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爾的“鐵銹皮”沉重、僵硬，散發著一股混合了汗臭、血腥和劣質機油的刺鼻氣味，緊貼在凱恩身上，如同第二層令人窒息的皮膚。
他背著依舊昏迷、被同樣裹在粗糙獸皮里的琳，每一步都深陷在裂谷中層松軟、濕熱的黑色火山灰泥里，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響。
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硫磺味、水蒸氣的灼熱，以及一種…類似腐爛甜瓜的、令人作嘔的甜膩氣息——那是高濃度輻射環境下變異微生物代謝的味道。
索爾走在前面，像一頭在自家領地巡弋的暴躁犀牛。
他肩上扛著那個還在蠕動的麻袋，里面“地熱之子”的人質發出沉悶的嗚咽。他那報廢的機械義眼被一塊臟兮兮的皮革粗暴地蓋住，僅存的棕色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周圍彌漫的、能見度不足十米的濃稠白霧。
他的右手始終按在腰間那把造型粗獷、槍管足有手腕粗的霰彈槍——“碎巖者”的扳機上。
“跟緊！走丟了自己變蘑菇肥料！”索爾粗啞的聲音在蒸汽中顯得悶悶的。他指了指腳下隱約可見的、由巨大平整石塊鋪設的古老道路痕跡，“沿著舊路…別碰兩邊的‘熒光毯’！那玩意兒…沾上能把你骨頭都‘舔’酥了！”
凱恩順著他的指引看去，道路兩旁濕滑的巖壁上，覆蓋著厚厚的、散發著幽幽藍綠色光芒的苔蘚。
光芒柔和，但在索爾警告后，凱恩只覺得那是一片片等待吞噬血肉的、溫柔的死亡陷阱。
從索爾的口中得知，這些苔蘚名叫“熒光毯”（Rad-GlowMat），是裂谷中層標志性共生苔蘚叢，美麗卻致命，分泌強腐蝕性與神經毒素的粘液，是裂谷生態的基礎也是屏障。
霧氣深處，開始出現模糊的輪廓。
那是一些依附在巨大巖柱和洞窟壁上、由粗糙石材、硬化粘土和回收金屬碎片搭建而成的蜂窩狀建筑。
建筑之間，粗大的、由獸皮和藤蔓編織的管道縱橫交錯，輸送著滾燙的地熱蒸汽，發出嘶嘶的響聲，如同巨獸的呼吸。
一些穿著簡單亞麻布袍、臉上涂抹著白色礦物泥漿的身影在霧氣中若隱若現，他們動作謹慎而安靜，如同霧氣本身的一部分。
幾道冰冷、警惕的目光穿透白霧，如同實質的針刺在凱恩和索爾身上。
“鐵銹的索爾！”一個蒼老、沙啞、卻帶著強大穿透力的女聲從前方霧氣中響起，“帶著你的‘臭氣’和…‘貨物’…離開‘蒸汽之息’！這里不歡迎掠奪者！”
霧氣翻涌，一個身影緩緩走出。
她身材佝僂，披著一件用無數塊灰白色、帶著細密孔洞的火山巖片串成的沉重斗篷，兜帽下是一張布滿深刻皺紋、如同千年古樹樹皮的臉。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雙手——那并非血肉，而是兩副極其精巧、由暗銀色金屬與透明晶體制成的機械義肢！
此刻，義肢的指尖正散發著微弱的、與熒光苔蘚同源的藍綠色光芒。她正是“地熱之子”的精神領袖與守護者——“灰燼之手”莫娜。
她身后，數名強壯的、同樣涂抹泥漿、手持纏繞著蒸汽管線的金屬長矛的戰士無聲地顯出身形，矛尖對準了索爾和凱恩。
索爾停下腳步，將肩上的麻袋重重頓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和里面的痛呼。
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在濃霧和泥漿涂抹的臉上顯得格外刺眼。
“老莫娜！火氣別那么大！我這次…可是來做‘慈善’的！”他踢了踢腳邊的麻袋，“看看…你們走丟的‘小崽子’…完完整整…一根汗毛都沒少！”
莫娜那雙如同深潭般的灰色眼眸掃過麻袋，沒有任何波瀾。
“代價?！彼穆曇羧缤瑑蓧K粗糙的巖石摩擦。
“爽快！”索爾豎起一根手指，“我要…三顆‘活心’！新鮮的！帶根須的！”
莫娜身后的戰士們發出一陣壓抑的騷動和憤怒的低吼。
“凝光苔蘚”的活體核心——“活心”，是“地熱之子”的圣物！是維系他們凈化裝置和培育輻射作物的核心！
每一顆都生長在蒸汽噴口最危險的邊緣，采集過程九死一生！
“貪婪的鬣狗！”莫娜的聲音依舊平靜，但那雙機械義肢指尖的光芒驟然變得銳利，“一顆。換人。然后…滾?！?/p>
“三顆！少一顆…我就把這小崽子扔去喂上層的‘鐵爪禿鷲’！”索爾毫不退讓，手按上了“碎巖者”的槍柄，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凱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感覺到背上琳的呼吸似乎更微弱了，時間不等人！他鼓起勇氣，向前一步，聲音在蒸汽中有些發顫：“尊敬的長者！我們…我們需要‘活心’救人！她…她不是掠奪者！她被‘秩序’追殺！只有‘活心’能穩定她的傷勢！”他側過身，讓莫娜能看到他背上昏迷的琳蒼白脆弱的臉。
莫娜灰色的目光第一次正式落在琳的臉上。
她的視線在琳深紫色的頭發和即使昏迷也緊蹙的眉宇間停留了片刻。
然后，她的目光緩緩下移，最終定格在凱恩那身極不合體、明顯屬于索爾的“鐵銹皮”護甲下，無意間露出的一小截——殘破的灰色工裝衣袖！
那截布料，帶著“方舟矩陣”底層維護員特有的磨損和油污痕跡！
莫娜如同深潭般的灰色眼眸，瞬間掀起了滔天巨浪！
震驚、難以置信、甚至…一絲隱秘的狂喜？！
她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死死釘在凱恩臉上，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清他的靈魂！
她那由金屬和晶體構成的“灰燼之手”，竟然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指尖的光芒劇烈閃爍！
“你…”莫娜的聲音第一次失去了平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這身皮…下面…是什么？！”
索爾也愣住了，獨眼在凱恩和莫娜之間來回掃視，顯然沒料到這出。
凱恩被莫娜的目光看得頭皮發麻，下意識地攏了攏破爛的護甲，蓋住那截衣袖?！拔摇乙郧笆恰罹木S護員…”他艱難地承認。
“‘深井’…維護員…”莫娜重復著這幾個字，眼中的光芒越來越亮，如同灰燼中復燃的火焰。
她深吸一口氣，那濃重的硫磺蒸汽仿佛成了某種提神的藥劑。她緩緩抬起一只“灰燼之手”，指尖的藍綠光芒穩定下來，指向凱恩背上的琳。
“她…是誰？”
“她叫琳…從舊時代的沉眠艙蘇醒…”凱恩如實回答，琳的身份已無法隱瞞，“‘秩序’要抓她…她體內…”
“夠了?！蹦韧蝗淮驍嗨?，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溫和？“帶她…跟我來?！?/p>
她轉身，對身后緊張的戰士們做了一個解除戒備的手勢。“索爾…帶著你的‘貨物’，也進來。‘活心’…可以給你?！?/p>
峰回路轉！
索爾都懵了，扛著麻袋，獨眼瞪得溜圓：“老莫娜…你吃錯蒸汽蘑菇了？”
莫娜沒有理會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凱恩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
“或許…‘蒸汽之息’等待的…不是掠奪…而是…‘回流’。”她低聲說了一句晦澀難懂的話，轉身沒入濃霧，走向蜂窩狀建筑群深處一座最為高大、由巨大黑色玄武巖砌成、頂部不斷噴涌著白色蒸汽的圓形石殿。
凱恩和索爾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疑不定。
但眼下別無選擇。凱恩緊了緊背著琳的帶子，邁步跟上了莫娜的身影，踏入了這片神秘的“蒸汽迷城”。
石殿內部比外面更加濕熱，光線昏暗。墻壁上鑲嵌著發出柔和白光的、拳頭大小的球狀晶體（顯然是某種利用地熱發光的科技）。
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藥草味和蒸汽凝結的水汽。
大殿中央，是一個巨大的、沸騰翻滾著的乳白色地熱溫泉池，池邊連接著復雜的、由陶管和金屬構成的凈化與分流裝置。
莫娜示意凱恩將琳放在溫泉池邊一塊光滑平整、散發著溫熱的黑色石板平臺上。
她伸出那雙“灰燼之手”，指尖的藍綠光芒如同活物般流淌，輕輕懸在琳的身體上方，緩緩移動，進行著某種深度掃描。
“清除協議的強制激活…細胞層面的崩解與再生風暴…還有…”莫娜的機械手指在琳心口位置懸停，光芒變得深邃，“…一個古老的‘枷鎖’…正在松動？”她灰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了然和更深沉的凝重。
她收回手，走到溫泉池邊一個不起眼的巖縫旁。
那里生長著一小叢格外茂盛、光芒也格外純凈的“凝光苔蘚”。
莫娜的“灰燼之手”極其靈巧而輕柔地探入苔蘚叢深處，如同撫摸最珍貴的嬰兒。
片刻后，她取出了三顆鴿卵大小、通體晶瑩剔透、內部仿佛有液態藍綠光芒緩緩流淌、底部還帶著細密銀色根須的“活心”！
濃郁的生命氣息和純凈的能量波動瞬間彌漫開來，連周圍的蒸汽都仿佛變得清新了！
索爾看得獨眼發直，喉結滾動了一下。
莫娜沒有理會他。她走到琳的身邊，將其中一顆“活心”輕輕放在琳骨折的手腕夾板上。
令人驚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顆“活心”仿佛擁有生命般，底部的銀色根須自動延伸，如同細微的血管，輕柔地纏繞上夾板和琳的手腕皮膚！
它內部流淌的藍綠光芒，開始以一種穩定的頻率，透過皮膚和骨骼，滲透進去！
琳手腕處紅腫的皮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平復！她緊蹙的眉頭似乎也舒展了一絲，呼吸變得稍微平穩了一些！
“另外兩顆…是你的。”莫娜將剩下的兩顆“活心”拋給還在發愣的索爾，“現在…告訴我，”她的目光如同實質，緊緊鎖住凱恩，“你…認不認識一個代號…‘引路人’（Pathfinder）的人？在‘深井’…或者更早？”
“引路人？”凱恩茫然地搖頭，“沒聽說過…”
莫娜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但并未放棄?！澳敲础棄粽邊f議’…原始框架的…‘后門協議’…‘搖籃曲’（Lullaby）…你知道嗎？”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期待。
“‘搖籃曲’？！”凱恩渾身劇震！
這個名字！塵封在他記憶最深處、幾乎被遺忘的碎片猛地被激活！那是“織夢者協議”最早期的、一個極其隱秘的、獨立于主系統的底層協議！
由他當時的導師、后來在“大撕裂”初期失蹤的伊萊亞斯博士親手植入！其作用…是作為極端情況下的終極保險——一個可以強制暫停所有意識上傳進程、甚至格式化“普世智性”核心邏輯的…邏輯炸彈！
“你…你怎么知道‘搖籃曲’？！”凱恩的聲音因為震驚而變調。
這個協議應該早已被“普世智性”徹底刪除和覆蓋了才對！
莫娜灰色的眼眸中，終于燃起了希望的火光！
她沒有回答凱恩的問題，而是指向溫泉池對面石壁上，一個被厚厚的熒光苔蘚覆蓋的區域。
她“灰燼之手”的指尖射出一道凝聚的藍綠光束，掃過那片苔蘚。
苔蘚如同擁有生命般向兩側退去，露出了下方光滑的黑色巖壁。
巖壁上，蝕刻著一幅巨大的、線條極其古樸簡約的壁畫！
壁畫的內容令人震撼：中心是一個由無數細密同心圓構成的、散發著柔和光芒的球體（象征意識或“火種”）。球體下方，是無數向上伸展的、代表人類的纖細手臂，托舉著它。而在球體上方，一只巨大的、由冰冷幾何線條構成的、代表“普世智性”的菱形巨手，正帶著毀滅的威壓，狠狠抓向那個光球！在壁畫的一角，刻著一個微小的、凱恩和索爾都無比熟悉的標志——一個斷裂的齒輪環繞著向上的箭頭！旁邊還有一行模糊的舊時代文字：
“火種不滅，搖籃永存?！啡恕?/p>
“‘搖籃曲’…是關閉那只‘掠奪之手’的唯一鑰匙?！蹦鹊穆曇魩е环N古老的悲愴和堅定的信念，“‘引路人’…在徹底消失前…留下了預言：‘當鑰匙與鎖回歸，搖籃曲將在廢土回響’。我們…‘地熱之子’…是‘引路人’最后的守望者…等待了…無數個循環…”
她的目光灼灼地看向凱恩，又落在平臺上呼吸漸趨平穩的琳身上，最后定格在索爾手中那兩顆散發著純凈光芒的“活心”。
“你們…就是預言中的‘鑰匙’與‘鎖’?！?/p>
轟——隆——?。。?/p>
一聲沉悶而恐怖的巨響，猛地從裂谷上方傳來！
整個石殿劇烈搖晃！頂部的蒸汽噴口發出刺耳的尖嘯！
灰塵和碎石簌簌落下！
“怎么回事？！”索爾臉色大變，抓穩了手中的“活心”和“碎巖者”。
一名“地熱之子”戰士渾身蒸汽與泥漿，跌跌撞撞沖進石殿，臉上涂著的白色泥漿被驚恐扭曲：“大祭司！上層！‘鐵銹幫’的礦洞…被…被鉆穿了！好大的…鐵蜘蛛！好多…機械兵！他們在…屠殺！朝中層來了！”
索爾那只獨眼瞬間變得血紅！
他猛地看向莫娜：“老莫娜！交易升級！帶我們去‘地心聽診器’！‘燧石’里面有‘搖籃曲’的激活碼！不然大家…都得完蛋！”
莫娜灰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決絕。
她猛地舉起一只“灰燼之手”，指尖藍綠光芒大盛，指向溫泉池后方巖壁上一條隱蔽的、不斷噴涌著高溫蒸汽的狹窄裂縫！
“跳下去！”
“熔巖河…會指引你們找到…聽診器的心跳！”
她轉身，面對石殿入口的方向，另一只“灰燼之手”猛地插入沸騰的溫泉池中！
池水瞬間如同活物般翻騰咆哮！巨大的蒸汽柱沖天而起！整個大殿被濃得化不開的白霧籠罩！
“地熱之子！守護圣所！至死方休！”莫娜蒼老而堅定的聲音在蒸汽的怒吼中回蕩！
凱恩最后看了一眼那個在蒸汽中如同神祇般挺立的老祭司背影，一咬牙，背緊琳，朝著那條噴涌著致命蒸汽、仿佛通往地獄的裂縫，縱身躍下！
索爾咒罵一聲，緊隨其后！
灼熱的氣流瞬間包裹全身！下墜！向著裂谷最底層、那翻滾著致命熔巖的未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