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6月5號,夏時吃完晚飯坐在沙發上疊衣服。因為她不時常住這,這次也是第二次來到這里,所以沒幾件衣服。她把衣服疊好放行李包里,省得這泥土瓦房里總掉泥掉灰,弄衣服上就白洗了。
她裝好衣服,回頭看見門口來了幾個人,是她老公朱能的表哥弟,他們進來奔著麻將桌去。沖著朱能喊,“三哥,吃完飯了來打麻將。”
朱能也順手打開麻將桌,“來嘛,一場玩五塊的,看誰運氣好!”
夏時看他們四個人打麻將又把煙點上了,屋子本來就小,也不通風,抽煙的煙霧和味道一直散不去。夏時懷孕了,前些天去醫院,醫生說差不半個月就是預產期了,要注意一下。夏時怕二手煙吸多了影響孩子就往外走。
夏時看今天天氣不錯,現在下午六點也不熱,干脆出門散散步。只是她腳上的男生拖鞋有點大走路踢踢踏踏的,因為這拖鞋是朱能的。她來這連衣服都沒帶,剛到的時候在街上買了幾件,朱能叫她拖鞋別買了,家里多的是。
走出去空氣確實清新,云南宣威的小村里,這個季節村里四周都是玉米地,路上也是剛好夠一輛車開過的泥巴路,路兩邊是車輪壓得凹陷進去的,中間又高高的長了不少嫩草。每次下過雨后路面坑坑洼洼的又稀又黏壓根走不了。好在今天天氣不錯,屋里又吵又熏她還能往外走走。
夏時慢慢悠悠地走著,她只來過這朱家村兩次,她也沒有一個熟悉的能說上話的人。她走一段路停下來歇歇,回頭看看那邊的土瓦房,又轉過頭看看遠處嘆了口氣,她摸著快生產的肚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夏時在路邊的草上坐了一會,看著天暗了才慢慢走回去。朱能他們還在打麻將,夏時拎起鋁盆在外面的水龍頭下接了盆冷水洗漱,洗完就回里間臥室睡了。
夏時只要一不高興就不說話,朱能也由著她,不管不問的。朱能爸爸很不喜歡夏時,可能也是覺得夏時性格不好就經常對她甩臉子,但是他沒得選,誰讓夏時懷了他朱家的孩子。朱能他爸大概是年紀大了,面色很怪,紫紅的鐵青的匯聚在臉上,喪著個臉看著就有些可怖。夏時不和他們說話,每天就吃飯睡覺,無聊了出去走走。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一周,直到肚子感覺發緊開始疼痛,她被送去醫院待產。朱能打電話叫夏時媽媽,“夏時要生了,在第一人民醫院”
夏時媽媽張蘭芝接到電話連忙收拾行李,帶了一背簍土雞蛋坐大巴車去了第一人民醫院,到的時候孩子已經生出來了,是個女兒。
張蘭芝抱起孩子看了看,剛出生還是皺巴巴的,但是眼睛能勉強睜開,眼睛顏色和夏時的很像,是琥珀色的,但是顏色比夏時的深。張蘭芝想起來,孩子的外公眼睛也是這樣的,“她的眼睛和你爸的一個樣”
朱能知道是個女兒也就沒怎么管夏時和孩子,在醫院住了兩天說“醫院費用太高了,差不多回家吧,媽也和我們一起去住幾天吧”
夏時不太高興,但是沒辦法,她的錢被朱能拿去了,她眼睛也不抬地回了朱能,“收拾行李”
一行五個人回了朱家村,朱能爸爸聽說是個女兒面上很不高興,抽著一桿旱煙說,“我跟你媽年紀大了,又帶著你哥家兩個兒子,忙不過來帶你們姑娘,你們結婚證都沒領,以后孩子也不好落戶”
夏時躺在床聽他們說話也不吭聲,她晚飯也沒吃,就一直帶孩子睡著。她媽煮了幾個糖水雞蛋端去床邊說“一天沒吃了,你這樣不行啊,起來吃點”。
孩子餓的嗷嗷直哭,張蘭芝就抱起來哄“孩子餓了,你喂點給她”
夏時不吃不喝,就說了句“我沒奶,喂不了”
張蘭芝也不說了,抱著孩子走出去,沖奶粉給孩子喂了些。但是孩子喝完直拉肚子,沒有母乳,沒喝的也只能這么喂著。
夏時第二天躺不住了,自己走去路邊坐著,張蘭芝苦口婆心叫她回去,“回去睡著,月子坐不好以后老了遭罪的是你”
夏時還是不說話,張蘭芝知道她的性子,也看著她就這么坐在路邊。
張蘭芝待了五天,她想著也不好一直住在別人家,就交代了幾句夏時,“好好坐月子,飯一定要吃,不要去外面吹風,不想在這里就跟我一起回家去”
夏時躺著不看張蘭芝,回了句“你自己先回去,我過段時間再說”
一個月不到朱能一個人帶著孩子來找張蘭芝,碰巧家里沒人,朱能想著應該是去田里干活了,他背著孩子順著小路去找夏時父母,沒多久就看見夏時父母和三女婿在玉米地里拔草。
朱能也沒叫人,張口就問,“夏時在不在這里”
夏國強放下手中的雜草,“你問我啊?她不是在你家坐月子嗎?”
“她前天出去了就沒回來,孩子太小我帶不了,她沒在你們幫忙帶一下,奶粉衣服我都帶來了”
夏時爸爸夏國強走到路邊掀開蓋著孩子的紗巾看了看孩子“孩子太小了,我們也不好帶”
朱能聽到這話唰一下變了臉,“你們不帶我也帶,我繞過這邊的路就給她丟山溝里”
夏國強也氣得大吼,“我賭你,你敢丟一個試試”
朱能轉頭就走,“這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我養不起,你們都不要,不如現在就丟了”
夏國強就一路看著他背著孩子走遠,過了十分鐘,朱能的影已經見不著了,張蘭芝心一慌,“我去看看,萬一這個畜牲真干得出來這事”
張蘭芝走的倉促,她怕趕不上。她順著小路走,邊向四周溝里草叢里張望,她心里也是害怕的。沒多久在一處溝里看見了一床紅色娃娃背衫,一包行李也丟在那兒。張蘭芝匆忙走過去看,看孩子還好只是睡著了。她聲音顫抖著開始哭天抹淚,“兒啊,你這輩子是個造孽的,遇上這樣的爹,你也是個苦八字”。
張蘭芝把背衫整理好,包好孩子斜背在背上,拎起地上那一包東西往回走。回到田邊,張蘭芝對夏國強說,“回家吧,天也快黑了,回家看看這孩子怎么辦”夏國強和三女婿一人背竹簍一人牽牛,跟在張蘭芝后頭回家了。
家里張蘭芝兒媳也把飯做好了,只等他們回來吃飯。家里有兒子兒媳和兩個孫女,張蘭芝進門把孩子放沙發上,解開包被一股味道散出來,孩子被驚醒一直哭,應該是拉了。
張蘭芝叫兒媳,“去接盆熱水,再找一床干凈的被套來剪成小塊給孩子當尿布”
張蘭芝的親孫女今年兩歲了,以前的衣服也還在,她讓兒媳把孫女以前用的東西都找出來第二天洗干凈了給這個孩子用。
張蘭芝把臟尿布拿下來,她看著孩子發紅破皮的屁股,看來是一天沒換過,孩子屁股都要爛了,朱能那玩意是真狠心啊。張蘭芝給孩子洗干凈,把白天那包東西打開,里面有奶粉奶瓶,幾套衣服包被和一盒爽身粉。張蘭芝用爽身粉拍在孩子屁股上,又叫兒媳弄些香油來涂肚臍眼。
收拾完臟尿布張蘭芝開始燙奶瓶給孩子沖奶粉,喂飽了也好睡覺。其他人都吃完飯了,張蘭芝把孩子哄睡了才吃飯。她對夏國強說,“這個孩子吃了這個奶粉就拉肚子,才28天也不好喂其他的,明天你去街上看看別的奶粉,問問牛奶興不興喂,夏時也沒個電話回家,孩子生了又不管”。
夏國強嘆了一口氣,“明天我起早去看,應該是鎮上才買得到,這幾天田間地頭也沒什么活要干的,牛和豬的草料也夠,你也不要去地里面干活了,在家里帶著孩子就行”
第二天一早,夏國強就起床洗漱好去鎮上買奶粉,他一共有一個兒子五個女兒,帶孩子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在鎮上買了幾件換洗衣服,奶粉和其他嬰兒用品,又買了點菜回家。
換作平時,夏國強從鎮上回家都是走路,今天破天荒的坐了回車,也是怕回去晚了孩子挨餓。
到家孩子也醒了,不哭不鬧地躺在沙發上,自己把手上啃的都是口水。朱能和夏時長的不錯,孩子生下來也好看,白白凈凈的招人喜歡。他把東西拿給張蘭芝看,自己拎個板凳坐沙發邊看著孩子。
張蘭芝邊洗奶瓶邊和夏國強說話,“她還沒取名字,朱家那邊看是個姑娘也不想要,她跟著我們家姓算了,你問問老張什么時候有時間,請他來我們家吃個飯玩幾天,給這個孩子取個名字,我們沒讀過書,不識字取不出什么好名”
“那會兒在鎮上是遇到了,我叫他來家里玩,他說了要賣會兒草藥,晚點再來。下午我抓只雞殺了煮好,等老張來”
老張下午六點了才出現在家門口,他背著一個黑色大背包,里面是他的草藥,雖然是夏天,但是他的衣褲是一件摞一件的穿著,臟了就撤下來一件,因為他的大包已經沒有衣服的位置了。
老張笑瞇瞇地走進來“老夏,我聞到你家飯香了”
夏國強還在火爐邊添柴火燒水,看張蘭芝已經把飯菜舀好端上桌了,對老張說“早做好了,就等你來吃飯,我們來喝一杯”
飯桌上,老張看著沙發上吃手的孩子,“老夏,這個是你哪個女兒的”
夏國強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回老張“二姑娘家的,她就是要跟那個朱能,這個朱能看著就不老實,好吃懶做還愛賭,我和她媽怎么說都不聽,你看現在孩子都生了,證也還沒領。今天請你來玩幾天,也是想著我們是莊稼人,沒讀過書,請你給這個娃娃取個名字”
“兒孫自有兒孫福,老夏你也別太操心了,名字嘛也不是大問題,我今天吃了你的飯肯定給你外孫女取個好名字”
夏國強也不客氣“我們認識幾十年了,謝謝的話我就不說,以后常來我家玩”
吃完飯,老張從他的大包里翻出一小本新華字典,拎個凳子坐燈光下,他看了一些字“安”,“暖”,“晴”都不錯。
夏國強遞了一包旱煙給老張,“小孩子家以后也不要她賺個什么金銀,也不圖她前程遠大,她以后的路高高興興的就好了”
老張看了看孩子,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也愛笑。他一拍腦門說“就叫夏稚,她這個模樣就童真稚氣、天真無邪”
夏國強也不懂什么稚氣,但是他信老張。往后他的外孫女就叫夏稚!
夏時一個星期后才回家,張蘭芝無奈地問她,“這段時間去哪了,孩子也不管,她差點讓朱能丟山溝里了,我追上去把孩子帶回來了,前幾天還讓老張給她取了名字,跟咱家姓就叫夏稚,以后她也別回朱家了”
夏時蔫蔫地回,“去朋友家住了幾天,這孩子我現在也管不了,我回來收拾行李明天就去打工,不然這孩子就真的養不活了”
“你去吧,她就跟著我們”
夏時問,“她戶口怎么辦”
“過段時間托你七爹幫忙問問派出所,你的戶口也在你爹的戶口本上,夏稚也跟我們一起”
夏時當下沒轉戶口,也只能先這樣,“那就跟我爹一個戶口本上嘛”
夏時出月子沒多久又要出門打工,平時母女倆雖然有分歧,但是當媽的總歸是心疼女兒,兒行千里母擔憂。張蘭芝裝了許多土特產讓夏時帶著。
第二天一大早,張蘭芝起來煮雞蛋讓夏時帶著,我們這些地方沒有上車餃子下車面的說法,但是出門一定會煮雞蛋給孩子帶著吃。
后來的日子夏稚每天晚上就由外婆張蘭芝帶著睡覺,床邊沒有床頭柜,外公夏國強就搬了木椅子放在床邊,方便放奶瓶奶粉和熱水壺,夏稚晚上餓了也好沖奶。
夏稚乖不經常哭鬧,外公外婆帶著也省心。差不多兩個月大,夏稚喝奶時不時的拉肚子,而且奶喝的多了還不經餓,張蘭芝開始每天晚上泡一碗米,第二天早起把泡好的米磨成糊糊,然后用小鍋熬成米稀兌在奶粉里給夏稚喝。
看著孩子白白胖胖,夏國強也高興,“我們夏稚太厲害了,一天能喝一小鍋的米稀飯,這兩節胳膊和你外婆年輕時候的一樣,胖乎乎的”
張蘭芝兩只手攤開比一下夏稚大小,“才送來的時候,就比磚塊大一點,像養小豬崽一樣,一天比一天大”
夏國強偶爾放牛也會帶著夏稚一起,但是有一次牛發瘋似的,用角頂向他背上的夏稚,他連忙轉了一下方向,這才讓夏稚沒受傷,但是他摔倒了,腰也被扭傷了,后來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才好。
家里的人多,一個大舅四個姨娘也一起拉扯夏稚,日子倒也不算難過。
夏稚一歲多開始就經常生病,帶去街上的診所看不好。聽說了龍潭村有個老醫生看小孩看的好,外婆張蘭芝就早起背著夏稚去看病。偶爾也讓小姨媽夏黎一個人帶夏稚去,但是那時夏黎也才15歲,路過的人似笑非笑的和她說,“喲,你看著沒幾歲啊,怎么就背著個孩子了”
夏黎瞬間感覺一陣熱浪襲來,整個人從腳紅到臉上,她對路人解釋,“這是我侄女,不是我的”
路人一臉不相信,“別不好意思,你這個年紀生孩子的也不少”
路過的人對她指指點點,她解釋不清,只能低下頭抹著眼淚聽著別人的閑言碎語帶夏稚去找醫生看病。
下午回到家夏黎紅著臉對張蘭芝說,“我不想背夏稚了”
“怎么了,早上不是還好好的”
“我背著她走在路上,路邊的人都笑我,說我年紀輕輕就背個孩子”
張蘭芝笑著說,“怕什么,你也不小了啊,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你哥都會跑了,我看你年紀也差不多了可以談了”
小姨氣得開始抹眼淚,“那是你,那時候和現在不一樣了,我本來也沒結婚,現在背著夏稚還被外人嘲笑”
“管別人說不說,你不要放在心上就好了,而且我們沒時間帶夏稚,這幾天忙著收苞谷,反正你現在哭了,明天也還是你帶她去,沒有商量的余地”
說完張蘭芝就起身去做飯了,沒有理會夏黎說的話。
夏稚三歲的時候和表姐爭一個東西,兩個人打打鬧鬧夏稚不小心被刀子扎到眼睛,還好送醫及時,眼睛保住了,外觀雖不受影響,但是看不見了。她沒有了受傷這段記憶,聽媽媽說,夏稚做手術的時候害怕,騙醫生想上廁所,剛下手術臺就跑出去了。
她開始有記憶是媽媽每天都帶她去打針,從手上到腳上,直到身上能打針的血管都看不到了。再到后來就是外婆和姨娘們一遍一遍地叫我捂住右眼問,“夏稚,你試試還能看見嗎?真的看不見了嗎?”
“看不見啊”夏稚不厭其煩的回著,她覺得這沒什么,因為她不記得兩只眼睛看世界的感覺是什么樣子。
張蘭芝悔恨地說,“當時沒在她們跟前,一只眼睛看不見以后要可憐了”
夏稚看著外婆笑著說“我還有一只眼睛能看啊,我也不疼了”
她們都不再說這個話題了。
同樣的問題不同的人問了差不多兩年,她們總希望時間久了會不會就恢復好了,壞了的眼睛也能好,但是事與愿違。在夏稚看來,都沒關系,以前的事她記不住,至少還能看見,所以她覺得自己是幸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