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那天的雨，是帶著棱角來的。

土豆姐對著電腦屏幕打了個噴嚏，鼻尖瞬間紅透。她正趕個童裝品牌的設計稿，PS里的小熊圍裙剛畫到第三版，窗外的雨就順著空調外機爬進來，在白墻上洇出蜿蜒的水痕，像幅沒人看得懂的抽象畫。

“又漏水。”她嘟囔著起身，從陽臺扯過塊舊抹布。這塊格子布還是剛畢業時買的，洗得邊緣發毛，卻舍不得扔——吸水性好得驚人，就像她這人，看著大大咧咧，實則把什么都往心里裝。擦墻時，指尖蹭過墻皮脫落的碎屑，混著雨水黏在指腹上，灰撲撲的，倒真像她的外號。

“土豆姐，甲方爸爸說要把小熊的領結換成胡蘿卜形狀！”對話框突然彈出來，是發小阿瑤的消息，后面跟著三個抓狂的表情。

土豆姐對著屏幕翻了個白眼，指尖在鍵盤上敲得噼啪響：“告訴他，再改我就把他的腦袋畫成土豆。”

阿瑤秒回：“別介啊！對了，給你推個帥哥，我表哥的同事，寫代碼的，人巨靠譜。你們倆都愛啃碳水，肯定聊得來。”

好友申請彈出來時，土豆姐剛把小熊領結改成了胡蘿卜。對方頭像是只圓滾滾的柴犬，正抱著個肉包子啃，ID是“咚咚”。她點進資料卡，簽名欄寫著：“今日代碼行數：0，今日碳水攝入量：3碗面。”

忍不住笑出聲，通過申請的瞬間，對方就發來消息：“你好，我是咚咚。阿瑤說你會做土豆泥，能請教怎么讓泥更綿密嗎？”

土豆姐挑眉，指尖懸在輸入框上。她這人慢熱，可看見“土豆泥”三個字，像被戳中了什么開關。她爺爺是種土豆的，打小她就知道，好的土豆泥得選黃心品種，蒸熟后要過篩三遍，才能把顆粒感磨成云朵似的軟。

“得用黃油炒面打底。”她敲下這句話，窗外的雨正好打在玻璃上，發出“咚咚”的聲響，倒和這ID莫名契合。

一來二去，對話框成了他們的秘密基地。咚咚總在深夜發來代碼報錯的截圖，背景里是泡在速食面湯里的叉子；土豆姐則拍下剛出爐的土豆面包，表皮裂開的紋路里嵌著芝士碎。他說“這段循環邏輯總錯”，她說“那是你沒放對酵母”；他發過來服務器機房的監控截圖，藍幽幽的光里只有他一個人的影子，她說“下次給你寄酵母粉”。

三個月后的某天，咚咚突然說：“下周末去安安市，能請你看場皮影戲嗎？查過了，老劇院有《穆桂英掛帥》。”

土豆姐盯著屏幕，突然發現自己的手指在抖。她點開衣柜的照片發給對方——深棕色的大衣掛在衣架上，領口沾著片沒拍掉的土豆淀粉。“穿這個去見你，會不會像剛從地里刨出來的？”

“不會，”他回得很快，“我穿格子襯衫，口袋里揣著糖，萬一冷了給你揣手心里。”

周六下午，雨總算歇了。土豆姐站在老劇院門口的石階上，把大衣扣子系到最頂顆。米白色的羊毛料裹著她圓乎乎的身子，風一吹，裙擺像朵撐開的蒲公英。她天生是暖色調的皮膚，像曬透了的土豆，透著健康的黃，爺爺總說這是“土地給的福氣”。此刻她卻有點慌，掏出小鏡子照了又照，鏡中人的臉頰泛著粉，像剛蒸好的紅薯，透著股憨氣。

“土豆姐？”

身后傳來的聲音帶著點不確定，像敲代碼時遇到的溫和報錯提示。她猛地回頭，撞進一雙笑眼。男人站在石階下，比視頻里高半個頭，穿件灰格子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處淡青色的血管。他手里拎著個紙袋，印著“老馬家糖糕”的字樣，紙袋邊角被手指捏得發皺——是緊張的痕跡。

“咚咚哥？”她脫口而出，聲音比平時尖了些。

他咧嘴笑起來，左邊虎牙露出個小尖：“是我。阿瑤說你愛吃這個。”把糖糕遞過來時，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兩人像觸電似的縮回。他的指腹帶著鍵盤磨出的薄繭，蹭過她掌心時，留下點糙糙的暖意。

走進劇院時，檢票大爺瞅著他們笑：“小年輕約會看皮影戲，少見嘍。”土豆姐的耳尖“騰”地紅了，咚咚哥卻接過票，很自然地說：“她喜歡這個。”

劇場里暗得早，木質座椅泛著陳年的光。他們的座位在中間排，前后都是竊竊私語的觀眾。土豆姐剛坐下，就聽見“咔嗒”一聲，是咚咚哥把手機調了靜音。他的手指很長，敲擊手機殼的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誰，讓她想起他說過“寫代碼要像繡花”。

“第一次看？”她問。

“嗯，”他側過頭，舞臺的微光落在他睫毛上，“但聽你說過爺爺種土豆的事，總覺得皮影戲和土地有點像，都得靠手藝吃飯。”

鑼鼓聲突然炸響，驚得她往椅背上靠了靠。咚咚哥的手在膝蓋上頓了頓，似乎想扶她，最終只是遞過顆糖：“含著，甜的。”水果糖在舌尖化開時，幕布亮了。

燈影里的穆桂英活了過來。翎子在燈光下閃著細碎的光，長槍舞動時，影人的關節靈活得像真人，連馬的鬃毛都隨著動作輕輕飄。土豆姐看得入神，恍惚間想起小時候，爺爺在田埂上教她分辨土豆開花的時辰，說“花謝了就該刨了”，那時的皮影戲還是村口搭的草臺，白布后面亮著馬燈，影人的影子投在布上，晃悠悠的。

“你看她的槍。”咚咚哥忽然低聲說，指著幕布上那桿長槍，“每次揮出去都帶著弧度，像在蓄力。”

她這才注意到，影人出槍時，手腕處的關節會先頓一下，再猛地刺出去，帶著股不肯認輸的狠勁。就像她自己，當初學設計被導師說“沒靈氣”，躲在畫室哭到后半夜，第二天照樣爬起來改圖；就像他說過，代碼報錯到凌晨三點，對著屏幕罵完臟話，還是會一行行查錯。

中場休息時，走廊里飄著煮玉米的香。咚咚哥去買水，回來時手里捏著根烤紅薯，遞過來時還冒著白氣：“剛出爐的，燙手。”

土豆姐接過來，指尖被燙得來回倒騰，紅薯皮上的焦痕蹭在掌心，暖得發燙。他站在旁邊，看著她小口啃，忽然說：“你笑起來，眼角的紋路像我姥姥種的南瓜花，舒展著的。”

她愣了愣，嘴里的紅薯忽然變得格外甜。原來有人會注意到你笑時眼角的褶皺，會把你比作土地里的東西，像爺爺說的“踏實”。

下半場的皮影戲里，穆桂英掛帥出征，影人的披風在燈影里飄得獵獵作響。土豆姐忽然覺得，身邊的這個人，就像此刻的燈光，不刺眼，卻把你的影子照得清清楚楚。她悄悄往他那邊挪了挪，肩膀碰到他的胳膊，他沒動，只是握著礦泉水瓶的手指松了松。

散場時，月光漫過老城墻。咚咚哥幫她拎著那袋沒吃完的糖糕，影子被路燈拉得老長，偶爾交疊在一起。他說：“其實我緊張了一路，怕你覺得我悶。”

“不會啊，”她踢著路邊的小石子，“你說話像代碼，簡潔，卻都在點子上。”

走到巷口時，他忽然停下：“明天……能請你吃碗土豆粉嗎？我查了，有家店的湯是用土豆熬的。”

土豆姐抬頭，看見他眼里映著月亮，像撒了把星星。她想起自己設計稿里的小熊，總在圍裙口袋里藏著顆糖，此刻自己的心跳，就像那糖紙在口袋里“沙沙”響。

“好啊，”她聽見自己說，聲音輕得像皮影戲里的唱詞，“我知道哪家最地道。”

夜風卷著桂花香過來，吹得她的裙擺輕輕晃。原來有些相遇，真的像爺爺種土豆，埋下種子時看不出什么，可只要等一陣，就會在某個清晨，發現土里冒出了芽，帶著點怯生生的，卻倔強的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