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的夜，靜得能聽見燭芯細微的噼啪聲。錦帳低垂，熏籠里散著安神的蘇合香，絲絲縷縷，纏繞在鼻端。沈云舒躺在柔軟的錦衾中，卻了無睡意。阿玦在她身側蜷成小小一團，呼吸均勻綿長，帶著奶香。阿寧睡在稍遠的暖榻上，也已沉入夢鄉。

殿宇的陰影落在高闊的藻井上，沉甸甸的，如同白日里皇后溫煦笑容下那無形的審視，也如同太后那句輕描淡寫卻又重若千鈞的“該讓他見見了”。那個“他”字，像一枚冰冷的針，刺破了她竭力維持的平靜。多年刻意塵封的記憶，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江南煙雨里少年太子灼熱的眼神，柳堤上緊握的手心傳來的溫度，還有……最后那場帶著血腥氣的決絕分離。她閉上眼，指尖下意識地隔著薄薄寢衣，觸碰到貼身藏著的那支白玉簪的輪廓，冰涼堅硬的觸感讓她指尖微微一蜷，隨即強迫自己松開。

翌日，天光透過茜紗窗欞，在殿內灑下柔和的光暈。沈云舒起身，由太后宮中的宮女服侍著梳洗更衣。她依舊選了一身素凈的藕荷色云錦長裙，只在發髻間簪了一支點翠嵌珍珠的素簪，不張揚，亦不失禮數。阿寧也早早被喚醒，換上了一身水紅色的小襖裙，襯得小臉愈發粉嫩，眼神清亮。阿玦則被奶嬤嬤抱在懷里，穿著同色系的錦緞小襖，像個精致的玉娃娃。

用過早膳，太后心情甚好，慈愛地看著沈云舒道：“今日天光好，陪哀家去御花園走走。孩子們也帶去透透氣，老拘在屋子里，仔細悶壞了。”

“是，姑母。”沈云舒溫順應下，心頭卻掠過一絲異樣。御花園……那是宮苑深處，離帝王起居的養心殿更近。

一行人簇擁著太后出了慈寧宮。秋日的陽光帶著暖意，灑在朱紅的宮墻和明黃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目的光。空氣里彌漫著草木的清氣，混合著遠處飄來的、若有似無的桂花甜香。宮道漫長依舊，肅穆依舊，只是白日里行走，少了些夜間的壓抑，多了幾分皇家禁苑的莊重。

阿寧牽著母親的手，好奇地打量著沿途的景致。高聳的宮墻，整齊肅立的侍衛，偶爾匆匆走過的低眉垂目的宮人……一切都與她熟悉的江南小院截然不同。她的小手微微用力，顯露出些許不安。阿玦則被奶嬤嬤抱著，大眼睛滴溜溜轉著，看著飛檐上形態各異的脊獸，咿咿呀呀地指著，渾然不覺這深宮的威壓。

御花園的入口是一座精巧的漢白玉拱門。甫一踏入，眼前豁然開朗。與宮道的刻板不同，園內移步換景，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地掩映在繁茂的草木之間。雖是秋日，園中依舊花木扶疏，金菊怒放，丹桂飄香，楓葉初染，更有精心養護的奇松異石點綴其間，流水潺潺，自太湖石堆砌的假山間蜿蜒而下，匯入一方碧波粼粼的池塘。

池塘邊，幾株高大的梧桐樹葉已染上金黃，風過時，便有葉片打著旋兒飄落水面，漾開圈圈漣漪。幾叢殘荷立在池中，褪去了夏日的嬌艷，只余下枯瘦的莖稈和幾片殘破的荷葉，在秋陽下顯出一種凋零的靜美。

太后興致頗高，由崔嬤嬤攙扶著，沿著池邊鋪著鵝卵石的蜿蜒小徑緩步前行，不時指點著園中景致，與沈云舒說著閑話。沈云舒伴在身側，心思卻如那池水下的暗流，難以平靜。目光看似落在眼前的花木上，眼角的余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掃過通向園子深處、通往養心殿方向的那條更為寬闊平整的甬道。每一次有腳步聲隱約傳來，她的心弦便驟然繃緊，又在看清只是尋常宮人后，緩緩松開，留下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落。

阿寧到底年紀小，最初的拘謹很快被園中的新奇沖淡。她被池邊幾尾碩大的錦鯉吸引了目光，那金紅相間的魚兒在澄澈的水中悠然擺尾，陽光穿透水面，在魚鱗上折射出璀璨的光斑。她忍不住松開母親的手，小跑著靠近池邊的漢白玉欄桿，踮起腳尖，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只為看得更清楚些。

“阿寧，小心！”沈云舒心頭一緊，連忙出聲提醒。

話音未落，一道沉穩有力的腳步聲自身后那條寬闊的甬道方向清晰地傳來，節奏不快，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威壓感，踏碎了園中原本的靜謐閑適。

那腳步聲仿佛帶著無形的力量，瞬間攫住了沈云舒的呼吸。她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背脊下意識地挺得更直。不必回頭，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近乎本能的感應，已讓她知曉來者是誰。

太后也停下了腳步，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帶著一絲慈藹的意外，轉過身去：“皇帝下朝了？倒是巧。”

園中的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沈云舒深吸一口氣，如同演練過千百遍那般，緩緩地、極其克制地轉過身來。垂眸，斂衽，屈膝，行禮。動作流暢而恭謹，姿態無可挑剔，像一幅工筆勾勒的仕女圖。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一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自己身上，帶著久居上位的審視，更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幾乎要將她靈魂都剖開的銳利。

“兒子給母后請安。”低沉悅耳的聲音響起，如同上好的古琴撥動了最沉的那根弦，帶著金石般的冷冽質感，正是當今天子蕭珩。

“免禮。”太后含笑應道。

蕭珩的目光并未在太后身上過多停留，幾乎是立刻，便重新落定在仍維持著行禮姿勢的沈云舒身上。那目光沉靜如深潭，卻蘊含著無形的力量，仿佛能穿透她低垂的眼簾，直抵靈魂深處。從她梳得一絲不茍的發髻上那支素凈的點翠簪，到她微垂的頸項優美的弧度，再到她身上那身素淡得近乎刻意的藕荷色衣裙……每一個細節都被那目光緩慢而細致地描摹過。

時間，在那一刻被拉得無限漫長。御花園的鳥鳴、水聲、風聲都模糊遠去，只剩下那沉甸甸的注視，壓在沈云舒的肩頭，幾乎要將她維持的平靜表象碾碎。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袖中的指尖在微微發涼。

“這位是……？”蕭珩的聲音再次響起，語調平穩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仿佛只是在確認一個陌生人的身份。

太后臉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許，帶著長輩特有的慈和：“皇帝忘了？這是哀家的侄女，江南沈家的云舒。昨日才入宮，哀家留她在慈寧宮住些日子，陪陪哀家。”

沈云舒這才依禮微微抬首，目光卻依舊謙恭地垂落在對方明黃色常服下擺精致的龍紋刺繡上，不敢再往上移半分。她清晰地聽到自己清泠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臣女沈云舒，拜見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沈氏？”蕭珩重復了一遍，語氣平淡得像是在念一個無關緊要的名字，目光卻依舊牢牢鎖在她身上，帶著一種深究的意味，“起來吧。”

四目相對。

剎那間，時光倒流，周遭的一切喧囂都褪色成模糊的背景。眼前這張臉，比記憶中的少年太子更加深刻，棱角分明，眉骨如削，鼻梁高挺，薄唇習慣性地抿著，帶著帝王獨有的冷峻與深沉。那雙眼睛，深不見底，如同蘊藏著無盡寒星的黑夜，此刻正清晰地映著她的身影。那眼神復雜難辨，有審視，有探究，或許還有一絲極快掠過的、被深深壓抑住的洶涌暗流，快得讓她幾乎以為是錯覺。但那份屬于帝王的、沉甸甸的壓迫感，卻是實實在在，幾乎讓她窒息。

她強迫自己穩住呼吸，維持著面上的平靜無波，眼神清澈而恭謹，如同面對一位真正初次見面的、高高在上的君主。所有的驚濤駭浪，都被死死地摁在那一層薄冰般的平靜之下。

蕭珩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能剝開一切偽裝。最終，他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視線終于從她臉上移開，轉向了太后，語氣恢復了慣常的平淡：“母后好興致。”

“人老了，就愛出來走動走動，沾沾這秋日里的活氣。”太后笑道，目光掃向池邊，“瞧，云舒的孩子，倒是活潑。”

蕭珩的視線順著太后的指引，第一次落在了那兩個小小的身影上。

阿寧被那突然出現的、身著明黃龍袍、氣勢迫人的陌生男子驚了一下，小臉上的好奇瞬間變成了緊張和一絲畏懼。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小手緊緊抓住了身邊漢白玉欄桿的雕花柱頭，烏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看著蕭珩。

而阿玦，這個懵懂無知的三歲稚子，則完全不懂畏懼為何物。他方才被奶嬤嬤抱著，一直盯著池中那些金燦燦的大魚，此刻見一個高大的陌生人走近，非但不怕，反而被那明晃晃的龍袍吸引。他扭動著小身子從奶嬤嬤懷里掙脫下來，搖搖晃晃地邁開小短腿，竟直直地朝著蕭珩的方向撲了過去！

“阿玦！”奶嬤嬤嚇得魂飛魄散，低呼一聲，卻不敢貿然上前拉扯。

沈云舒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冰涼。她幾乎要不顧一切地上前阻攔。

然而，阿玦的小炮彈沖擊并未奏效。他跑得太急，在離蕭珩還有幾步遠的地方，腳下被一顆圓潤的鵝卵石一絆，“哎呀”一聲驚呼，小小的身子便向前撲倒！

就在那小小的身體即將重重摔在堅硬石板上的剎那——

一只骨節分明、修長有力的手，快如閃電般伸了出來，穩穩地托住了阿麟的腋下，將他小小的身子凌空撈住。

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習武之人的力量感。

阿玦被這突如其來的騰空感弄得懵了一下，隨即發現自己并未摔倒，反而被一雙有力的大手穩穩抱著。他仰起小臉，對上了一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睛。

那雙眼睛的主人，正是身著龍袍、氣勢迫人的皇帝蕭珩。

阿玦非但沒有哭鬧，反而被那雙眼睛里的某種東西吸引了。也許是那深邃里一閃而過的愕然，也許是那堅硬輪廓下瞬間的柔軟。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毫不客氣地抓住了蕭珩胸前明黃色常服上繡著的五爪金龍！

金線繡成的龍鱗觸感微涼而堅硬，阿麟覺得新奇，小手好奇地在那威嚴的龍首上摸了摸，又用力揪了一下那凸起的龍須。

奶嬤嬤和沈云舒身后的宮女們嚇得面無人色，幾乎要跪倒在地。

沈云舒更是渾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幾乎要沖口而出呵斥阿玦。

蕭珩的身體似乎也因這大膽的舉動而微微僵住了一瞬。他低頭，看著懷里這個粉雕玉琢、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東西。阿玦也仰著小臉看他，大眼睛里滿是純凈的好奇，甚至還咧開小嘴，露出了一個無齒的、甜甜的笑容，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個字：“……龍？”

這奶聲奶氣的一個字，如同投入冰湖的一顆小石子。蕭珩那深邃眼眸中凍結的寒冰，似乎裂開了一道極細微的縫隙。一絲極其復雜、難以言喻的情緒，飛快地掠過他深沉的眼底。他沒有動怒，也沒有立刻將孩子放下。

空氣仿佛再次凝滯。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就在這時，一道清越婉轉、帶著幾分刻意嬌柔的女聲，如同不合時宜的鶯啼，自身后不遠處假山旁的小徑上傳來：

“喲，今兒御花園可真熱鬧。太后娘娘萬福，陛下萬福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