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太極殿冰涼的青磚上，聽著頭頂牌匾被風刮出吱呀響動。御史中丞的獬豸補子掠過眼角時，我攏在玄色廣袖里的指尖微微發顫。

“罪臣蕭璟琰，叩見陛下?！?/p>

新帝的龍涎香混著血腥氣兜頭罩下，我盯著他皂靴上沾著的半片銀杏葉。那是昨夜我在御花園埋劍時踩碎的枯葉，此刻卻成了懸在脖頸上的鍘刀。

“抬起頭來?！疤熳勇曇粝窠吮牡?，“蕭卿賢名在外，可曾聽過前朝玉璽的下落？“

我迎著那雙鷹隼般的眼睛緩緩直起脊背，腕間銀鈴突然發出細碎的悲鳴。攝政王的赤金蟒袍卷著風雪撞進殿內，腰間那柄青霜劍，分明是五年前我親手插進父王胸膛的兇器。

“陛下容稟。“我叩首時故意露出后頸朱砂痣，“罪臣自幼養在江南，實在不知...“

話音未落，貴妃的步搖聲伴著檀香飄至身側。她用染著蔻丹的指甲掐起我下頜，鳳仙花汁順著指縫滴在白玉磚上，開出妖異的赤色蓮花。

“好俊俏的小郎君?！巴恐谥拇劫N近耳畔，“聽說蕭大人尚未婚配？“

殿外驚雷炸響的剎那，我聽見自己喉嚨里溢出輕笑。他們的狼子野心倒映在鎏金蟠龍柱上，像極了十三歲那夜，我在冷宮琉璃瓦上看見的群魔亂舞。夜雨打在琉璃瓦上像千軍萬馬在嘶鳴，貴妃的丹蔻陷進我皮肉里。我望著蟠龍柱上扭曲的倒影，忽然記起及笄那年穿過三十二重紗簾的月光——那時我的鮮血染紅了素絹，母親用金錯刀割斷繡線，在我耳后繡上那枚朱砂。

“娘娘慎言?！拔液黹g溢出聲輕笑，“罪臣前日才從詔獄抬出來，怕是擔不起鳳駕垂憐?！?/p>

攝政王的劍鞘突然重重磕在漢白玉階上，驚起檐角棲鴉。新帝的指節在龍椅浮雕處摩挲，我盯著他拇指上那枚墨玉扳指，分明是父王臨終前含進嘴里的陪葬品。

“蕭卿說笑了。“天子突然起身，玄色龍袍掃過我跪伏的脊背，“三司會審的折子朕都壓著，倒是御史臺查出件趣事——“他指尖挑起我腰間魚符，“去年揚州漕運的賬冊，怎么與蕭氏宗祠的祭田數目分毫不差？“

暴雨順著金磚縫漫進殿內，我的朝靴浸在血水里。屏風后傳來鎖鏈拖曳的聲響，兩個錦衣衛架著渾身是血的老者摔在丹墀下。那是三日前被我送出京城的前朝太傅，此刻他渾濁的眼睛盯著我腕間銀鈴，突然發出夜梟般的慘笑。

“殿下...“老者咳著血沫嘶喊，“老臣終于等到您...“

攝政王猛地抽出青霜劍劈向老者脖頸，我藏在袖中的手指驟然收緊。最后一抹天光被驚雷劈碎的剎那，太傅的頭顱滾到我膝前，唇齒間赫然含著半枚虎符。我跪著接住那顆滾燙的頭顱，血水順著指縫滲進衣袖內側暗袋。那里縫著母后臨終前塞給我的錦囊，裝著三十年前南疆進貢的噬心蠱。太傅渙散的瞳孔正對著我鎖骨處的盤龍紋——那是用孔雀膽混合人血刺的，遇熱便會浮現。

“陛下明鑒?！拔覍⒒⒎槠M舌尖下，任鐵銹味在口腔彌漫，“揚州漕運的銀子，可是都填了西北軍餉的窟窿?！?/p>

攝政王的劍鋒突然轉向我喉間，劍身映出他猩紅的眼底。十二道冕旒后的天子輕笑出聲，鎏金香爐騰起的煙霧里，我瞥見他袖口若隱若現的箭傷。那是三日前我在城郊松林射出的狼牙箭，此刻已經結著猙獰的血痂。

貴妃忽然拔下發間金步搖，尖銳的簪尾抵住我頸側動脈：“本宮倒覺得，蕭大人這副皮囊，剝下來做美人燈籠再合適不過?！?/p>

檐角銅鈴瘋狂震顫時，我故意讓銀鈴墜地。清脆響聲里，殿外突然傳來戍衛驚恐的喊叫。九重宮闕次第亮起的火光中，西南角的觀星臺騰起沖天烈焰——那是我寅時用磷粉布下的火引，此刻正沿著暗樁埋設的硝石線燒向武庫。

“報——！“渾身是血的羽林衛沖進殿門，“燕云十六州的烽火臺...全亮了！“

新帝猛然掀翻紫檀御案，我趁機將蠱蟲彈進香爐。當貴妃驚恐地發現掌心浮現血線時，攝政王正用劍尖挑開我衣襟。玉帶扣斷裂的剎那，纏了七層的素綢突然散開，露出心口那道橫貫左乳的刀疤——五年前母后握著我的手刺入的位置。

“蕭璟琰...“天子嗓音第一次出現裂痕，“你究竟是——“

驚雷劈開云層的瞬間，我扯斷發帶任青絲瀉落。太和殿三十六扇雕花門轟然洞開，狂風卷著燃燒的奏折在殿內盤旋，映亮我耳后那枚用金線繡著生辰八字的朱砂痣。琉璃瓦上的血水與雨水混作赤色溪流，我迎著劍鋒站起身，鎏金蟠龍藻井突然落下簌簌金粉。新帝袖口的箭傷開始滲出黑血——那支箭鏃上淬了苗疆的相思子，此刻正順著經絡游向心脈。

“臣是永和六年冬月生的?！拔页堕_浸血的素綢，心口刀疤在燭火下泛著珍珠光澤，“陛下可還記得，那年欽天監上報的紫微星異動？“

攝政王的劍尖突然顫抖，貴妃的金步搖當啷墜地。丹墀下傳來窸窣響動，十二名戴青銅儺面的樂師破窗而入，他們懷中的箜篌弦是用天山冰蠶絲絞的，此刻正奏著《破陣樂》的變調。

“不可能...“新帝踉蹌著抓住龍椅上的螭首，“蕭氏滿門都在皇陵地宮——“

驚雷劈斷殿前盤龍柱時，我撕開鎖骨處的盤龍紋。人血刺青下赫然是半枚玉璽殘印，與先帝陪葬的傳國玉璽嚴絲合縫。羽林衛的驚呼聲中，西南角傳來攻城錘撞擊宮門的悶響，混著此起彼伏的“恭迎長公主還朝“。

攝政王突然扼住自己咽喉，青筋暴起的手背上蜿蜒著噬心蠱的紅線。我拾起滾落的金步搖，簪尾蘸著太傅未冷的血，在御案寫下“受命于天“——正是母后當年被絞斷右手前，用金錯刀刻在冷宮磚石上的血書。此刻琉璃宮燈接連炸裂，燃燒的鮫綃裹著金箔在梁柱間飛舞。我踩住攝政王抽搐的手腕，冰蠶絲箜篌弦已勒進他頸間血脈。新帝龍袍下的皮膚開始龜裂，相思子毒素在皮下綻開曼珠沙華紋路。

“陛下可知冷宮那口枯井通往何處？“我甩開染血的發絲，露出耳后與傳國玉璽同源的雞血石胎記，“母后當年產下雙生子時，欽天監說紫微臨凡需斬斷親緣——“

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武庫三千斤硝石終于引爆。氣浪掀飛九重宮闕的琉璃瓦，我在漫天火雨中扯開中衣，心口刀疤隨著體溫升高漸漸浮現金線刺繡——正是永和帝親筆所書傳位詔文的開頭。

貴妃突然發出凄厲哀嚎，她保養得當的容顏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方才彈進香爐的噬心蠱，此刻正通過肌膚相親反噬宿主。十二名儺面樂師突然割破手腕，鮮血順著冰蠶絲弦匯成河圖洛書陣。

“這二十年你飲的雪山參湯里，摻著前朝太醫院藏的離魂散?！拔沂捌饠z政王的劍劈開龍椅，暗格里滾出永和帝真正的遺詔，“每日寅時三刻的晨鐘，敲的其實是苗疆招魂咒——“

宮門轟然倒塌的瞬間，燕云鐵騎的玄甲映亮夜空。我踏著新帝嘔出的黑血走上丹墀，撕開的素綢里掉出半塊虎符，與西北軍營傳來的狼煙信號完美契合。當第一支箭矢穿透攝政王的心臟時，觀星臺的烈焰正好燒盡最后一本假賬冊。玄武巖地磚在巨響中龜裂，露出埋藏二十年的翡翠玉碑。碑文首行正是我鎖骨處的盤龍紋——“雙星曜紫宸，雌龍鎮山河“。欽天監當年撕毀的預言下半闕，此刻正在地火中灼灼生輝。

新帝的冕旒突然迸裂，十二旒玉藻墜地化作蠱蟲。我割開手腕將血滴入玉璽殘印，太和殿蟠龍柱上的鎏金應龍竟睜開雙目。燕云鐵騎的嘶吼聲中，觀星臺殘存的銅晷指針開始逆向旋轉。

“冷宮井底埋著永和帝親賜的龍鳳劍?！拔姨ぶ鴶z政王扭曲的尸體，將虎符擲向玄甲軍陣，“諸位可還記得開國長公主的麒麟金令？“

仿佛響應我的話語，西北天際炸開七色極光。燃燒的宮墻磚縫里鉆出無數金線蕨，這些只在皇陵生長的植物正瘋狂纏繞叛軍腳踝。貴妃枯萎的指尖突然射出金錯刀殘片，卻在觸及我眉心血珠時化作齏粉。

十二儺面樂師突然摘下青銅面具，露出與我一模一樣的容顏。他們腕間鮮血凝成的河圖洛書升到半空，與紫微星異動那夜的星圖完全重合。當第七道驚雷劈開太廟匾額時，我發間的冰蠶絲自發纏成帝王冠冕。

地宮傳來的編鐘聲里，新帝殘軀逐漸風化成赤色砂礫。那些砂粒在空中組成永和帝遺詔缺失的段落：“...若得雙生子，女承大統，男鎮幽冥...“燕云鐵騎的嘶鳴突然轉為朝賀，我看見玄武門裂痕中涌出黑甲陰兵，跪拜時震落九重宮闕梁上的陳年血痂。

當第一縷晨光刺破硝煙時，紫宸殿廢墟里升起完整的傳國玉璽。我咬破指尖在遺詔空白處按印，頭頂盤旋的應龍長嘯著沖入云霄。雪開始落在燒焦的宮檐上，混著未干的血跡，恰似永和六年那場改變所有人命運的初雪。紫金闕殘存的九十九級玉階正在重組，每塊階石都浮起永和帝親筆刻寫的罪己詔。我解開發冠任青絲垂落，發尾綴著的十二顆東珠突然懸浮成北斗陣型——這正是開啟宗廟血契的最后鑰匙。

硝煙中傳來玉碎之聲，新帝殘留的冕服碎片自動拼合成退位詔書。燕云鐵騎的玄甲此刻泛出青銅銹色，原來這些將士皆是二十年前隨永和帝親征西域的英靈。當西北狼煙與東南海霧在皇城上空交匯時，欽天監密室飛出的渾天儀零件正精準嵌入觀星臺廢墟。

“蕭氏第七代嫡長女璟琰，承紫微星魄，接軒轅血胤?！笆婊硗瑫r割破掌心，血珠在半空凝成傳國玉璽的虛影，“此刻寅正三刻，陰陽交割，正是...“

祭天臺方向突然升起百丈高的青銅巨樹，每片葉子都是歷代帝王的生辰八字。我褪去染血的素紗中衣，背后赫然浮現完整的九州山河圖——那圖中長江與黃河的交匯處，正與我鎖骨間的盤龍紋完全重合。

當第一聲真正的晨鐘響徹云霄時，太廟地宮涌出的黑甲陰兵已列成上古謁陣。他們手中長戈在地面劃出的火星，竟組成傳位詔書缺失的玉璽印文。我踏著正在風化的攝政王顱骨登上重組完成的龍椅，腕間虎符突然融化，金水順著地磚縫隙流向西北軍營的方向。

朝陽刺破云層的剎那，所有燃燒的宮燈都凝成赤玉琥珀。十二儺面化身化作金粉融入我的影子里，從此史書只會記載新帝蕭璟琰的影子能覆蓋整個太和殿廣場。貴妃最后一聲嗚咽消散時，觀星臺廢墟里升起七十二面刻著“正朔“的玄鳥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