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磚上那行淡金色的邀約字跡與妖異請柬的幻影，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無聲卻沉重地擴散至石室的每一個角落，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那“千燈”二字消散后留下的空白，比任何污穢景象都更令人窒息。

“墨羽”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手已按在了腰間的短刃上，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方才字跡顯現(xiàn)的角落，仿佛要從那些蒙塵的雜物和灰敗的墻皮中揪出窺視者的影子。冰冷的殺意在他周身無聲彌漫。

江浸月臉色煞白，蜜糖色的眼眸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緊緊抓住云灼的胳膊，指尖冰涼微顫。對方能如此精準地找到這個廢棄多年的暗哨，并將信息直接送到判世先生面前……這背后意味著怎樣一張無孔不入的巨網(wǎng)？他們的一舉一動，是否早已在對方眼中無所遁形？

云灼的心也沉到了谷底，鵝黃色的襦裙在昏暗的螢石光下仿佛失去了所有暖意。她猛地看向司珩，喉嚨發(fā)緊，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司老師，我們……”后面的話卡在喉嚨里，是去？是退？這分明是請君入甕的死局！

司珩依舊立于原地，靛青色的文士常服在幽暗中仿佛沉淀了所有的光線，沉凝如淵。他并未去看那字跡消散的墻壁，只是緩緩抬起右手。那支被他隨意插在腰間、偽裝成玉笛的白玉判世筆，此刻正靜靜躺在他修長的指間。筆身溫潤，筆尖卻不知何時凝聚起一點肉眼可見的、極細微卻極其刺眼的寒芒！那寒芒并非靜止，而是在筆尖吞吐不定，如同活物在呼吸，每一次吞吐，都讓石室內(nèi)的溫度驟降一分，空氣仿佛凝固成冰。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冰寒中，司珩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弧度。

那不是溫暖的笑意，而是寒冰崩裂的縫隙，是淬火刀刃反射的冷光。

“邀我赴宴？”他的聲音低沉醇厚，在寂靜的石室里清晰地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是冰珠砸落玉盤，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和……令人心悸的狂傲，“好膽魄。”

他指間那點判世筆的寒芒隨著他的話語猛地一盛！一股無形卻磅礴鋒銳的意念瞬間掃過整個石室！墻角那堆雜物上的浮塵被無聲地震起，在空中彌漫。江浸月和墨羽都感到一股冰冷的鋒芒擦著皮膚掠過，汗毛倒豎！

司珩指尖微動，那點吞吐的寒芒倏然收斂，判世筆重新變得溫潤內(nèi)斂，仿佛剛才那刺骨的殺意只是錯覺。他手腕一轉(zhuǎn)，白玉筆桿在他指間靈活地挽了個花，動作優(yōu)雅閑適，如同文人把玩心愛的鎮(zhèn)紙。隨即，他寬大的袖袍隨意地一拂，動作帶著一種睥睨的灑脫。

“去，為何不去？”他側(cè)過臉，深邃的眼眸在幽暗光線下掠過云灼寫滿擔憂的臉龐，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蘊含著足以斬斷一切猶疑的絕對力量，“讓他們備好棺材。”

語氣平淡，卻字字如驚雷，砸在石室之中！那份深入骨髓的狂傲與絕對的自信，如同一股無形的力量，瞬間沖散了籠罩在眾人心頭的陰霾和恐懼。仿佛他口中提及的并非龍?zhí)痘⒀ǎ且粋€即將被踏平的尋常酒肆！

司珩不再多言，轉(zhuǎn)身走向暗門機關處。靛青的衣袍拂過布滿灰塵的石階，背影挺拔如孤峰，那無形的壓力與令人心安的強大氣場，驅(qū)散了石室中最后一絲不安。

他們離開廢棄暗哨，重新匯入千燈原邊緣相對冷清的人流。夜色已深，主街的喧囂依舊鼎沸，但經(jīng)歷過囚車和暗室請柬的沖擊，那璀璨的燈火在云灼眼中已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翳。司珩步履從容，仿佛只是尋常歸家的士子。云灼和江浸月沉默地跟在后面，各自消化著方才的沖擊與司珩那石破天驚的回應。

落腳點位于城東一條不起眼的后巷深處，是一間掛著“墨韻齋”幌子的舊書鋪后院。鋪面早已打烊，后院兩間相連的廂房便是他們臨時的據(jù)點。院內(nèi)有一株老槐樹，枝葉在夜風中沙沙作響。

司珩徑直走向靠東的那間，推門前腳步微頓，并未回頭，聲音清晰地傳入身后兩人耳中：“早些歇息。養(yǎng)足精神，明日，才是開始。”說罷，身影沒入門內(nèi)。

院中只剩下云灼和江浸月。夜風吹過，帶著涼意。江浸月似乎還沉浸在方才的震撼與自身心事的翻涌中，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靛藍外衫的衣角。

“小月亮？”云灼輕聲喚她，鵝黃的襦裙在檐下燈籠的光暈里顯得柔和，“我們也回房吧？”

“嗯……”江浸月低低應了一聲，跟著云灼走進西側(cè)廂房。

房內(nèi)陳設簡單，兩張并排的硬板床，一張方桌，兩把椅子。桌上點著一盞油燈，豆大的火苗跳躍著，將兩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墻壁上。關上門，隔絕了院外的風聲和遠處隱隱的市囂，房內(nèi)頓時顯得格外安靜，只剩下燈芯燃燒的噼啪輕響。

云灼走到床邊坐下，長長舒了口氣，緊繃了一天的神經(jīng)松懈下來，才感到渾身的疲憊。她揉著有些發(fā)酸的肩膀，看著依舊站在門口、有些魂不守舍的江浸月，拍了拍身邊的床板：“小月亮，別站著了，過來坐啊。今天……嚇壞了吧？”她試圖用輕松的語氣驅(qū)散那份凝重。

江浸月這才像驚醒過來，慢慢走到床邊坐下。昏黃的燈光照亮她圓圓的、帶著未褪盡稚氣的臉龐，此刻卻籠著一層化不開的陰郁。她摘下那副沒有鏡片的單片眼鏡金鏈，放在桌上，發(fā)出輕微的磕碰聲。手指下意識地撫摸著外衫領口處那圈用金線繡著的、極其微小的星軌圖樣，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慰藉。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

“云灼……”江浸月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嗯？”云灼側(cè)頭看她。

江浸月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眸在燈光下清澈見底，此刻卻盛滿了復雜的情緒——掙扎、痛苦、壓抑了許久的悲傷，以及一種孤注一擲的信任。她看著云灼，這個相識不久卻一次次維護她、給她溫暖的朋友，嘴唇翕動了幾下，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將那沉甸甸的、壓在心底多年的秘密，一字一句地擠出來：

“我……我不是普通的研究員。我的父母……他們……是被害死的。”

云灼臉上的疲憊瞬間凝固，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

“你瘋了！”云灼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驚駭而拔高，又猛地壓了下去，變成急促的氣音。她一個箭步?jīng)_到江浸月面前，在對方說出更可怕的詞之前，右手快如閃電般死死捂住了江浸月的嘴！掌心瞬間感受到對方呼出的溫熱氣息和微微的顫抖。

云灼的另一只手緊緊抓住江浸月的胳膊，力氣大得幾乎要嵌進對方的肉里。她身體前傾，將江浸月半壓在床沿，鵝黃的衣袖拂亂了桌上的燈影。她的臉湊得極近，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驚懼和后怕，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卻帶著刀刃般的鋒利：

“連這都告訴我？！你不怕被別人知道啊？！這是什么地方？！外面是什么人？！隔墻有耳！隔墻有耳懂不懂？！”她急促地說著，目光警惕地掃過緊閉的門窗和單薄的墻壁，仿佛黑暗中潛伏著無數(shù)雙窺探的眼睛。司珩那句“分心即死”和暗室中憑空出現(xiàn)的請柬，讓她對這片燈海下的兇險有了最直觀的認知！江浸月此刻的坦白，在她看來簡直是自尋死路！

江浸月被云灼捂住嘴，身體僵硬，卻沒有掙扎。那雙蜜糖色的眼睛近距離地看著云灼因驚怒而繃緊的臉龐，看著對方眼中真切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擔憂和恐懼，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她江浸月。一股洶涌的熱流猛地沖上鼻尖，酸澀瞬間彌漫了整個眼眶。溫熱的液體毫無征兆地涌了出來，順著眼角滑落，滴在云灼死死捂住她嘴的手背上。

那溫熱的觸感讓云灼猛地一顫，仿佛被燙到一般。她眼中的驚怒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錯愕和無措。她下意識地松開了捂著江浸月嘴的手。

江浸月沒有去擦眼淚，只是用力吸了吸鼻子，任由淚珠滾落。她反手緊緊抓住云灼還按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腕，力氣同樣很大，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絕望和……孤注一擲的信任。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清晰、異常堅定：

“我知道危險……我知道不該說……”她哽咽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眸被淚水洗過，更加清澈透亮，里面清晰地映出云灼的身影，“但是……因為是你，云灼。”

她頓了頓，仿佛要將這名字刻進心里。

“因為你是云灼。你替我出頭，叫我小月亮，在我被嘲笑的時候擋在我前面……你是真的把我當朋友。”江浸月的眼淚流得更兇，聲音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我……我沒有別的可以信任的人了。這些年，戴著面具活著，好累……真的好累……”

她低下頭，肩膀微微聳動，壓抑的抽泣聲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淚水滴落在她靛藍色的衣襟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云灼僵在原地，手還保持著被江浸月抓住的姿勢。掌心殘留著對方眼淚的溫熱和嘴唇柔軟的觸感，手腕上傳來對方用力的抓握感。江浸月那一聲聲帶著哭腔的“因為是你”，像滾燙的烙鐵，燙在她的心上。

驚懼和后怕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翻涌的心疼和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看著眼前這個平日里總是溫和笑著、眼中盛滿好奇和專注的女孩，此刻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卸下了所有偽裝，袒露出最脆弱也最沉重的秘密……云灼的心像是被泡在溫熱的酸水里，又軟又澀。

她慢慢蹲下身，與坐在床沿的江浸月平視。昏黃的燈光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也照亮了她眼中此刻無比清晰的認真和鄭重。她伸出另一只手，輕輕覆在江浸月緊緊抓著自己手腕的手背上。

“小月亮……”云灼的聲音放得很輕，很柔，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安撫力量，“別哭。”

她微微用力，將江浸月冰涼的手握在自己溫暖的掌心。

“告訴我。”云灼直視著江浸月淚眼婆娑的琥珀色眼眸，語氣是斬釘截鐵的承諾，“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然后……”

她頓了頓，眼神銳利起來，如同出鞘的流銀短匕，帶著守護的鋒芒。

“然后，我們一起。”云灼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砸在寂靜的房間里，也砸在江浸月的心上，“我?guī)湍恪！?/p>

不是“我會考慮”，不是“我盡力”，而是無比清晰、毫無轉(zhuǎn)圜的——“我?guī)湍恪薄?/p>

江浸月猛地抬起頭，淚水還掛在睫毛上，眼中卻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彩，如同溺水之人終于看到了岸邊的篝火。她嘴唇顫抖著，似乎想說什么，巨大的感激和終于找到依靠的委屈讓她一時失語，只是更緊、更緊地回握住云灼的手，用力地點著頭，眼淚再次洶涌而出，卻不再是絕望的冰冷，而是滾燙的暖流。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翻騰的情緒，用帶著濃重鼻音卻異常清晰的語調(diào)，開始講述那段深埋心底的血色往事：

“我父母……曾是‘形意樞機院’的核心研究員。他們……發(fā)現(xiàn)莫長老主導的一項關于‘形意核心’的禁忌研究……在偷偷使用活人進行實驗，抽取生魂……試圖制造更強大、更‘聽話’的機關核心……”江浸月的聲音帶著刻骨的恨意和痛苦，“他們無法坐視，暗中收集證據(jù)，準備向更高層彈劾……”

“……然后，一場突如其來的‘實驗事故’發(fā)生了。”她的聲音驟然變得冰冷，如同淬毒的冰棱，“就在樞機院第七號深層實驗室……劇烈的能量失控爆炸……官方通報，我父母……不幸殉職……尸骨無存……”她閉上眼，身體微微發(fā)抖，仿佛還能感受到那噩耗傳來時撕心裂肺的冰冷。

“但我知道不是！”江浸月猛地睜開眼，琥珀色的眼眸里燃燒著仇恨的火焰，亮得驚人，“我偷偷保留了父親最后傳回的一段加密靈訊碎片！里面提到了關鍵的證據(jù)藏匿點和……莫長老那位政敵的名字！他們是被滅口的！被偽裝成意外！”

云灼聽得心頭劇震！天工城內(nèi)部竟有如此黑暗！活人實驗、構(gòu)陷滅口……這比噬魂教的兇殘更讓她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因為這黑暗披著秩序的外衣！

“后來……我被送進了孤兒院，再后來，因為一點機關術天賦，被選拔進了學院。”江浸月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深沉的疲憊和偽裝者的麻木，“我……主動申請調(diào)到了莫長老派系控制下的‘靈紋解析所’。我表現(xiàn)得……很溫順，很聽話，只對研究感興趣……他們需要我解析古陣圖和修復精密機關的能力……”

她嘴角勾起一絲苦澀而冰冷的弧度。

“他們以為掌控了我。卻不知道……”她抬起頭，目光穿過淚光，看向云灼，眼中重新燃起微弱卻倔強的火焰，“這些年，我一直在暗中調(diào)查。我用修復機關、解析陣圖的機會，接觸不同的人，傳遞信息……我建立了一個很小的情報網(wǎng)，叫‘流云閣’……像流云一樣，無聲無息，無孔不入……收集所有關于當年‘事故’、關于莫長老派系、關于那些見不得光交易的蛛絲馬跡……”

她攤開一直緊握的手，掌心躺著那枚不起眼的銀色圓盤——靈樞盤。

“這‘靈樞盤’，還有‘諦聽石’……不只是探測工具……也是‘流云閣’的信物和聯(lián)絡節(jié)點……”她看著云灼，眼神坦蕩而脆弱，“我……一直在等，等一個機會，等一個能信任的人，等一個能幫我掀開這層黑幕、為我父母討回公道的……力量。”

她所有的秘密，她背負的血仇，她精心編織的情報網(wǎng)，她這些年如履薄冰的偽裝……毫無保留地攤開在了云灼面前。這是她全部的籌碼，也是她最后的信任。

房間內(nèi)再次陷入沉默。油燈的火苗跳躍著，將兩人緊握的手和彼此眼中的倒影映照得格外清晰。空氣里彌漫著淚水的氣息和沉重如山的真相。

云灼久久沒有說話。她看著江浸月眼中那混合著絕望與希冀的火焰，感受著對方掌心傳遞過來的冰涼和顫抖。她想起了黑石鎮(zhèn)灰蒙蒙的天空，想起了自己空白的過去，想起了司珩老師冰冷話語下的庇護……她或許沒有江浸月這樣血海深仇的過往，但她懂得那種孤身一人的滋味，懂得那份渴望真相、渴望沉冤得雪的執(zhí)著。

她慢慢收緊握著江浸月的手，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過去。她抬起頭，迎著江浸月忐忑而期待的目光，露出了一個無比堅定的、帶著安撫力量的笑容。

“小月亮，”云灼的聲音清晰而沉穩(wěn)，如同磐石，“放心吧。”

她的目光掃過那枚靈樞盤，眼中沒有任何貪婪或算計，只有純粹的守護和同仇敵愾的決心。

“你的仇，就是我的仇。你的‘流云閣’，以后也是我的眼睛和耳朵。”她一字一句，許下重諾，“我們一起，把這天工城的膿瘡，捅個窟窿出來！”

江浸月怔怔地看著云灼，看著對方眼中毫無保留的信任和燃燒的斗志。那沉甸甸壓在心口多年的巨石，仿佛被這簡短卻無比有力的承諾撬動了一絲縫隙。溫暖的、帶著力量的光，終于透過縫隙照了進來。她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撲進云灼懷里，緊緊抱住對方，將臉埋在云灼鵝黃色的衣襟中，壓抑的哭聲終于變成了放聲的嗚咽，是宣泄，更是找到了依靠的釋然。

云灼輕輕拍著江浸月顫抖的背脊，感受著衣襟被溫熱的淚水浸濕。她抬起頭，目光越過江浸月的肩膀，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千燈原的燈火在遠處朦朧閃爍，如同惑人的鬼眼。她的眼神卻無比清明，銳利如剛剛磨礪過的流銀之刃。

前路兇險，迷霧重重。但此刻，她心中再無彷徨。

因為，她不是一個人了。她有了必須守護的同伴，有了必須并肩前行的戰(zhàn)友。司珩老師要踏平那千燈宴的龍?zhí)叮谱疲彩囊品茄谏w著血淚的天工城黑幕！

夜色深沉，燈火未眠。而兩顆年輕的心，在秘密與信任的交織中，緊緊靠在了一起，等待著黎明后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