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的陽光,像摻了水的牛奶,溫吞吞地潑灑在“薇園”起伏的綠色丘陵上。空氣里沒有巴黎香水柜臺那種甜膩的脂粉氣,只有雨后泥土的腥鮮、青草的微澀,還有……無處不在的、清冽又纏綿的玫瑰冷香。深吸一口,五臟六腑都像被溫柔的泉水洗滌過一遍。
林薇穿著寬松柔軟的舊T恤和沾滿泥點的工裝褲,光腳踩在門廊有些年頭、被磨得光滑溫潤的木地板上。腳下是“陽光”暖烘烘、毛茸茸的肚皮。大金毛四仰八叉地躺著,發(fā)出滿足的呼嚕聲。門廊角落的藤編吊籃里,三花貓“抹茶”蜷成一團油光水滑的毛球,只露出一截優(yōu)雅的尾巴尖,在晨光里悠閑地晃著。
她舉著手機,鏡頭對準(zhǔn)遠處那片在薄霧中蘇醒的玫瑰海。晨露掛在嬌嫩的花瓣上,折射出碎鉆般的光點。深紅、淺粉、鵝黃、純白……層層疊疊,像打翻了的巨型調(diào)色盤,又被造物主精心暈染過。
“早安啊,我的小薔薇們!”林薇的聲音透過手機麥克風(fēng)傳出去,帶著剛睡醒的慵懶和一絲久違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輕松。素顏的臉在柔和的晨光里顯得干凈透亮,只有眼底殘留的一點青黑,無聲訴說著過去的疲憊。“猜猜我在哪兒?沒錯,你們的都市麗人薇姐,正式開啟‘歸園田居’副本啦!第一站——外公的寶藏玫瑰園,‘薇園’!”
她微微轉(zhuǎn)動手機,讓鏡頭掃過門廊下打盹的萌寵,再掠過遠處被薄霧輕籠的、色彩斑斕的花海。
“看看這空氣!看看這陽光!看看這滿園子的玫瑰!吸一口,感覺靈魂都被凈化了!比巴黎那混雜著尾氣和渣男味的空氣強一萬倍!”她故意夸張地深吸一口氣,對著鏡頭做了個陶醉的表情。
彈幕瞬間活躍起來:
【啊啊啊薇寶素顏殺我!狀態(tài)好棒!】
【這玫瑰園!仙境吧!實名羨慕!】
【陽光和抹茶!萌化了!】
【哈哈哈薇姐怨念好深,還在鞭尸巴黎空氣!】
【渣男退散!玫瑰萬歲!】
【薇姐快帶我們逛園子!想看花花!】
【求園子定位!我要去打卡!】
“別急別急,今天就先給你們來個云晨游,感受下‘薇園’的清晨魔法。”林薇笑著,小心翼翼地避開“陽光”的肚皮,走下門廊,踏上濕潤松軟的草地。露水瞬間打濕了她的褲腳,帶來一陣沁涼。她毫不在意,反而覺得這真實的觸感讓她整個人都“落地”了。
鏡頭隨著她的腳步移動。她像個最盡職的導(dǎo)游,聲音輕快:“看到那片深紅絲絨一樣的了嗎?那是‘林肯先生’,香味濃郁得像打翻的葡萄酒桶,外公的驕傲!旁邊粉粉嫩嫩,花瓣層層疊疊像小裙子的,是‘瑞典女王’,優(yōu)雅本雅!遠處那叢亮眼的明黃,帶點橙調(diào)的,叫‘黃金慶典’,陽光一照,能閃瞎眼!”
她走近一叢開得正盛的淡紫色玫瑰,花朵碩大,花瓣邊緣帶著柔和的波浪卷,散發(fā)出一種清冷又馥郁的獨特幽香。她忍不住湊近深深嗅了一口,臉上露出純粹的愉悅。
“我的最愛,‘藍色陰雨’!名字憂郁,但花可一點都不喪!這顏色,這香氣……”她對著鏡頭眨眨眼,指尖輕輕拂過柔嫩的花瓣,“像不像我今天眼影的靈感來源?”
鏡頭拉近,給了她眼睛一個特寫。沒有濃墨重彩,只在眼瞼上薄薄鋪了一層柔和的淡紫色珠光眼影,像清晨籠罩玫瑰園的薄霧,又像“藍色陰雨”花瓣上那層若有若無的藍調(diào)。清透,溫柔,帶著一絲疏離的仙氣,完美中和了她五官的明艷,透出一種沉靜下來的美感。
【啊啊啊薇寶新眼影!淡紫色!仙哭了!】
【求色號!求教程!這眼妝太適合這個氛圍了!】
【‘藍色陰雨’?名字好美!花更美!】
【眼影顏色叫啥?‘療愈紫霧’?】
【薇姐這狀態(tài),愛了愛了!果然玫瑰養(yǎng)人!】
“眼影嘛,就叫‘歸園清晨’好了!”林薇隨口給這抹淡紫定了名,調(diào)皮地對著鏡頭wink了一下,“心情?唔…就像這園子里的空氣,洗去塵埃,慢慢舒展。淡紫色,剛剛好。”她晃了晃手中的小噴壺,對著幾株看起來有點蔫的玫瑰噴了噴水,細密的水霧在陽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好了,云游先到這里,薇園主得開始干活了!回見!”
關(guān)掉直播,世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風(fēng)吹過玫瑰叢的沙沙聲,遠處隱約的鳥鳴,以及“陽光”在草地上打滾時滿足的哼哼。
“呼——”林薇長長舒了口氣,剛才直播時那股刻意維持的元氣卸下,真實的疲憊和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又悄然浮了上來。巴黎那場鬧劇帶來的鈍痛,并沒有完全消失,只是被眼前這片寧靜的美麗暫時麻痹了。
“薇薇!”爽朗的女聲從花房方向傳來。蘇琪端著一個藤編托盤快步走來,上面是熱氣騰騰、散發(fā)著濃郁黃油和麥香的司康餅,還有兩杯冒著熱氣的紅茶。“快來!剛出爐的,配外公珍藏的野花蜜,絕了!”
蘇琪是外公雇的花藝師兼半個管家,也是林薇在玫瑰園最鐵的閨蜜。性格像她打理的那些盛放的玫瑰,熱烈、直接、生機勃勃。她利落的短發(fā)因為忙碌沾了點草屑,小麥色的臉上永遠帶著陽光曬過的紅暈。
林薇接過托盤,在門廊的老舊藤椅上坐下。“陽光”立刻湊過來,大腦袋擱在她膝蓋上,眼巴巴地盯著司康餅。“沒你的份兒,小饞狗。”林薇笑著推開它濕漉漉的鼻子,掰開一塊溫?zé)岬乃究担瑵庥舻狞S油香瞬間彌漫開來。抹上厚厚一層色澤金黃透亮的野花蜜,咬一口,外酥內(nèi)軟,蜂蜜的清甜混合著黃油香在口腔里爆炸,瞬間撫慰了空蕩的胃和飄搖的心。
“唔…琪姐,你這手藝,不開店真是暴殄天物!”林薇滿足地瞇起眼,像只被順毛的貓。
“少拍馬屁!”蘇琪毫不客氣地在她對面坐下,也拿起一塊司康,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說,“說說吧,巴黎那破地方,還有那個破人,怎么就把我們天不怕地不怕的薇姐給整回來了?真就為了繼承這‘破園子’?”她朝廣闊的玫瑰園努努嘴,語氣調(diào)侃,但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關(guān)切。
林薇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嘴角那點因為美食帶來的弧度也淡了。她端起溫?zé)岬募t茶喝了一口,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視線。
“就那么回事唄,”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點自嘲,“捉奸在床,老套劇情。驚喜變驚嚇,都市麗人連夜卷鋪蓋回村。”她試圖用輕松的語氣帶過,但指尖無意識地摳著藤椅邊緣粗糙的藤條。
蘇琪放下杯子,發(fā)出一聲清晰的“嘖”,毫不掩飾她的鄙夷:“朱利安那個裝腔作勢的軟飯男?我就知道!當(dāng)初看他那副‘我是藝術(shù)家,爾等俗人不懂’的嘴臉就不爽!眼瞎了吧你?”她嘴上罵得兇,身體卻往前傾,手越過小桌用力捏了捏林薇的手腕,“不過也好!那種垃圾,早扔早干凈!回來好!咱‘薇園’啥不多,就是好男人…呃,好玫瑰多!空氣都比巴黎香!”
林薇被她這直白又充滿力量的安慰弄得哭笑不得,心里的郁結(jié)倒是散了些。“好男人?”她故意挑眉,“比如整天對著玫瑰苗比對我還溫柔的宇哥?”
“喂!”蘇琪臉一紅,抓起一塊司康作勢要砸她,“說正事呢!別轉(zhuǎn)移話題!”
兩人笑鬧了幾句,氣氛輕松不少。
“說真的,薇薇,”蘇琪正色道,下巴朝遠處花田里一個穿著深藍色工裝、正彎腰仔細檢查玫瑰植株的高大背影抬了抬,“你看外公,年紀(jì)是真大了。園子里里外外這么多事,他嘴上不說,可我們都看得出他力不從心了。前陣子修剪西邊那片老藤,‘林肯先生’那片,差點從梯子上摔下來,把我和陳宇嚇個半死。”
林薇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外公林國棟正背對著她們,站在一片開得如火如荼的深紅玫瑰叢旁。他依舊站得筆直,穿著那身熟悉的舊工裝,手里拿著那把被塞給林薇的園藝剪。但林薇敏銳地注意到,他彎腰去撥弄花枝時,動作明顯比記憶中遲緩了一些,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僵硬。陽光落在他花白的頭發(fā)上,顯得有些刺眼。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悶悶的。那塊剛咽下去的、甜蜜的司康,忽然變得有些沉重。
“宇哥呢?”林薇轉(zhuǎn)移了話題,看向遠處那個沉默的身影。陳宇,和她一起在玫瑰園長大的發(fā)小,園子里的技術(shù)大拿,沉默寡言得像塊石頭,但對玫瑰的了解和熱愛深入骨髓。
“還能干嘛?他的寶貝玫瑰唄!”蘇琪翻了個白眼,語氣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柔軟,“最近老品種‘遺產(chǎn)’那邊好像有點不對勁,葉子發(fā)蔫,他快長在那片地里了,吃飯都叫不動。喏,你看他那眉頭皺的,能夾死蒼蠅。”
果然,遠處的陳宇正蹲在一叢開淡粉色花朵的玫瑰旁,小心翼翼地翻看著葉片,古銅色的臉龐上眉頭緊鎖,專注得仿佛周圍的世界都不存在。
“我去看看。”林薇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司康碎屑。逃避沒有用,無論是巴黎的糟心事,還是園子的未來。腳踏實地的感覺,或許能從這片生養(yǎng)她的土地里重新汲取。
她趿拉著沾滿泥的舊帆布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陳宇。“陽光”立刻搖著尾巴跟上。
“宇哥,怎么了?”林薇在他身邊蹲下,也學(xué)著去看那些葉片。她對玫瑰品種如數(shù)家珍,但真要論病蟲害防治這種硬核技術(shù),還得看陳宇。
陳宇聞聲抬起頭,看到是林薇,緊鎖的眉頭稍稍松動了些,但眼神依舊凝重。他摘下一片發(fā)黃卷曲的葉子遞給林薇,聲音低沉,帶著長期戶外勞作的沙啞:“‘遺產(chǎn)’。老問題了,紅蜘蛛。今年暖得早,有點壓不住。”他指著葉片背面幾乎看不見的細微紅點,“打了幾輪藥,效果不大,怕傷了根。”語氣里是掩不住的心疼。
林薇湊近那片葉子,仔細看著那些微小的、幾乎與葉脈融為一體的紅點。她能理解陳宇的擔(dān)憂。“遺產(chǎn)”是園子里歷史最悠久的品種之一,花香獨特,是很多老顧客的心頭好。外公也格外珍視這些“老伙計”。
“試試生物防治?”林薇想起之前看過的資料,“引進捕食螨?雖然慢點,但對植株和環(huán)境都好。”
陳宇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沒想到她還能提出這種具體建議,隨即點了點頭:“嗯,聯(lián)系了。在等貨。”他頓了頓,看著林薇,“你…知道得不少。”
“耳濡目染嘛,從小在這園子里打滾。”林薇笑了笑,站起身,目光投向這片在陽光下生機勃勃又暗藏隱憂的玫瑰海洋。外公佝僂著腰在遠處修剪的背影,陳宇緊鎖的眉頭,蘇琪看似大大咧咧卻句句戳心的關(guān)切……還有手中這片承載著問題的葉子。這一切都沉甸甸地壓在她的感知里。
接手?
這個念頭第一次如此清晰又具體地浮現(xiàn)出來,不再只是一個遙遠模糊的選項。不再僅僅是逃避巴黎后一個暫時的避風(fēng)港。它意味著責(zé)任,意味著守護,意味著要把自己重新扎根進這片土地,像外公那樣,像陳宇那樣,像每一株努力綻放的玫瑰那樣。
風(fēng)吹過,帶來一陣濃郁的混合花香,甜蜜又復(fù)雜。她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輕輕碰了碰自己眼瞼上那層淡紫色的珠光。療愈的晨霧似乎正在散去,心底深處,有什么東西在悄然破土,帶著一絲迷茫,也帶著一絲……隱隱的、陌生的悸動。
就在這時——
“叮鈴鈴…叮鈴鈴…”
一陣急促的老式座機鈴聲,突兀地劃破了玫瑰園的寧靜,從爬滿藤蔓的石屋方向傳來,穿透了鳥鳴和風(fēng)聲,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急迫感。
林薇和陳宇同時抬起頭,望向小屋的方向。
只見原本在修剪玫瑰的外公林國棟,動作明顯地頓住了。他直起身,沒有立刻進屋,反而轉(zhuǎn)過頭,目光精準(zhǔn)地穿過層層疊疊的花叢,落在了站在“遺產(chǎn)”旁、手里還捏著問題葉片的林薇身上。
老人的眼神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深邃,帶著一種林薇無法完全解讀的復(fù)雜情緒——有凝重,有考量,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
外公朝她這邊,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然后,他放下手中的園藝剪,那動作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鄭重,轉(zhuǎn)身,步伐比平時快了幾分,朝著那持續(xù)發(fā)出刺耳召喚的電話鈴聲走去。
林薇捏著葉片的指尖,微微收緊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