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香里混著陳腐的甜，熏得人頭腦發昏。銅鏡里映出的臉，蒼白，精致，眼尾被細細的螺子黛拉長，挑起一絲惹人憐惜的脆弱。夏瑜，或者說此刻的許初，指尖沾了點嫣紅的胭脂膏，慢條斯理地暈開在沒什么血色的唇瓣上。鏡中人眼底深處，卻是一片無機質般的冷寂。
“洛槿，許國三公主。任務：扮演寒國罪臣之女‘許初’，接近七皇子江潯，竊取寒國邊境布防圖及糧道機密。原著結局：身份暴露，許國被指‘包藏禍心’，寒帝震怒，三月后發兵滅許，洛槿被廢武功，終生囚于寒宮水牢?！?/p>
系統的提示音在夏瑜腦海中滑過，清晰冰冷，不帶一絲波瀾。
她凝視著鏡中這張陌生又熟悉的臉。洛槿的殼子，夏瑜的靈魂。這具身體殘留的記憶碎片里，充斥著許國王宮最后一眼的暮色，父王強作鎮定的臉，母后無聲滑落的淚。還有被投入寒國這座最負盛名、也最污穢不堪的銷金窟“醉仙樓”后，那些如跗骨之蛆的打量與覬覦。
身體深處泛起一陣熟悉的、帶著鐵銹味的虛弱感，她掩唇，壓抑地咳了兩聲，喉嚨深處泛起腥甜。這是洛槿為了貼合“許初”這個罪臣之女飽受折磨、體弱多病的設定，長期服用微毒藥物造成的后遺癥。也是她此刻最好的偽裝。
指尖捻過妝臺上那支看似尋常的素銀簪子，頂端有個極細微的旋鈕。里面是中空的。
【任務完成度：0%。任務時限：120天（原著時間線）。警告：許國覆滅倒計時已啟動。宿主生命體征穩定，精神波動值：極低（符合退休前狀態）。】系統再次報出數據。
退休。這兩個字像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夏瑜心里激起一絲微不可查的漣漪。快了。只要過了這一百二十天。她將所有的疲憊、麻木、那些被無數任務世界磨損的情感碎片，都死死壓回意識最深處?，F在，她只需要成為“許初”，成為那個病骨支離卻驚鴻一瞥，讓七皇子江潯一見之下便從醉仙樓強行帶走的“獵物”。
“姑娘，”門外傳來鴇母刻意掐得甜膩的嗓音，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緊張，“七殿下……到了！就在‘聽雪閣’雅間，指名要您過去伺候呢！”
來了。
夏瑜最后看了一眼鏡中。那點刻意暈染的胭脂紅，在蒼白的底色上，像雪地里濺開的血。脆弱，又莫名地透著一股妖異的生機。她緩緩起身，身上那件素青色、料子卻極好的紗裙流水般滑落，勾勒出纖秾合度卻透著易碎感的輪廓。走路時，她刻意放輕了腳步，帶起一點似有若無的、藥草混合著冷梅的淡香。
醉仙樓的喧囂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絲竹淫靡，男女調笑，酒氣蒸騰。她目不斜視，穿行在那些或驚艷或貪婪的目光里，像一株誤入泥潭的病梅。
聽雪閣的門被侍女無聲推開。
雅間布置得清雅，與樓下的浮華截然不同。檀香裊裊，壓過了外間的脂粉氣。偌大的房間只有主位上一人。那人并未正襟危坐，而是姿態隨意地斜倚在鋪著雪白狐裘的寬大座椅里。一身玄色暗云紋錦袍，玉帶松松束著，墨玉似的長發用一根簡單的烏木簪挽起幾縷，其余隨意披散。他一手支著額角，另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正把玩著桌上一個剔透的白玉酒杯。
聽到腳步聲，他懶懶地抬眼望來。
那一瞬，夏瑜感覺自己像被某種冷血猛獸無形的視線舔舐過。江潯。原著里那個隱忍多年、扮豬吃老虎，最終踏著無數尸骨登上九五之尊的男主角。他有一張極具欺騙性的臉。輪廓深邃，鼻梁高挺，薄唇天然帶著點似笑非笑的弧度，尤其那雙眼睛，眼尾微微下垂，看人時總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慵懶，像未睡醒的豹子?？赡峭咨钐?，卻沉著一片化不開的濃墨，銳利得能刺穿一切偽裝。
此刻，那慵懶的、帶著點玩味的目光，正肆無忌憚地落在夏瑜身上，從頭到腳，緩慢地逡巡。空氣仿佛凝滯。
夏瑜垂著眼睫，上前幾步，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停下，盈盈下拜，姿態柔弱無依，聲音輕得像風中飄絮：“罪女許初，見過七殿下?！逼鹕頃r，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立刻用指尖按住了額角，細眉微蹙，又是一陣壓抑的輕咳。
“呵，”一聲低低的輕笑從江潯喉間溢出，像羽毛搔過人心尖，卻帶著冰碴子。他放下酒杯，身體微微前傾，那股無形的壓迫感陡然增強。“抬起頭來，讓本王瞧瞧，能讓老五和老三都差點撕破臉皮的美人兒，究竟是何等絕色?！?/p>
夏瑜依言緩緩抬頭，目光怯怯地迎上他的視線，只一瞬，便仿佛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又倉惶垂下。她恰到好處地讓臉頰染上一抹因咳嗽和羞怯交織的紅暈。
江潯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帶著一種審視貨物的冷靜，最終，那視線落在了她沒什么血色的唇上。他忽然伸出手。
修長的手指帶著微涼的體溫，毫無預兆地撫上了夏瑜的唇畔。指尖帶著薄繭，輕輕擦過她剛剛涂上的、那抹妖異的胭脂紅。
夏瑜的身體瞬間繃緊，血液似乎都凝滯了一瞬。殺意？試探？她扮演的許初應該只有驚恐。她控制著呼吸，沒有后退，只是睫毛劇烈地顫抖起來，像受驚的蝶翼，身體微微后仰，想要避開那危險的觸碰。
江潯卻不容她躲閃。他的手指非但沒有收回，反而稍稍用力，捻了一下她唇上的胭脂，指腹染上了一抹刺眼的紅。他收回手，慢條斯理地看著自己指尖那抹紅痕，眼神深不見底，嘴角那點玩味的弧度卻加深了。
“嘖，這顏色……”他拖長了調子，聲音低沉，如同情人間的呢喃，卻淬著劇毒，“倒是襯你這病西施的模樣。不過……”
他抬起眼，那慵懶的偽裝瞬間褪去，眼底的墨色翻涌，銳利如出鞘的寒刃，直直刺入夏瑜眼中。
“許姑娘這病，究竟是真是假？”
空氣驟然降至冰點。檀香的氣息也變得滯重壓抑。雅間角落陰影里侍立的兩個護衛，身形似乎繃緊了一瞬。
來了。夏瑜的心跳在絕對的冷靜控制下，保持著平穩的節奏。這就是江潯，多疑，敏銳，從不按常理出牌。一個看似紈绔、沉溺酒色的皇子，卻擁有野獸般的直覺。
她迎著他那洞悉一切般的目光，非但沒有退縮，反而微微牽動了一下唇角。那笑容虛弱、蒼白，仿佛下一秒就要凋零，卻又奇異地綻放出一絲近乎挑釁的、破碎的艷色。她再次掩唇，這一次，壓抑的咳嗽聲更重了些，肩膀微微聳動。
咳聲暫歇，她放下手，掌心赫然多了一抹刺目的猩紅——她剛剛咬破了舌尖。那點鮮紅，在蒼白的掌心映襯下，觸目驚心。
她抬起沾染了自己血跡的手，伸到江潯面前，指尖還微微顫抖著。臉上依舊是那副柔弱不堪、隨時會碎掉的神情，可那雙抬起的眼睛里，卻燃起兩簇幽微的、近乎瘋狂的火苗。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奇異的誘惑：
“殿下既然有疑……”她頓了頓，舌尖似乎舔過染血的唇，留下更深的紅痕，目光直勾勾地看著江潯，“何不……親自試試？”
親自試試這病的虛實？還是試試這具身體里，藏著的是砒霜還是蜜糖？
她將沾血的掌心又往前遞了半分，那抹紅幾乎要觸到江潯玄色的衣袍。幽暗的光線里，她像一株瀕臨枯萎卻偏要釋放出最后致命誘惑的毒花。
江潯的瞳孔，在那一抹血色和女人眼中幽火的映照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縮。他唇邊那抹慣常的、漫不經心的笑意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凝的、被真正挑起了興味的審視。他盯著她掌心的血，又緩緩抬起視線，重新落回她那雙看似柔弱卻深不見底的眼眸里。
檀香無聲燃燒，時間仿佛被拉長、凝滯。
雅間里落針可聞，只有兩人之間無聲的角力在彌漫。角落里的護衛如同兩尊石雕，連呼吸都屏住了。
許久，江潯才極慢地扯動了一下嘴角。那不是笑，更像猛獸鎖定獵物后，露出獠牙前的一個預備動作。他并沒有去碰觸她帶血的手，而是微微傾身，靠近夏瑜，距離近得能聞到她發間那絲冷冽的梅香，混合著淡淡的藥味和……一絲極淡的血腥氣。
“試試？”他低沉的聲音貼著夏瑜的耳廓響起，帶著一種冰冷而黏膩的質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許姑娘的膽子……倒比本王想的要大上許多?！?/p>
他溫熱的氣息拂過耳際，夏瑜頸后的汗毛瞬間立起，每一根神經都拉緊到了極致。她維持著伸手的姿勢，指尖的顫抖卻微妙地停止了，只余下掌心那抹刺目的紅，凝固在兩人之間狹小的空隙里。她垂下眼睫，遮住眸底一閃而過的精光。賭對了第一步，至少暫時，她這個“病”得夠狠、也夠瘋的“許初”，引起了他更深、更危險的興趣。不是垂憐，而是探究。
江潯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再次細細描摹過她蒼白的臉，最后定格在她微微顫抖、沾著血跡的唇上。那眼神深處，除了探究，似乎還翻涌起一絲別的東西——一種近乎殘忍的興味，仿佛在欣賞一件即將被拆解的、脆弱的藝術品。
“來人?！彼鋈恢逼鹕?，聲音恢復了之前的慵懶，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陰影里的一個護衛無聲地踏前一步，躬身聽令。
“送許姑娘回房，”江潯的目光依舊鎖在夏瑜臉上，嘴角噙著那抹令人心悸的弧度，“好生‘伺候’著。她這病……看著有趣，本王，改日再探。”最后幾個字，他說得又輕又慢，像情人間的許諾，卻又透著刺骨的寒意。那“伺候”二字，更是被他咬得意味深長。
夏瑜的心猛地一沉。不是帶回王府，而是送回醉仙樓的房間？這“伺候”……是監視，是軟禁，是更嚴密的看管！他并未完全相信她的病弱，更未放下疑心，只是暫時將她圈禁起來，如同將一只可疑的獵物關進籠子，等待他隨時把玩審問。
護衛應了一聲，面無表情地走到夏瑜身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動作看似恭敬，卻透著不容抗拒的強硬。
夏瑜緩緩收回那只染血的手，掌心在袖中悄悄攥緊，讓那點刺痛維持著清醒。她再次向江潯福了福身，姿態依舊柔弱：“謝……殿下恩典。”聲音低啞，帶著劫后余生般的虛脫感，完美無瑕。
轉身，跟著護衛走出聽雪閣。身后那道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的芒刺，緊緊釘在她的背脊上，直到厚重的門扉隔絕了內外。
門外醉仙樓的喧囂瞬間涌來，絲竹笙歌，調笑浪語，濃烈的脂粉香混雜著酒氣，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熱浪。夏瑜挺直了方才刻意微躬的背脊，臉上所有的柔弱、驚惶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她抬起手，用干凈的袖口內側，用力擦去唇上殘留的胭脂和血跡，動作冷靜得像在擦拭一件武器。指尖殘留著江潯方才觸碰過的、那微涼的、帶著薄繭的觸感，還有他靠近時，衣料上沾染的冷冽沉香氣。
鴇母諂媚地迎上來，嘴里說著關切的話，眼神卻閃爍不定。夏瑜沒看她，徑直走向自己那間位于醉仙樓最深處、相對僻靜的小院。護衛沉默地跟在身后，如同一道無法擺脫的陰影。
推開房門，熟悉的藥味混合著清冷的梅香撲面而來。護衛在門口站定，像一尊門神，隔絕了內外。
門在身后合攏。
夏瑜走到窗邊，并未推開那扇對著后巷的雕花木窗。她只是靜靜地站著，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寒國都城的夜晚，遠比許國王都來得寒冷刺骨。
任務時限，在她腦海中冰冷地跳動：119天23小時57分。
許國覆滅倒計時的齒輪，在遙遠的邊境，似乎也發出了第一聲沉重而猙獰的“咔噠”輕響。
窗欞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紗衣滲入肌膚。夏瑜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窗沿，落下一道極淡的灰痕。遠處更夫的梆子聲悶悶地傳來，已是三更。醉仙樓的喧鬧被這扇門隔絕了大半，只余下模糊不清的底噪，襯得門板外那尊“門神”的存在感愈發沉重，如同一塊巨石壓在她的退路上。
江潯的反應比她預想的更棘手。他沒有被病弱的美色輕易迷惑，也沒有因她的“瘋”而立刻下殺手。他選擇了圈禁，像經驗老道的獵手，將可疑的獵物暫時關在籠中觀察。這“醉仙樓”的囚籠，比王府更危險。在這里，她是鴇母隨時可以交易的“貨物”，是其他權貴眼中可以爭搶的“玩物”，更是江潯布下的一張無形蛛網中心，那等待被蛛絲纏繞、被毒牙刺入的飛蛾。
“改日再探……”夏瑜無聲地咀嚼著這四個字。下一次，他帶來的絕不會是試探的指尖，而是足以剝開她所有偽裝的刑具。
【宿主精神波動值：輕微上升（警戒閾值內）。請保持專注?！肯到y的提示音突兀地在腦海中響起，帶著一絲金屬摩擦般的冷硬。
夏瑜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藥味的冰冷空氣。疲憊如同深海的暗流，無聲無息地包裹上來?？齑┱吡?，任務完成率100%的神話……也會感到累嗎？她幾乎快要記不清最初進入快穿空間時的感覺了。只記得那無數個世界疊加的喧囂與死寂，無數張攻略目標的臉在記憶深處模糊又重疊，最后都沉淀成一片望不到頭的灰白。
退休。自由。這兩個詞在她意識深處閃爍了一下，像灰燼里最后一點將熄的火星，微弱，卻帶著灼人的溫度。必須抓住。為了這最后的火種，她必須讓洛槿活下去，讓許國活下去。
她走到妝臺前，拿起那支素銀簪子。指尖在簪頭那幾乎看不見的旋鈕上輕輕一撥，簪身悄無聲息地旋開，露出里面中空的管芯。極其微小的空間，只夠容納一張卷得極細的、特殊處理過的薄如蟬翼的紙片。這是洛槿傳遞情報的唯一途徑，也是懸在許國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旦暴露，便是鐵證如山。
夏瑜的目光落在銅鏡中蒼白的倒影上。唇上被江潯指尖擦過的地方，似乎還殘留著那點微涼的觸感。她抬手，指腹用力擦過自己的唇瓣，擦得皮膚發紅，直到那點屬于江潯的、冰冷沉香的余味徹底消失。
不是獵物。她對著鏡中的自己，無聲地宣告。是獵手。
門外，鴇母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停在門口，帶著諂媚的試探：“初姑娘？可好些了？殿下那邊……可有什么吩咐？”那聲音里藏著貪婪與恐懼。
夏瑜沒有回頭。她拿起桌上溫著的藥壺，將里面漆黑的、散發著古怪氣味的藥汁倒進一旁的青瓷碗中。藥汁滾燙，熱氣蒸騰上來，模糊了鏡中她冰冷的眉眼。
她端起藥碗，湊到唇邊?？酀臍庀⒅睕_鼻腔，混雜著微毒藥物特有的、令人作嘔的甜腥。她沒有猶豫，仰頭，將那碗維持著“許初”病弱人設、也緩慢侵蝕著這具身體的毒藥，一飲而盡。
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陣灼燒般的刺痛，隨即是熟悉的、麻痹般的虛弱感蔓延開來。她放下空碗，身體晃了晃，適時地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扶著妝臺才勉強站穩。
“媽媽……”她轉過身，對著門的方向，聲音虛弱得如同游絲，帶著咳喘后的斷續，“勞煩……送些熱水來……這藥……太苦……”每一個字都像耗費了極大的力氣。
門外的鴇母似乎松了口氣，連聲應著：“哎！這就來！姑娘好生歇著！”
腳步聲匆匆遠去。
夏瑜扶著妝臺的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藥力帶來的眩暈和真實的惡心感讓她胃里翻江倒海。她強忍著，目光卻銳利如初，掃過緊閉的門扉，掃過窗欞的縫隙，掃過這間精致卻處處透著監視氣息的囚籠。
江潯的“探”，隨時會來。許國的倒計時，分秒流逝。她必須在虛弱與清醒的鋼絲上，在醉仙樓這口沸騰的油鍋里，跳出那支足以讓潛龍心動、讓乾坤倒轉的絕命之舞。
夜色，濃稠如墨。寒國都城的冷風，刮過醉仙樓高聳的飛檐，發出嗚嗚的聲響，如同無數亡靈在低語。窗紙上，映出她單薄而挺直的剪影，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劍，在無邊的黑暗里，等待著破曉，或者……最終的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