶早已被雨水和血水浸透,暗紅的顏色不斷暈開,順著指尖滴落。傅斯年的臉色在慘白的車燈映照下,灰敗得嚇人,眼神空洞地穿透雨幕,仿佛靈魂已經不在軀殼里。“您的手還在流血!快上車,我們馬上去醫院!”老陳焦急地喊著,試圖把傘罩在他頭頂。
傅斯年像沒聽見,腳步不停,徑直走向停在雨中的黑色轎車。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淌下。老陳手忙腳亂地拉開后座車門,傅斯年卻直接繞到駕駛座一側,一把拉開了車門。
“傅先生?”老陳驚愕地看著他,“您的手傷成這樣,不能開車!太危險了!雨這么大!”他試圖阻攔。
“鑰匙。”傅斯年朝他伸出手,那只左手也在微微顫抖,掌心的舊譜紙被雨水浸透,邊緣已經模糊。他的聲音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老陳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像一頭瀕臨絕境、徹底失控的野獸。他張了張嘴,想勸,但看到傅斯年布滿血絲、只盯著前方的眼睛,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顫抖著手掏出車鑰匙遞過去。傅斯年一把抓過,矮身坐進駕駛座,濕透的身體讓昂貴的真皮座椅瞬間變得冰冷泥濘。他看也沒看副駕,直接發動了引擎。
“傅先生!您要去哪兒?好歹讓我……”老陳扒著車窗,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半邊身子。
引擎發出低吼。傅斯年猛地一打方向盤,車輪在濕滑的地面摩擦出刺耳的聲音,車子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將老陳的呼喊和漫天雨幕一起甩在身后。巨大的慣性讓他的身體重重撞在椅背上,受傷的右手無意識地按在方向盤上,劇痛襲來,他悶哼一聲,卻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繃帶滲出的血迅速染紅了方向盤皮套的一小塊。
雨刮器瘋狂地左右擺動,勉強在擋風玻璃上刮開兩道扇形的清晰區域,但瞬間又被密集的雨點填滿。街道被無邊無際的雨水吞沒,視線模糊,路燈的光暈在雨水中扭曲變形。車內彌漫著雨水、血腥味和他身上濕冷的絕望氣息。傅斯年死死盯著前方,油門幾乎踩到底。車子在空蕩的雨夜街道上飛馳,濺起一人高的水墻。每一次顛簸都牽扯著右手的傷口,尖銳的疼痛反而讓他混亂的頭腦獲得片刻詭異的清醒。
蘇晚會在哪里?這個念頭瘋狂地撕扯著他。她的公寓早已人去樓空。她父親那里?醫院?還是……一個更可怕、更冰冷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出來——那個她最終離開的地方?心臟猛地一縮,方向盤上的血跡范圍又擴大了一圈。他猛地搖頭,甩掉那個令人窒息的畫面。不,他不能去想那個地方。他要去所有她可能出現過的地方找,哪怕把這座城市翻過來。
車子一個急轉彎,輪胎打滑,車身劇烈晃動。傅斯年死死穩住方向盤,指關節用力到發白。他想起她最后那段日子,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色,深陷的眼窩,還有偶爾看向他時,那欲言又止、復雜得讓他心悸的眼神。他當時只覺得厭煩,覺得那是蘇家人骨子里的算計和虛偽。他甚至故意帶著林薇薇在她面前出現,享受著她隱忍的痛苦帶給他的扭曲快感。現在回想起來,每一個細節都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他的五臟六腑。
“恨你,也……愛你。”
日記本上那行被淚水模糊的字跡,此刻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倒刺。他曾經以為她只有恨,只有畏懼。他錯了。錯得離譜,錯得殘忍。他用最惡毒的方式,親手碾碎了那份沉默而絕望的愛意。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幾乎溺斃。
車子最終停在了市中心醫院急診樓前。刺眼的紅色“急診”燈牌在雨幕中顯得格外醒目。傅斯年推開車門,踉蹌著沖進雨里,直奔燈火通明的急診大廳。他渾身濕透,昂貴的西裝皺巴巴地貼在身上,右手纏著的繃帶已被血水和雨水完全浸透,暗紅的顏色觸目驚心,一路滴下濕漉漉的痕跡。他這副失魂落魄、狼狽不堪的樣子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立刻吸引了值班護士和幾個病人的目光。
他無視周圍的一切,徑直沖到分診臺前,急促地喘息著,聲音嘶啞得厲害:“蘇晚!有沒有一個叫蘇晚的病人來過?或者……或者……”他頓住了,那個可怕的詞卡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口。
護士被他嚇了一跳,看著他那副駭人的樣子和流血的手,職業本能讓她立刻說:“先生,您的手傷得很重,需要馬上處理!我先幫您登記……”
“我問你蘇晚!”傅斯年猛地提高音量,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護士,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回答我!”
護士被他吼得瑟縮了一下,強自鎮定地查看電腦記錄:“蘇晚?請稍等……我查一下。”她快速輸入名字,片刻后抬起頭,眼神帶著一絲同情和了然,“先生,您說的是……那位蘇小姐?她……她之前確實在我們醫院治療過,但是……”護士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忍,“她……已經不在了。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在了”三個字像重錘,狠狠砸在傅斯年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盡管早有預感,但親耳聽到確認,依舊讓他眼前一陣發黑,身形晃了晃,差點栽倒。他猛地用手撐住冰冷的金屬臺面,才勉強站穩。很久以前……是啊,很久了。久到他連她最后一面都沒能好好看一眼,久到他所有的悔恨都成了無用的塵埃。遲來的清醒比鈍刀割肉更痛。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喉嚨里壓抑的、破碎的哽咽。所有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只剩下鋪天蓋地的、冰冷的絕望將他牢牢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護士那句“不在了”像冰冷的釘子,狠狠楔進傅斯年耳中,在空茫的腦子里反復撞擊。他撐在金屬臺面上的手,指關節用力到泛白,細微地顫抖著。濕透的西裝緊貼皮膚,寒意絲絲縷縷滲入骨髓,卻壓不住心臟深處那股驟然爆開的劇痛。眼前的光線扭曲晃動,急診大廳嗡嗡的人聲和儀器聲瞬間被拉遠,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噪音。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像堵著滾燙的砂礫,發不出一點聲音。很久以前……原來,她離開他,已經那么久了。久到他所有的悔恨,都成了無處安放的塵埃,輕飄飄,沉甸甸。
護士看著他慘白的臉和不斷滴落血水、濕透的繃帶,再次小心開口:“先生?您的手……”她的話還沒說完,傅斯年猛地直起身,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仿佛聽不見任何聲音,那雙空洞的眼睛穿透了眼前忙碌的人群和刺眼的燈光,不知望向何處。他踉蹌著,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被雨水沖刷得一片模糊的玻璃大門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拖著千鈞重負,濕透的褲腳在地上拖出蜿蜒的水痕,混著右手繃帶上滴落的暗紅。
“先生?您需要處理傷口!”護士的聲音追在他身后,帶著一絲焦急和無奈。傅斯年置若罔聞。自動門無聲地滑開,裹挾著寒意的風雨瞬間撲面而來,將他整個人重新吞噬。他毫無遮擋地走進傾盆大雨里。
雨水比剛才更急更密,冰冷的雨點密集地砸在他的頭發上、臉上、肩膀上,順著發梢不斷滾落,很快就在他腳下積起一小灘水洼。他像是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右手的疼痛,只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昂貴的皮鞋踩在濕滑的地面上,濺起渾濁的水花。街道空曠,只有雨聲嘩嘩作響,單調而冷酷地籠罩著整個世界。
“她不在了……”
護士的聲音,清晰無比地在他混亂的腦海中回放。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刮擦著他脆弱的神經。那個總是低著頭、沉默得像一抹影子的女人。那個在他刻薄羞辱時,只會絞緊手指,指節泛白的女人。那個在他胃痛難忍的深夜,默默端來溫水,放下幾片藥就迅速退開的女人。那個……在日記本上,用被淚水暈開的字跡寫下“恨你,也……愛你”的女人。
他曾經篤定她只有恐懼和算計,他用最殘忍的方式,親手將那份沉默的愛意碾得粉碎。他以為折斷她的翅膀,就能永遠將她囚在身邊。他享受著看她痛苦隱忍帶來的扭曲掌控感,甚至故意讓林薇薇出現在她面前。現在回想起來,她最后那段日子,深陷的眼窩,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色,還有偶爾看向他時,那復雜得讓他莫名心悸的眼神……那不是算計,那是無聲的告別。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收緊,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猛地停下腳步,身體因為驟然的停頓而微微晃了晃。他抬起頭,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塊巨大的、沉重的鉛板,壓向大地。密集的雨點砸在臉上,冰冷刺骨,順著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洶涌地淹沒了他,從頭頂到腳底,不留一絲縫隙。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嚨。
他必須找到她。這個念頭像瘋長的藤蔓,瞬間勒緊了他瀕臨崩潰的意識。哪怕只是一塊冰冷的墓碑!他需要看到她的名字刻在上面,需要觸摸到那冰冷的石頭,需要有一個實實在在的地方,告訴他,她曾經存在過,她真的……不在了。他需要這個,就像溺水的人需要一根浮木,哪怕那浮木本身也浸透了絕望。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車邊的。雨幕中,那輛黑色的轎車孤零零地停著,像一頭蟄伏的巨獸。他拉開車門,濕透的身體沉重地陷進同樣濕冷的真皮座椅里。雨水順著發梢滴落,在深色的座椅面料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右手無意識地搭在方向盤上,劇痛立刻尖銳地襲來,他悶哼一聲,卻并沒有移開。方向盤皮套上,之前沾染的血跡被雨水暈開,顏色變得暗沉。他盯著那抹暗紅,眼神空洞。
去哪里找她?
她的公寓?早就人去樓空,鎖著冰冷的門。蘇父那里?那個老人,大概連見他一面都不愿意。醫院?護士的話還在耳邊回響——“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么,只剩下一個地方了。那個最終帶走她的地方。那個念頭像冰冷的蛇,纏繞上心臟,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無法言喻的恐慌。不,也許……也許還有別的。她一定還留下了什么。除了那本撕開他心臟的日記,一定還有什么東西,證明她存在過,證明她曾那樣卑微又絕望地愛過。
他需要抓住那點痕跡,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否則,這鋪天蓋地的悔恨和絕望,會將他徹底撕碎,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他猛地轉動車鑰匙,引擎發出一聲低吼。車子沖入茫茫雨幕,車輪碾過積水,濺起高高的水墻。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須不停地找,找遍每一個可能留下她痕跡的角落。雨水瘋狂地沖刷著擋風玻璃,雨刮器徒勞地左右擺動,視野一片模糊。就像他此刻的人生,徹底迷失在這場冰冷的大雨里,前方只剩一片灰暗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