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的生活開始了。林墨的生活被切割成一塊塊規則的拼圖:宿舍、食堂、教室。他像一只謹慎的蝸牛,沿著既定的軌跡緩緩爬行,每一步都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盡量避免與周遭堅硬的外殼發生不必要的碰撞。
哲學導論課在文學院一棟爬滿常青藤的老樓里進行。教室寬敞,帶著舊木頭和塵埃混合的、屬于時間的味道。陽光透過高大的拱形窗戶斜射進來,在磨得發亮的深色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塊。講臺上,頭發花白的教授聲音洪亮,引經據典,試圖用理性的光輝照亮人類思想幽暗的迷宮。他講到古希臘的“認識你自己”,講到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每一個命題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靜的教室里激起無形的漣漪。
林墨端坐在后排角落。筆記本攤開著,鋼筆握在手中,筆尖卻懸停在空白處,遲遲沒有落下。教授的聲音仿佛隔著厚重的毛玻璃傳來,變得模糊而遙遠。他的目光沒有聚焦在講臺,也沒有落在書本上,而是穿透了那扇布滿塵埃的窗玻璃,投向窗外一片被建筑物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
那片天空,是灰藍色的,沒有一絲云彩,平靜得像一塊凝固的冰面。
然而,在他的視網膜深處,在那片冰面之下,卻燃燒著截然不同的景象——無邊無際的金色荷塘,熔化的晚霞在水面沸騰,巨大的蓮葉鋪展成通往天際的碧毯。而這一切輝煌的背景中央,那個模糊又無比清晰的側影,如同被最精準的刻刀,深深地鑿進了他的意識深處。
是夢嗎?那觸感如此真實。夕陽的暖意似乎還停留在皮膚上,粘稠水波的阻力仿佛還纏繞著腳踝,空氣中那混合著水汽與甜暖的奇異氣息,似乎還縈繞在鼻尖。最難以磨滅的,是那一瞥。僅僅是側過頭的驚鴻一瞬,那光潔的額角、挺翹的鼻尖輪廓、長睫毛投下的陰影,還有那浸潤在霞光里、飽滿潤澤的唇……那份無法言喻的美麗和深沉的哀傷,像一種烙印,滾燙地印在了他靈魂最荒蕪的角落。
“林墨同學?”
教授的聲音陡然清晰,像一根針,刺破了包裹著他的金色幻境。
林墨渾身一激靈,猛地抬起頭。心臟在胸腔里失重般地下墜,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他發現自己成了整個教室視線的焦點。前排的同學微微側身,后排的目光也聚焦過來,帶著一絲好奇或探究。講臺上,教授正透過老花鏡片看著他,眼神溫和卻帶著詢問。
“林墨同學,”教授重復了一遍,語氣平和,“我剛才提到了笛卡爾對‘清晰明白’作為真理標準的看法,你對此有什么初步的理解或疑問嗎?”
空氣瞬間凝固了。林墨感覺所有的血液都涌上了臉頰和耳根,火辣辣的。他張開嘴,喉頭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那個“我”字在舌尖打轉,卻像被膠水黏住,怎么也吐不出來。他越是著急,那滯澀感就越發沉重,幾乎讓他窒息。他只能徒勞地發出幾聲短促、破碎的氣音:“呃…呃…我…”天生結巴的他說不出完整的話。
教室里安靜得可怕,連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都消失了。時間被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難熬。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粗重而急促的呼吸,聽到心臟撞擊肋骨的聲音,咚、咚、咚,沉重得如同擂鼓。汗水沿著鬢角滑落,帶來一絲冰冷的癢意。
“沒關系,慢慢來。”教授依舊耐心,但這份耐心此刻卻像無聲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林墨肩上。
他猛地低下頭,視線死死盯住筆記本上那片刺眼的空白,仿佛要將它燒穿。羞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金色的幻影徹底消散,只剩下眼前冰冷的現實——他依舊是那個在人群面前無法流暢表達、被自己的聲音囚禁的林墨。哲學殿堂里關于“存在”的宏大命題,在他這里,卑微地坍縮為一個連“我”字都無法順暢說出的窘迫。
“呃…清…清晰…”他掙扎著,終于擠出了兩個模糊的字眼,聲音小得像蚊蚋。后面想說的“需要明確的概念基礎”卻無論如何也組織不起來了。
教授似乎理解了他的困境,微微頷首,沒有繼續追問,轉向了另一個躍躍欲試的同學。話題被接了過去,課堂的洪流繼續向前奔涌,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凝滯從未發生。但林墨知道,那尷尬的瞬間,那無聲的注視,已經像一根細小的刺,扎進了某些人的記憶里,也更深地扎進了他自己的血肉里。他縮在角落,感覺自己像一件被遺忘在角落的、不合時宜的舊物,與這充滿思辨活力的課堂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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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食堂人聲鼎沸,彌漫著飯菜的油膩氣味和青春特有的喧囂。林墨端著簡單的餐盤,像一條逆流的魚,在擁擠的桌椅和人流中艱難穿行,尋找一個可以容身的角落。最終,他在靠近泔水回收處的一個柱子后面,發現了一張空著的、略顯油膩的桌子。這里光線昏暗,遠離人群的中心。
他剛坐下,還沒來得及拿起筷子,就聽到旁邊一桌爆發出夸張的笑聲。幾個男生圍坐在一起,其中一個身材壯碩、剃著板寸的男生正眉飛色舞地模仿著什么。
“…那、那、那個…我、我…”板寸男生故意擠眉弄眼,脖子夸張地一伸一縮,模仿著結巴的語調,“清…清…晰!哈哈哈!”他模仿完,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引得同桌的人也哄笑起來。
林墨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隨即又轟地一聲沖上頭頂。他認得那個板寸男生,是和他同一節哲學導論課的,就坐在前排。那拙劣的模仿,那刺耳的笑聲,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自尊上。他感到臉上剛剛褪下去的熱度又猛地燒了起來,一直蔓延到脖子根。他握緊了手中的筷子,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幾乎要將廉價的塑料折斷。
他猛地低下頭,幾乎要將臉埋進餐盤里。盤子里的飯菜失去了所有味道,變成一堆冰冷的、令人作嘔的混合物。那桌的笑聲還在持續,像針一樣扎著他的耳膜。他想立刻逃離,但雙腿卻像灌了鉛,動彈不得。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冰冷的憤怒交織著,在他胸中翻騰。
就在這時,那個金色的側影又一次毫無征兆地、清晰地浮現在他混亂的腦海。熔金的荷塘,靜謐的蓮葉,水波中央那絕美而哀傷的輪廓。與眼前這粗鄙的嘲笑、油膩的食堂、自己卑微的處境相比,那個夢境中的景象,如同一個純凈無垢的彼岸,一個可以暫時逃離一切屈辱和不適的避難所。
那驚鴻一瞥帶來的悸動和溫暖,奇跡般地壓過了現實的冰冷和屈辱。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還能聞到夢中那混合著水汽的甜暖氣息。再睜開眼時,他強迫自己忽略掉那桌刺耳的聲音,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食物上,一口一口,機械地、艱難地吞咽著。食不知味,味同嚼蠟,但那個側影帶來的虛幻暖意,成了支撐他坐在這里的唯一力量。
傍晚同學們紛紛回到宿舍,而林墨是走讀生,他斜挎著書包走出校門,看著天邊的暈染的云霞又想起夢中那朦朧的面孔,她一定不只是個夢!就在這時手機消息音震動,他心煩意亂的拿起手機
“荷塘晚晚申請添加好友”
她是誰?自己剛來學校一天還沒有認識的人,怎么會有人加他微信呢?直覺告訴他,這個人一定有問題。
就在這時,傳來一陣轟鳴聲,大巴車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