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濃稠得幾乎化不開。梧桃山上陰風陣陣，卷起地上散落的紙錢，在空中打著旋兒。林燁抬手抹了把臉上的血跡，霍然抬頭露出一排沾著血絲的牙齒。

“師叔！“他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喜悅。

姬無玉踏著月光而來，雪白的衣袍纖塵不染，在漆黑的夜色中格外醒目。他微微頷首，目光卻越過林燁，落在后方那個沉默的身影上。符裳站在那里，如同一具提線木偶。

林燁見狀連忙解釋道：“師姐受了驚嚇，還請師叔勿怪。“

符裳感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頓時渾身汗毛倒豎。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疼痛讓她保持著清醒——千萬不能在這位師叔面前露出破綻。

好在姬無玉只是淡淡掃了一眼，便移開了視線。“跟上。“他聲音清冷，如同山間流淌的泉水。說完轉身走在前面，衣袂飄飛間隱約可見腰間懸著的濁雪劍，劍鞘上繁復的云紋在月光下泛著幽幽藍光。

其他弟子陸續跟上，唯有林燁還站在原地，不安地搓著手。“顧師姐，“他壓低聲音，喉結上下滾動，“此地讓人慎得慌，我們也快些跟上吧...“

符裳捂著腹部的傷口緩緩蹲下，指尖能感受到溫熱的血液正透過布料滲出。“我留在此處。“她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

林燁瞪大眼睛：“為何要留在此處？師叔都讓我們跟上...“

“留在此處才是最安全的。“符裳抬頭望向四周，月光下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從我們進山開始，一路上你可見到過活物？“

林燁皺眉回憶，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好像...確實沒有。連蟲鳴鳥叫都不曾聽見。“

“我在轎子里昏迷時，總聽見野貓的叫聲。“符裳緩緩道來，聲音帶著幾分飄忽，“那叫聲近在咫尺，可當我掀開轎簾往外看，卻什么都沒發現。野貓的眼睛在黑暗中會發光，若是真在附近，不可能看不見。“

林燁咽了口唾沫，感覺后背一陣發涼。

符裳繼續道：“這山上除了我們，本應沒有活物。沒有活物就不會有尸體，可這片亂墳崗卻布滿殘骸。“她指向不遠處一具半掩在土中的白骨，那骨頭上還掛著幾縷腐爛的布料。

“什、什么意思？“林燁聲音開始發抖。

“我覺得此山被人布下了某種陣法。“符裳收回目光，直視林燁的眼睛，“只是不知道是什么陣法。”

如果照這么說...他們從踏入那個詭異的小鎮時，就已經陷入陣法之中了？

符裳見他臉色慘白，又輕聲道：“我醒來時覺得餓，啃了口手中的蘋果...“她做了個干嘔的動作，“有股不易察覺的尸臭味。后來才想明白，那是尸煞油。有人故意用這個引尸煞攻擊我們。“

林燁額頭上的冷汗順著臉頰滑落。要弄清這一切，就必須離開這里，去那個所謂的山莊一探究竟。可眼下這情形...

“有師叔在，我們一定能...“他試圖給自己打氣。

符裳看穿了他的想法，心中暗嘆。能布下如此大陣的人，修為定然不淺。而現在的姬無玉雖已是化神期，但畢竟年紀尚輕，能否破陣還是未知數。

上輩子姬無玉早早就閉了關，數十年未曾出。原主顧涼月與他也僅有一面之緣，那是在顧涼月害死黎瑤之后，東窗事發的那日。

那日天穹黑如濃墨，細雨綿綿。

顧涼月深一腳淺一腳的穿梭在林子中，發絲被打濕貼在臉頰上。身上有幾道劍傷正不斷滲著血，衣服臟的看不出原本的樣子。但此時她已無暇顧及，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快些離開此地。

她提著裙子咬牙前行，但體力透支，一個沒注意被枯木絆倒，連人帶劍栽到土坡下面，腳腕頓時腫的老高。

“顧涼月！束手就擒留你全尸。”

天穹之上傳來一陣聲音，驚起林中棲息的寒鴉。顧涼月猛地抬頭，無數劍茫由遠至近，激起林中殘葉。黑云在此時散開，月光如瀑般傾瀉而下。顧涼月這才看清林子上空密密麻麻的修士，無數劍光組成的天羅地網將整片林子照得亮如白晝。

……

可真是看得起她，全都來了。

顧涼月撐著樹干站起來，腿上的傷口崩裂，在腐葉上留下深色痕跡。

她拿起曇華劍，劍身上還在一滴一滴的往下滴血。

顧涼月轉過身去，看著他們，視線卻停留在抹紅色身影上。

蕭流云衣袍如火，此時也在垂眼望著她，眼中盡是冰冷嫌惡，恨不能將她碎尸萬段。

蕭流云深愛她的師姐，無論她是生是死都不會變，所以他恨透了顧涼月。

顧涼月被他的眼神刺痛，心中酸楚逼得她紅了眼。

光影一晃、顧涼月拿劍去擋，飛鏢擦著她的面頰而過在她的臉上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然后釘在樹干上。

“我說了，要親手殺了你替瑤兒報仇，今日你跑不了。”蕭流云的聲音冷淡，執劍來到顧涼月面前。指尖輕撫過三尺青鋒，劍身頓時清鳴如鶴唳

是黎瑤的碧水劍。

“流云、我沒有殺黎師姐！”顧涼月試圖為自己辯解。

“還敢狡辯！”蕭流云大怒，直直向顧涼月命門攻去，顧涼月反應極快，用曇華擋住，劍刃相交迸出火花，蕭流云力道極大，逼的顧涼月節節后退，她如今丹田靈力枯竭招架起來十分費勁。肩頭一涼，溫熱的血噴涌而出，顧涼月只覺得刺痛蔓延開來，手上動作不穩，曇華劍被挑開刺入地面。

沒了劍，顧涼月只能空手接下碧水的劍鋒，掌心被刺穿，鮮血順著劍身緩緩滴落在地上。她沒做停留，被刺穿的瞬間她將手掌往前推至離劍柄更近的地方飛快凝訣，只見一道詭異的紅色符文顯現，引得天上的修士紛紛驚呼。

“滅魂燈！”

“居然是滅魂燈。”

“說她修邪道果然沒冤枉她。”

“各位道友！速速離去！”

滅魂燈會吸修士魂魄然后不斷煉化，直至魂魄消散，連輪回都入不了。

有人道：“這等邪物一直呆在歸墟之洞之中，為什么會在她的手里？！”

不止他們吃驚，就連顧涼月本人也很吃驚。狂風四起，黑霧漫天，她想收手卻發現已經不受她掌控，滅魂燈升至半空，周身被紅色符文縈繞形成巨大的漩渦，天幕上炸開一道閃電，雷聲震耳欲聾。不少修士被卷入其中，滅魂燈燈芯燃燒的火焰越來越厲害，慘叫聲此起彼伏，皮肉和骨頭彈指間便被燒盡。

“你瘋了嗎？！還不快停下！”蕭流云喝道。

顧涼月急的不行，左手握緊右臂想讓滅魂燈停下，然而只是徒勞。

整個林子的草木被連根拔起，寒鴉撕扯著嗓子鳴叫。

長陽宗弟子死了大半，掌門大怒道：“宗門出此孽徒！殺我女兒，毀我大陣，今日還要滅我全宗！老夫就算身殞道消也要清理門戶！”

掌門與諸位長老祭出法器，凝聚成一把巨大的劍懸于顧涼月上方。

就在劍鋒快要落下的時候，四周空氣突然凝固，水珠漂浮在半空中，只見從遠方傳來一道冰藍劍茫，帶著十足的威壓，讓所有修士都不自覺屏住呼吸。

噗呲——

顧涼月吐出一口鮮血，整個人踉蹌著倒下，滅魂燈也隨之熄滅落到地上。

那道劍茫冰冷異常，被刺中的瞬間讓人覺得墜入冰窟，刺骨的寒意從傷口蔓延至全身，連血管都被凍結。

水珠落地，風也重新流動，連掌門凝成的劍也輕輕消散成點點金光。

來了……

顧涼月倒在地上，只見一人雪白的衣擺沾上了些許塵土，她費力抬頭看見一柄流轉著充沛靈力的劍。

握劍的是一只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那劍上刻著“濁雪”二字。

顧涼月艱難喘息，胸口好像破了一個窟窿，她的臉貼在泥土上，所修的功法都被廢去，如今的她連個凡人都殺不了。

鮮血流失過多，顧涼月連視線都模糊了，明明周遭那么沸騰喧嘩，可她好像只能聽見風聲。不斷有鮮血從喉嚨中涌出，她爬在血泊中緩緩抬起手。

在姬無玉靠近的時候抓住了他的衣袍，然后便陷入黑暗之中。

***

夜色越發深沉，時間仿佛凝固。他們來梧桃山時已是三更，經過這番折騰，按理說早該天亮，可天上明月依舊高懸，不見半點曙光。顯然陣法內外的時間流逝不同。

“沙沙——“

林中突然傳來異響，林燁一個激靈跳起來：“顧師姐！快醒醒！有人來了！“

符裳其實并未睡著，她循聲望去，只見一群長陽宗弟子從林中走出，個個灰頭土臉，神情陰郁。

“真是見鬼了！“為首的青年啐了一口，“在山上轉了這么久，居然又回到原地！“

林燁見是同門，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你們終于回來了！這山上有古怪...“

“沒古怪師叔也不會親自下山。“一個清脆的少年聲音打斷了他，“你以為就憑你們幾個，能勞動他老人家親自來救？“

林燁表情一僵，訕訕地閉上嘴。

符裳看向說話之人——那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圓臉大眼，本該是討喜的長相，此刻卻滿臉倨傲。他身著與其他弟子相似的白衣，但腰間的仙鶴玉牌和金冠束發昭示著不凡身份——長陽宗少主黎匆。

黎匆也注意到了她，眉毛一挑：“顧涼月？“他負手踱步而來，靴子踩在枯葉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早知你也在梧桃山，我們就該晚來一會兒。“少年冷笑，“白白讓你撿了條命。“

符裳心中一凜。原主顧涼月才入宗門不久，黎匆就如此厭惡她，看來顧涼月已經見過蕭流云了。按照原著，顧涼月天資平平卻行事高調，入宗不久就遇到了前來探望未婚妻的望舒門少主蕭流云，對其一見鐘情。而蕭流云早已與長陽宗宗主之女黎瑤定親。黎瑤無論是修為、樣貌還是身份都遠勝顧涼月，蕭流云自然看不上她。

被多次拒絕后，顧涼月惱羞成怒，竟提劍闖到黎瑤閉關處尋釁。當時黎瑤正值突破關鍵，被她這一鬧導致真氣逆行，險些喪命。此事全宗皆知。

如今這口黑鍋，卻要她符裳來背。

真是冤啊！但誰讓她現在占著顧涼月的身體？替她挨幾句冷言也是應當的。

黎匆見她沉默，以為她是心虛，更加趾高氣揚：“別在這礙眼。“

在場眾人雖不知她如何得罪了少主，卻無人愿意為她說話觸怒黎匆。

就在氣氛凝滯之際，一陣清冷氣息悄然彌漫。符裳抬頭，看見姬無玉不知何時已站在人群外圍。月光為他鍍上一層銀邊，襯得那雙眼眸越發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黎匆立刻收斂氣焰，退到一旁。

姬無玉緩步上前，在距離符裳三步之遙處停下，狀似無意地與她四目相對。

“出來！“

他突然冷喝一聲，同時從袖中抽出一張符篆。符紙無火自燃，卻不是尋常的青色火焰，而是詭異的赤紅。

“招陰符變紅了！“有弟子驚呼。

符裳心頭一跳。招陰符遇陰靈會燃青火，而紅色火焰意味著有比尋常陰靈更可怕的存在——此刻就藏在他們中間！

陰風驟起，幾名弟子慌忙掐訣戒備。符紙燃盡的剎那，符裳忽覺背后寒意刺骨。她猛地轉身，只見一個女子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后。

那女子頭戴金釵，衣裙污濁，裸露的皮膚呈青紫色，干癟得只剩一層皮。詭異的符文從脖頸蔓延至面部，身形高大得不似女子，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六級陰傀！“黎匆失聲叫道。

陰傀以活人為基，抽魂后再與他人軀干縫合煉化而成。因其死狀凄慘，怨氣沖天。原著中顧涼月墮魔后曾煉制出九級陰傀，能輕易誅殺化神修士。許多修士嘴上唾棄，私下卻眼饞不已。但煉制之法早已被顧涼月毀去，后人只得皮毛。

眼前這具六級陰傀雖不及九級，卻也非同小可。在場除了姬無玉，無人是其對手。

“吼——“

陰傀突然睜眼，赤紅雙瞳直勾勾盯著眾人，以迅雷之勢撲向人群。

符裳疾退數步，倉促召出佩劍格擋。劍刃與陰傀利爪相撞，迸出刺目火花。

“結陣！“黎匆大喝。

幾名弟子手忙腳亂地掐訣，可陰傀速度太快，一掌就將陣法擊潰。姬無玉此時出手，濁雪劍出鞘，寒光閃過，陰傀一只手臂應聲而斷。

“嗷——！“陰傀發出凄厲嚎叫，震得人耳膜生疼。

它轉而攻向姬無玉，其余弟子剛松口氣，腳下大地突然劇烈震動。塵土飛揚間，無數慘白的手臂破土而出！

“是陰尸群！“符裳御劍而起，林燁緊隨其后。

地面都在顫抖，巨石崩裂，枯木傾倒。符裳腳下飛劍突然一沉，她急忙掐訣穩住，卻見下方土層如沸水般翻涌，更多腐手伸出地面。青黑指甲在月光下泛著幽光。

若不盡快破陣，他們今日都要葬身于此。

符裳御劍沖入黑霧，飛至高空。無邊夜色中，她隱約看見山的東西南北各有一面黑旗，四個角落則是銀旗。那些就是陣旗？她驅動飛劍向最近的一面旗沖去，陰風呼嘯，幾乎要將她從劍上掀落。

就在她即將觸及陣旗時，一道紅光驟然襲來！符裳勉強閃避，仍被余波掃中手臂。劇痛中，她看見自己手臂上浮現出數十道紅色裂紋。

“九離聚骨陣！“她恍然大悟。

這不是靠毀掉陣旗就能破解的普通陣法，而是需要找到陣眼的九離聚骨陣！

符裳低頭看向下方尸群，忽然靈光一現。她朱唇輕啟，念出一段晦澀咒語。咒語剛落，那陰傀突然停止攻擊姬無玉，呆立原地。

“去吧。“符裳輕聲道。

陰傀眼珠轉動，發出刺耳尖嘯，隨即如旋風般撲向尸群，所過之處殘骸遍地。

黎匆等人目瞪口呆，不明白為何陰傀突然倒戈。姬無玉則若有所思地望向黑霧深處。

激戰中，符裳瞥見半塊折斷的墓碑，上面刻著一個“云“字...

亂墳崗、云字墓碑、九離聚骨陣……

原來是這樣！

符裳恍然大悟，林燁他們一路走來不見任何生靈，唯有此處殘骸遍野，那么陣眼就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