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影將最后一塊松動的石板蓋在枯井暗格上時,指腹被邊緣的碎石劃開道血口。血珠滴落在覆蓋暗格的梅枝上,順著花瓣的紋路滲進泥土,與昨夜應急轉移時滴落的血跡匯成細小的溪流,在青石板的縫隙里蜿蜒,像條藏在暗處的紅蛇。梅枝上未凋零的花瓣突然無風自動,最外層的三瓣同時向內蜷縮,這是“梅”字派特制的警報裝置——意味著方圓百米內有特務活動,她在“老梅”的暗號手冊里見過這個機關,是用浸過藥水的絲線控制的,遇血便會觸發。
巷口的雨絲還在斜斜地飄,打在油紙傘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傘面的桐油味混著井底泛出的霉味,在潮濕的空氣里發酵成令人作嘔的氣息。梅影拽了拽斗笠的帽檐,將半張臉埋進粗布圍巾里,只露出雙眼睛警惕地掃視四周——三順茶館的方向隱約傳來警笛聲,由遠及近,又突然掐斷,像是被什么東西捂住了喉嚨。她想起“金瓶”曾說過,特務處有種消音裝置,外形像朵銅制梅花,扣在警笛上就能讓聲音戛然而止,去年“青竹”就是被這種無聲的警車圍堵的。
“賣花嘞——臘梅、紅梅、白梅——”
清脆的叫賣聲從巷尾傳來,裹著股甜膩的花香穿透雨幕。那香氣濃得有些反常,像是在普通的梅香里摻了胭脂和硫磺,與碼頭倉庫的火藥味隱隱呼應。梅影的手瞬間摸向腰間,那里本該別著防身的短刀,卻在應急轉移時為撬開石板遺落在了枯井邊。她后退半步貼住斑駁的磚墻,磚縫里滲出的水珠打濕了后背,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金瓶”曾說過的話:“江城的梅雨季,連石頭都會哭。”磚面凹凸不平的紋路里,還留著“老梅”刻下的暗號,三長兩短的劃痕此刻被雨水浸泡得發脹,像極了某種生物的爪印。
賣花女挎著竹籃慢慢走近,辮梢系著的紅頭繩在灰濛濛的雨里格外刺眼。竹籃里的梅花用浸濕的棉紙裹著,花瓣上的水珠滾落到籃底,積成小小的水洼,倒映著賣花女略顯蒼白的臉。她的指甲縫里嵌著些黑色的粉末,與碼頭倉庫的防銹漆顏色相同,梅影在第七塊松動的磚上見過同樣的粉末,當時用指尖捻開,發現里面混著細小的銅屑。賣花女的布鞋鞋底磨得極薄,左腳鞋跟處有個圓形的破洞,形狀與特務處配發的監聽裝置完全吻合,她在審訊記錄的照片上見過無數次。
“姐姐買朵梅花吧?”賣花女的聲音帶著未脫的稚氣,卻在“梅花”兩個字上刻意加重了語氣,尾音微微發顫,像是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剛從‘梅記布莊’旁邊的園子里摘的,沾著露水呢。”她說話時,右手的食指在籃沿輕輕點了三下——這是“梅”字派傳遞“有緊急情報”的暗號,與“老梅”教她的手勢分毫不差,只是指尖的力度比標準暗號重了半分,這是“情報涉及核心機密”的變體信號。
梅影的目光落在竹籃角落那束不起眼的白梅上,棉紙包裹的位置比其他花束多出半寸,像是藏著什么扁平的東西。白梅的花瓣邊緣有些發焦,像是被火燎過,與她昨夜在茶館看到的《金瓶梅》殘頁焦黑邊緣如出一轍。她伸手去接時,指尖與賣花女的手指相觸,對方掌心的溫度低得像塊冰,虎口處有個新鮮的繭子,形狀與握槍的姿勢完全吻合,繭子的紋路里還嵌著點暗紅色的纖維,是“寒枝”綢衫上的金線。
“這花……怕是開不久。”梅影接過花束,故意用袖口蹭過賣花女的手腕,那里有圈極淡的勒痕,與特務處手銬的尺寸完全一致,勒痕邊緣還殘留著銀色的粉末,是手銬鏈條磨損后的碎屑。花束入手的重量比看上去沉,棉紙里除了花枝,還裹著張硬挺的紙片,邊緣硌得她掌心發麻,形狀像是半本書的內頁。
賣花女突然笑了,嘴角的梨渦里沾著點梅花的粉末,那粉末在雨里不溶于水,反而泛著油光,與浸過煤油的棉絮特征相同:“姐姐放心,這花用鹽水養著,能開到‘子時’呢。”她說完轉身就走,紅頭繩在巷口拐了個彎便消失不見,留下的腳步聲在雨里漸漸模糊,最后竟與遠處的警笛聲重合在一起,分不清哪是人聲哪是車聲。梅影注意到,她轉身時竹籃晃了一下,里面掉出片干枯的梅花瓣,瓣心有個針孔,與“老梅”繡品上的針腳大小完全相同。
梅影快步走進巷深處的破閣樓,反手閂上門的瞬間,懷里的花束突然散發出股焦糊味。那味道與三順茶館被燒時的氣息一模一樣,帶著股紙張燃燒后的腥氣。她將白梅從棉紙里抽出來,發現硬挺的紙片是半張泛黃的書頁,邊緣有明顯的灼燒痕跡,焦黑的輪廓像朵殘缺的梅花,恰好缺了右下角的四分之一——那是“梅”字派代表“金瓶”的位置,對應十二成員中的第十二位。
書頁上印著幾行豎排的宋體字,是《金瓶梅》里的段落:“……春梅道:‘娘且耐煩,休要氣壞了。等我慢慢尋他不是,告與爹打他。’”但在“春梅道”三個字的上方,有人用極細的炭筆寫了兩個字,被焦黑的邊緣掩蓋了大半,只能看清“落梅”二字的上半部分,筆畫扭曲得像是在掙扎,墨色里還混著點暗紅,用指尖一擦,能感覺到細微的顆粒,是干涸的血跡。
她將書頁湊近窗臺的微光,發現紙張的質地并非普通的宣紙,而是摻了麻纖維的厚紙,與特務處檔案用紙完全相同——這種紙浸過防火藥劑,遇火只會焦黑不會化為灰燼,“老梅”曾在培訓時特意提醒過。用指尖捻起頁角的焦屑,能感覺到里面混著些細小的金屬顆粒,在光線下泛著銀白色的光澤——是火藥燃燒后的殘留物,與碼頭倉庫的炸藥成分一致,其中還能辨認出微量的硫磺,這是特務處特制炸藥的標志。
更讓她心驚的是,書頁空白處的纖維里嵌著幾根極細的絲線,在光線下呈現出淡淡的綠色,與“寒枝”袖口刺繡的熒光絲線完全相同。絲線纏繞的方式很特別,三股一組擰成麻花狀,末端還打著個極小的結——這是“瓶底”的專屬標記,去年他傳遞碼頭布防圖時,也曾用同樣的絲線捆扎情報,當時“老梅”還笑著說:“瓶底的結,比姑娘家的繡花結還精致。”
“落梅……”梅影低聲念著這兩個字,指尖撫過焦黑的邊緣,那里的紙張比其他地方更硬,像是被什么東西浸泡過。她突然想起賣花女說的“鹽水養著”,便從破桌上摸過個缺角的碗,倒了些雨水,將書頁的焦邊浸在水里。碗沿的裂縫里卡著半片指甲,顏色發青,像是被人生生掰下來的,指甲縫里同樣有黑色的防銹漆粉末。
奇跡發生了——焦黑的邊緣在水中漸漸褪去,露出底下用褪色墨水寫的“計劃”二字,與“落梅”連起來,正是“落梅計劃”。墨水在水中暈開,形成細小的墨絲,像無數條黑色的小蟲在游動,最終在碗底匯成個模糊的“子”字,與賣花女提到的“子時”不謀而合。更詭異的是,墨絲游動的軌跡,竟與碼頭的地形圖隱隱重合,最密集的地方恰好是倉庫的位置。
書頁上的《金瓶梅》段落突然變得刺眼——“春梅”二字被人用指甲劃出深深的刻痕,刻痕里嵌著點暗紅色的粉末,是干涸的血跡。梅影想起應急轉移時在枯井邊看到的血珠,那顏色與這血跡完全相同,甚至連凝固后的龜裂紋路都分毫不差。她用針挑出一點粉末,放在舌尖嘗了嘗,有股淡淡的鐵銹味,還帶著點杏仁的苦澀——這是“梅”字派成員特有的暗號,用微量氰化物處理過的血跡,只有自己人能識別。
她將書頁翻過來,背面的空白處有塊淡淡的水漬,形狀像朵梅花。用手指蘸著碗里的水涂抹水漬,竟顯露出幾行更淡的字跡,是用米湯寫的密信:“棉絮作梅,子時引燃,碼頭為祭,瓶底危。”每個字都寫得極輕,像是生怕被人發現,筆畫的末端都帶著細微的顫抖,顯露出寫字人當時的恐懼。“棉絮”二字被圈了起來,圈里還畫了個極小的火焰圖案,與她在倉庫梁柱上看到的標記完全相同。
“棉絮作梅……”梅影的心臟猛地一縮,想起碼頭倉庫里那些堆在角落的舊棉絮,當時只當是廢棄的雜物,現在想來,那些棉絮的形狀確實有些奇怪,像是被人刻意捏成了花苞的樣子。她曾用樹枝撥弄過其中一團,里面露出過點點油光,當時以為是機器漏油,現在才明白那是浸了煤油的棉絮。那些棉絮堆的位置,正好堵住了解放軍可能登陸的三個缺口,形成個致命的三角區。
窗外突然傳來“咚”的一聲輕響,像是有什么東西撞到了墻。梅影迅速將書頁和梅花塞進墻縫,用塊松動的磚蓋住,磚面刻著的“梅”字正好對準巷口的方向——這是緊急情況下的銷毀標記,只要敲三下磚,里面的火石就會引燃書頁,將一切痕跡化為灰燼。這是“老梅”親手設置的機關,磚后藏著的硫磺粉與書頁的火藥殘留相觸,會產生足以燒毀情報的高溫。
她抄起門后的扁擔,悄無聲息地挪到窗邊,撩起破舊的窗紙往外看——巷子里空無一人,只有只黑貓蹲在對面的墻頭上,碧綠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閣樓的方向,嘴角似乎還沾著點白色的棉絮。黑貓見她看來,突然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縱身跳進旁邊的排水溝,濺起的水花里混著些黑色的粉末,在水面上形成個短暫的梅花形狀。排水溝的鐵柵欄上,掛著半片紅色的布料,質地與賣花女辮梢的紅頭繩完全相同,布料邊緣有整齊的切割痕跡,像是被刀割斷的。
梅影的目光落在排水溝的鐵柵欄上,那里掛著半片紅色的布料,質地與賣花女辮梢的紅頭繩完全相同。柵欄的縫隙里還卡著根細針,針尖閃著寒光,針尾系著的絲線與書頁里的綠色絲線一模一樣,只是這根絲線已經被血浸透,變成了暗紅色。她突然想起“瓶底”的特征——他的左手小指比常人短一截,是小時候被機器軋斷的。剛才賣花女遞花時,她刻意留意過對方的手,右手完好無損,但左手始終藏在竹籃后面,像是在遮掩什么。難道賣花女就是“瓶底”?還是說,“瓶底”已經暴露,這半張書頁是特務故意傳遞的假情報?
墻上的掛鐘突然“當”地響了一聲,指針指向亥時。鐘擺的聲音在寂靜的閣樓里格外刺耳,像是在倒數。梅影的心沉了下去——離“子時”只有一個時辰了。她必須盡快確認情報的真偽,還要想辦法通知其他同志,可現在三順茶館已經暴露,枯井是最后的藏身處,她該去哪里接頭?閣樓角落里堆著的破舊衣物里,露出件黑色綢衫的一角,領口繡著的梅花與“寒枝”的刺繡相同,只是少了片花瓣,這是特務處標記“已清除目標”的方式。
碗里的水漸漸變涼,書頁浸過的地方開始出現新的變化——“瓶底危”三個字的周圍,浮現出淡淡的梅花水印,一共十二朵,與“梅”字派的成員數量完全一致。其中一朵梅花的中心有個極小的黑點,像是被針扎過,位置正好對應著“瓶底”的代號。梅影突然想起“老梅”留下的暗號手冊里有過記載:當情報涉及成員安危時,會用針扎破對應代號的梅花水印。這意味著“瓶底”不僅身處險境,很可能已經……她不敢再想下去,指尖捏著的扁擔柄已經被汗水浸得發亮,木頭上的紋理在掌心硌出了深深的印子。
窗外的雨又大了起來,砸在屋頂的破洞上發出“噼啪”的聲響,像是有人在用手指敲打。遠處的警笛聲再次響起,這次格外清晰,似乎正朝著閣樓的方向駛來。梅影迅速從墻縫里取出書頁和梅花,將書頁揉成一團塞進嘴里——這是用特殊紙張做的,遇唾液會慢慢融化,不留痕跡,但融化時會有種辛辣的味道,刺激得她喉嚨發緊。
梅花被她別在衣襟內側,花枝的刺刺破皮膚,帶來尖銳的痛感,讓她保持清醒。花枝上殘留的露水順著皮膚滑進衣領,冰涼的觸感像是條小蛇在游走。她最后看了眼碗里的水,那些墨絲已經沉淀在碗底,形成個扭曲的“梅”字,筆畫里似乎藏著張人臉,眼睛的位置正好是兩個小黑點,直勾勾地盯著她,像是“老梅”在天上看著她。
警笛聲越來越近,已經能聽到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還有人說話的聲音,其中一個女聲格外熟悉,帶著甜膩的笑意,正是“寒枝”!梅影拉開閣樓的后窗,外面是條狹窄的排水溝,黑貓剛才跳進的地方還在冒著氣泡,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水下腐爛。她深吸一口氣,縱身跳了下去,冰冷的污水瞬間淹沒了她的膝蓋,里面漂浮著的白色棉絮纏上她的褲腿,像是無數只冰冷的手在拉扯。棉絮里還混著些細小的骨頭碎片,棱角鋒利,劃破了她的皮膚。
當她從另一頭的排水口鉆出來時,正好撞見那個賣花女——或者說,是穿著賣花女衣服的特務。對方的左手小指果然短了一截,只是斷口處還在滲血,染紅了辮梢的紅頭繩。“梅影同志,”特務的聲音帶著詭異的笑意,手里舉著的槍筒上,纏著與書頁里相同的綠色絲線,“‘落梅’計劃,歡迎你的加入。”他身后的巷子里,站著十幾個穿黑綢衫的特務,每個人的袖口都繡著半朵梅花,合起來正好是完整的十二瓣。
梅影的手摸向衣襟內側的梅花,花枝的刺已經深深扎進肉里,帶出的血珠滴在污水里,與漂浮的棉絮融為一體。她突然明白,這半張《金瓶梅》殘頁不僅是警報,更是個誘餌——特務早就知道她會來取情報,他們想要的,或許不只是碼頭,更是整個“梅”字派的覆滅。而“落梅”二字,根本不是計劃的名字,而是“梅”字派成員凋零的預告。
警笛聲在身后炸開,梅影轉身沖進雨幕,懷里的梅花刺得她心口生疼,像是在提醒她:從接過這半張殘頁開始,她已經踏入了比應急轉移更危險的陷阱,而這場梅雨季的血色,才剛剛開始蔓延。她的腳印在泥濘中留下串串血痕,很快被雨水沖刷淡去,只留下些微的暗紅,像是落在地上的梅花瓣,在等待著更多的同伴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