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劍客的酒,多是斷腸水。
蕭正羽從前滴酒不沾。他的劍,承自江南蕭氏“無痕劍”一脈,講究的是心如止水,劍出無痕。劍光斂于鞘中時,便如他這個人,低調,沉穩,周身尋不出一絲鋒芒。
可后來,汴梁城中無人不知,翰林院蕭榜眼的酒量,比他的劍術更出名。
酒入喉,是燒;入心,是冰。燒的是前塵舊夢,冰的是滿腔塊壘。
旁人笑他:“蕭兄,好劍當飲血,何苦酗酒?”
他總笑而不語,指尖摩挲著冰冷的劍柄,眼底掠過一絲比劍鋒更冷的寂寥。心中默念:
“無能之事,當斷;無緣之人,當舍;心中煩欲,當離。”
只是這“斷離舍”三字,說來輕巧,做來……卻常常要靠這穿腸的烈酒,才能壓下那翻江倒海的不平意。
正文:
汴梁城的春雨,細密如愁,綿綿不絕。
延福宮東門,煙雨亭閣。
長公主趙璇已在此立了兩個時辰。雨絲織成一幅無邊無際的灰幕,將雕梁畫棟的宮闕暈染得朦朧。她執著地望著翰林院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這層層雨簾。
發髻間那支水透瑩潤的翠玉瑪瑙步搖,紋絲不動,映襯著她如琢如磨的側臉,端莊得如同祭壇上的白玉觀音。唯有那微微抿起的唇角,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像一株在雨中挺立的海棠,嬌艷之下,是寧折不彎的枝骨。
“殿下,”貼身女官流蘇的聲音帶著憂切,撐著傘上前,“已過未時,雨勢漸大,恐蕭公子被公務纏身,一時難以抽身。千金之體,萬望珍重,不如移駕會寧殿稍候?”她躬身,雙手穩穩托著傘柄。
趙璇并未回頭,只輕輕擺了擺手。流蘇會意,默默退后半步,傘穩穩罩在她頭頂上方。
“不必。”趙璇的聲音穿透雨聲,清泠平靜,“他會來。”
她伸出手,任冰涼的雨絲落在掌心,匯聚成一洼小小的寒意。“聽這雨聲,落在汴河上是江潮,打在琉璃瓦上是珠玉,沾在油紙傘上……便是人間煙火里的呢喃私語。”她唇角微揚,帶著一絲近乎天真的向往,“宮墻之外,不知有多少癡兒女,正借這一傘之地,依偎著取暖呢。”
話音未落。
嗒、嗒、嗒……
一個沉穩的腳步聲,穿透雨幕,由遠及近。每一步都踏碎了積水,也踏在等候者的心上。
“殿下!蕭公子來了!”流蘇眼尖,聲音里帶著釋然的輕快。
油紙傘下,蕭正羽的身影漸顯。他步履匆匆,墨色的翰林官袍下擺和袖口已洇濕成深色,束發的玉冠也沾染了雨珠,順著清俊的臉頰線條滑落。但他腰背挺直,步履沉穩,如同他腰間那把古樸長劍,風雨難侵其骨。
行至亭前,他收了傘,幽深的眸子對上趙璇的視線,歉意一閃而過,化作溫潤的光:“殿下恕罪。修纂《太祖實錄》,幾位老學士爭執不下,耽擱了。累殿下久候于風雨之中,正羽之過。”
趙璇眉眼舒展,如春雪初融。她不語,只從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絲帕,遞給流蘇。流蘇會意,恭敬呈給蕭正羽。
蕭正羽接過,道了聲謝,擦拭頸間、袖口的水漬。趙璇卻已裊裊近前,又取出一方帕子,微微踮起腳尖。她的動作輕柔而專注,細細為他拭去玉冠上的雨珠,拂開額角粘濕的碎發。指尖不經意劃過他的鬢邊,帶來一絲微妙的戰栗。
“濕氣入骨,最易傷身。”她的聲音低如耳語,帶著嗔怪,卻更似關切,“誰讓你這般冒雨疾行?”
蕭正羽耳根微燙,目光清澈如水,落在她近在咫尺的容顏上,聲音也低了下去:“怕……怕你等急了。”
趙璇抬眸,四目相對,眼波流轉間,仿佛有千言萬語凝結在那片煙雨蒙蒙里。她莞爾一笑,如雨霽初晴:“‘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延福雨景,煙籠霧罩,別有洞天。陪我走走可好?”
蕭正羽抬眼望向雨霧中的瓊樓玉宇,含笑道:“景龍江新疏浚,碧波如洗。殿下可愿乘一葉舟,聽雨觀云?”
“再好不過。”趙璇欣然應允,蓮步輕移,自然地走入他的傘下,指尖輕輕滑入他的掌心,扣住。指尖微涼,力度卻不容置疑。傘下自成一方小天地,隔絕了漫天風雨,也隔絕了外界窺探的目光。
細雨如絲,落入景龍江面,激起無數細小的漣漪。小舟破開碧水,欸乃聲在空曠的水面上顯得格外清晰。兩岸奇花異木籠罩在薄紗般的雨霧中,姹紫嫣紅若隱若現,恍若仙境。
“雨中觀云,聚散無常,恰似人生際遇。”趙璇倚著船船舷,望著水天一色的蒼茫,幽幽道,“昔日厭雨,嫌其粘滯蕭瑟,阻人行跡。如今……倒覺此雨可滌蕩塵囂,洗盡鉛華,還人心頭一片清明素簡。”
“殿下心境通透。”蕭正羽微微頷首,目光落在她被細雨沾濕、更顯瑩潤的臉頰,“《詩》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贊的是莊姜風華。然在正羽眼中,不及殿下此刻回眸一瞬,心湖波瀾。”
“幾年不見,戍邊風霜未損君顏,倒是這張嘴,越發會討人歡喜了。”趙璇側頭看他,眼波盈盈,帶著淺淺羞澀,抬手將他鬢角一縷濕發攏向耳后,“在邠州鐵甲寒霜之地,可曾……偶爾念起汴梁煙雨中人?”
蕭正羽身體微僵,沉默片刻,才低聲道:“心中有人,眼中便再容不下旁人。”
這話直白灼熱,燙得趙璇心尖一顫,歡喜如潮水般涌上。然而,一絲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嬌嗔與不安的情緒也隨之纏繞上來。她微微蹙眉,似真似假地問道:“若有一日……我在你心中不再良善,你可會怨我、棄我,轉念他人之好?”
蕭正羽唇角漾起一絲極淡的笑意,如同初春湖面化開的薄冰,帶著暖意:“青梅竹馬,總角之誼。十年光陰相伴,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早已刻入骨血。這十年光陰鑄就的‘良人’,豈是尋常可比?”
一句“刻入骨血”,瞬間擊穿了趙璇心防。自父親武功郡王趙德昭血濺宮闈,這金碧輝煌的帝宮對她而言便只剩徹骨寒涼。此刻蕭正羽懷中的暖意,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微光。她將臉輕輕埋入他胸膛,笑意凝在唇角,像一朵極力綻開卻終帶凄婉的花。一滴清淚無聲滑落,融入他被雨水浸濕的衣襟。
蕭正羽收緊臂膀,下頜輕抵著她柔軟的發頂,聲音低沉而篤定:“浮世繁華,終歸塵土。唯愿守此清歡,護你一世安穩。”
趙璇在他懷里,笑容卻漸漸凝固。心底那片不甘的陰霾,如這無邊細雨,悄然彌漫。她是皇家長女,血脈里流淌的不是淡泊,而是烈火燎原般的野心。父親之死,宗枝凋零,“最是無情帝王家”的冰冷教訓,讓她如何甘于平靜?她骨子里是荒漠野草,渴望著焚天煮海,而非偏安一隅。蕭正羽所求的“清歡”、“安穩”,于她而言,何嘗不是另一種禁錮?她想要的,是獨占枝頭,占斷天下!如那御苑海棠,灼灼其華,不容旁騖。
蕭正羽向往的,是江南水韻一般的日子,溫婉流淌。他所求的愛,是油紙傘下的相濡以沫,是歲月沉淀后的白發相守,平靜、綿長,歸于生命深處的寂靜。他未曾讀懂懷中人心底那洶涌的暗流。
情之一字,初時烈火烹油,花團錦簇。待到繁華落盡,能否承受那柴米油鹽的磨損與彼此天性的碰撞?此時的他們,沉醉在春雨柔情里,如同那隨波逐流的月季花瓣,只嗅得見眼前短暫的芬芳。
初遇刻骨,回眸已然成劫。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蕭正羽送趙璇回到公主府鳳陽閣。朱門將掩時,趙璇忽然回眸,眼波流轉:“隨我來,有件東西……須親手予你。”聲音低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蠱惑。
流蘇何等伶俐,即刻屏退左右,躬身道:“殿下乏了,奴婢告退。”隨即無聲合攏房門,將一室暖香春色隔絕于世。
漣水閣內,菱花銅鏡映著燭光,紅木妝臺上金鑲寶鈿的鸞鳳冠與累絲金鳳簪流光溢彩,無聲昭示著主人無匹的尊榮。三尺寬的玉榻旁,紫銅鎏金云鶴紋獅耳爐吞吐著裊裊檀香,與窗外隨風潛入的海棠幽香交織纏綿。趙璇款步至鏡前,素手解開外披的藍色紗衣,輕紗委地,露出內里柔滑的絹衣,勾勒出曼妙身姿。她并未回頭,只對著鏡中略顯怔忡的蕭正羽,嫣然一笑。
蕭正羽心頭劇震,恍然明白那“親手予你”之物為何。血氣方剛,從未經云雨,佳人玉體橫陳于前,呼吸不由得一窒,掌心滲出細汗。
燭影搖紅,映得趙璇膚色勝雪,眸若深潭。她轉身,緩緩走向他,腳步無聲。抓起他微涼的手,放在自己圓潤白皙的肩頭。指尖滑過他微微顫抖的手背,順勢取下那支翠玉瑪瑙步搖。烏瀑般的青絲瞬間傾瀉而下,拂過他的手背,帶著幽蘭般的體香,隱約透著一縷勾魂攝魄的麝香。
她依偎進他懷里,枕著他的臂膀,溫熱的氣息拂過他的頸側。“遇見你,”她嘆息般低語,“便再也不想嘗那孤清的滋味了……”唇齒間的氣息交融,肌膚相貼的溫度節節攀升,點燃了深藏的欲念。
碧色輕綃紗帳悄然滑落,如同垂落的夜幕,將這方寸之地籠罩。帳內只余下急促的喘息與壓抑的呻吟,交織著窗外淅瀝的雨聲,纏綿悱惻,共赴巫山。
更深露重。
趙璇側臥在凌亂的錦褥間,凝視著枕邊那張棱角分明、在沉睡中依舊俊逸非凡的側臉。一絲近乎勝利的、帶著強烈占有欲的笑意浮上她的唇角。她伸出纖指,帶著未褪盡的酥軟痛楚,輕輕描摹著他如刀刻般的下頜線。
指尖流連,帶著不容置疑的印記。
她的聲音低如鬼魅,在寂靜的閨閣中回蕩,冰冷而偏執:
“我的身子是你的……”
“……你的人,便只能是我的。”
一字一句,宛如無形的枷鎖,悄然扣上了蕭正羽還沉浸在溫柔鄉的命脈。窗外雨聲未歇,敲打著琉璃瓦,也敲打著命運初露猙獰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