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曦的名字是爺爺取的。

“晨霧漫過窗欞時，

你正低頭，

把名字拆成碎光。

徐風穿過巷陌的弧度，

曦光爬上紙頁的重量。

或許你曾是檐角的鈴，

在驟雨里叩問過遠方。

直到某片云松開手讓你落進人間，

成未寫完的詩行。”

那天，晨光熹微，老徐家迎來了期待已久的小生命。小名叫可可，全家人都希望她一生都能夠萬事可喜可樂。

十八歲這年，寧縣的夏天分外炎熱，冰鎮西瓜不再解熱，蟬鳴格外刺耳，窗外的石榴花卻開得愈加耀眼，似乎在像太陽宣戰，看誰能夠在這個夏天拔得頭籌。

徐曦覺得自己像被曬蔫在鵝卵石上的魚，連撲騰的力氣都快沒了。查分那天她沒敢自己點鼠標，是爸爸徐志恒顫著手按的回車。

屏幕上跳出的數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人眼暈——比預估低了整整六十分，別說她攥了三年的985錄取通知書，就連本省的一本線都差著十幾分。

其實她早已知曉這個結果，高考第一科語文就令她失去了信心。當距離考試結束還有15分鐘時她才把作文的開頭寫完，在腎上腺素極具飆升的作用下，徐曦的手已經不聽大腦的支配，遺憾的是在鈴聲響起時她作文的結尾只有4個字。

接下來的考試，她仍未調整到最佳狀態，連漏涂答題卡這種低級錯誤也出現在了高考考場上。

“沒事，分數并不能決定你的人生。我家可可從小就優秀，不管是去讀清北，還是民辦本科，只要你努力都會取得一個不錯的成績的。”徐志恒把旱煙袋往桌角磕了磕，煙絲簌簌往下掉，“如果你想復讀，那咱再讀一年，爸給你攢著學費呢。”

窗外的蟬鳴實在聒噪得讓人煩躁，徐曦盯著墻上那張“全市理科狀元”的獎狀，是高一那年得的，燙金的字早就被油煙熏得發暗。

她去市重點讀高中后，每次放假回家，鄰居總會扒著門框問：“可可，你啥時候考回BJ去啊？你爺爺當年不就是從BJ下放來的？”

她一直以為自己能接住這份期待。可現在，她連復讀的勇氣都快磨沒了。班主任在電話里嘆著氣說：“以你的底子，復讀一年肯定能走個好學校……”話沒說完，徐曦就掛了電話。她怕自己一開口，那點強撐的鎮定就碎成渣。

“爸，”她忽然開口，聲音啞得像砂紙蹭過木頭，“我看那個上海的民辦本科，臨床醫學專業還招人。”

徐志恒把煙袋鍋子在手里轉了個圈：“那學費大概多少……”其實徐志恒想讓徐曦在本省讀大學，這樣也能免掉一些車費，減輕一點家里的負擔。畢了業也能托關系為她找一份衣食無憂的工作。

“我去申請助學貸款，”徐曦盯著桌角的招生簡章，上面印著黃浦江的夜景，流光溢彩得不像真的，“而且它說可以申請獎學金，我去了肯定能拿到的。”

“可可，爸爸不是這個意思。這些年，我和你媽媽省吃儉用，為你攢了20萬，應該能夠支付你大學四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了。”

半晌，徐曦夾雜著哭腔開口：“爸爸，謝謝你們。但是我對不起你們，是我辜負了你和媽媽的寄托。”理想和現實的巨大差距壓得徐曦喘不過氣，“我上網了解了一下，網友都說大城市機會多，爸爸，我想去闖一闖。”

徐志恒沒說話，蹲在門檻上抽了半包煙。暮色漫進堂屋時，他才站起身，把煙袋往腰里一別：“去大城市看看也好，比咱這小縣城亮堂。”

收拾行李那天，徐曦翻出個塑料收納箱，里面裝著小學時的獎狀、掉了轱轆的鉛筆盒，還有個缺了角的玻璃彈珠，以及一只早已褪色的恐龍玩具模型。彈珠和恐龍都是鐘晨送的。

鐘晨是小時候住在徐曦家斜對面的小男孩，比徐曦小一歲，總跟在她屁股后面叫“可可，”但就是不叫姐姐。那時候他們倆總在老家之間相隔的老石榴樹下玩，鐘晨彈珠玩得好，贏了從不自己留著，都塞給她，說：“可可，你拿著，以后去BJ上大學，給我換個帶天安門的彈珠。”

但鐘晨早在小學畢業就去了市里的初中上學，只有放假才會回寧縣，可每次回來都會去找徐曦玩。后來徐曦憑借優異的成績如愿考上本市的重點高中，爸爸為了獎勵她，給她買了一部手機。

中考完的暑假，徐曦在期待與等待中度過。她在期待當鐘晨得知她也要去市區上學，以后兩人可以經常見面時的喜悅，也在等待鐘晨的快點到來。直到假期快要結束也沒能等到鐘晨，只在鐘晨爺爺口中得知，由于鐘晨下個學期就是一名中考生了，他爸媽希望他好好利用假期查缺補漏，這個假期的鐘晨在各個補課班連軸轉。

忙碌的高中學習，徐曦也很少回家，漸漸的徐曦和鐘晨也斷了聯系。

后來徐曦聽說他考得不錯，具體去了哪所學校，徐曦也沒再問過。

火車開動時，徐曦趴在車窗上看。縣城的輪廓慢慢往后退，火車站口的老槐樹、家鄉的小河流、媽媽淚眼婆娑的臉龐以及爸爸佝僂的背影，最后都縮成了一個模糊的小點。

她攥緊了口袋里的銀行卡，里面是徐志恒給她的1萬塊生活費，沉甸甸的，壓得手心發疼。

鄰座的阿姨看她一直盯著窗外，笑著搭話：“小姑娘去上海上學啊？”

“嗯。”徐曦點點頭，把招生簡章從包里抽出來，上面的“上海知行學院”幾個字被她摩挲得發皺。她知道別人怎么說民辦本科——“花錢買文憑”“畢業就失業”，可她別無選擇。

車窗外的風景漸漸變了樣，平房變成了高樓，田埂連成了成片的廠房。徐曦深吸一口氣，把那張印著黃浦江夜景的簡章折成小方塊，塞進了帆布包的最底下。

她不知道的是，三年后，鐘晨會拿著錄取通知書站在同一個火車站，目的地是BJ的頂尖學府。更不知道，七年后的上海，黃浦江的夜風里，他們會以一種她從未想過的方式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