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想起了市井坊間常聽到的有關牢獄里頭的故事……盡管牢里牢頭最大,但犯人也有獄霸之分,更別說這人也不是真犯人。
于是她決定有眼力見一回,等裴徹先吃……
這個總糾不出錯了吧?
然而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對面青帳久久不見有動靜。
云昭腦子又飛速轉動起來。
莫非裴徹是在等她伺候?
士族子弟自詡高人一等,出行總要有人伺候更何況飯食大事。
云昭想通了,正準備起身把食盒拎進去,結果外頭又傳來腳步聲。
云昭頓住轉頭,便看到幾個小廝拎著食盒,魚貫而入。
沒一會兒,里頭傳來杯盞擺盤的聲音。
“郎君,肉炙、金霽鱸魚膾、蒸餅、新豐酒都齊了。”
“不錯。”
“奴為您炙肉。”
話音落下,青帳里傳來陣陣滋滋冒油的聲音,炙肉香味逐漸彌漫中堂。
云昭聞著那肉香,不自覺咽了口唾沫……
她還想當然地以為這是同為受罰之人的飯食,敢情這破食盒只是為自己準備的。
她還想當然以為讓裴徹先吃……
云昭瞬間覺得自己很可笑。
說到底,裴徹也是上層士族,即便受罰,也只是明面上的,怎么可能真罰……
云昭無聲嘆氣,默默打開了食盒。
食盒里只有一只涼了的梆硬的蒸餅,和一碗撒了一半的米羹。
與滿室飄蕩的香味比,蒸餅顯得寡淡又寒酸。
然而云昭也沒資格嫌棄,站了一天早就饑腸轆轆,她也開始享用自己的“美食”。
越吃心境越悲涼。
起初她還覺得玉澄在偏院辦雅集,裴徹在祠堂罰跪頗有些可憐。
敢情,可憐的只有她自己。
這是云昭進玉府吃的第一頓飯,想來,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了……
云昭吃的很快,對面炙肉宴卻久久不散,不但有炙肉滋滋冒油的聲音,甚至鱸魚膾的彈牙,新豐酒的醇香全都飄了過來……
也是這時候云昭才明白裴徹為什么要在這中堂遮上青帳。
就他這烹羊宰牛的架勢,比供桌上的貢品還要豐盛,可不得遮掩著點么……
云昭只能盡量放空,忽略那邊的奢靡。
沒多會,云昭的困意便襲來了。
就在她不住地沖中堂上的天地君親師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時,隔壁青帳的宴飲終于結束。
裴徹似乎賞賜了什么東西給小廝,惹得小廝一陣歡欣。
“多謝郎君賞賜。”
說話聲一下子把困頓的云昭驚醒。
她連忙端身正視,不敢懈怠。
耳邊也傳來二人談話聲。
小廝先是感恩戴德,接著又為難開口:“郎君,恕奴眼拙,不知今日的弓弩和昨日的又有何區別?”
“這你都看不出來?今日的光滑些。”
“呃……奴不會耍弓弩……您勞心勞力造好的寶貝送于奴總覺得暴殄天物……”
“小蟬,身為七尺男兒縱不屑從軍,也當習些弓馬刀槍,這樣才能在亂世中自全性命,或為妻兒遮蔽風雨不是?”
裴徹的語調有些散漫,與其說是苛責不如說調侃意味更甚。
而且,云昭總覺得這話多少有些隱射她……不是,隱射她兄長的意思。
云昭不由撇了撇嘴。
兄長雖為清談魁首,卻也是習些拳腳的,可不像裴徹說的那般孱弱無能。
當然,與他這種殺神自是比不了,可兄長一點也不差。
那小廝沒聽出裴徹的含沙射影,只是憨憨地笑:“郎君說的甚是,不過奴這輩子就跟著您,有您在奴就在,妻兒什么的不要也罷。”
云昭聽著不自覺搓了搓身上的雞皮疙瘩,心道能在主子跟前說上話的奴仆,果真都是有長人之處的!
瞅瞅這溜須拍馬的話,夠她學一輩子的了。
裴徹似乎很受用,語調上揚了幾分:“八面搖尾,一邊玩兒去。”
“嘿嘿,那奴就退下了,您好好休息。”
青帳里收拾碗碟的聲音替代了交談,沒一會兒那小廝就拎著幾個大食盒走了。
他自然也無視了云昭,畢竟人家八面搖尾也是要看對象的,云昭作為“贅婿”可罩不了他。
隨著小廝離開,中堂再次恢復安靜。
待夜幕降臨,有婢女過來掌燈。
她們自然也只是沖青帳里的裴徹行禮問安,而后各干各的,并未理會云昭。
云昭也習慣了,自個兒落得自在。
搖曳的燈火照亮了中堂,外頭的修竹影子映在墻上,頗有幾分禪意。
青帳里響起窸窸窣窣的削木頭的聲音。
云昭有些疑惑地轉頭,便看到那青帳上有個被拉大的身影,他半靠著墻,曲腿而坐,手里拿著一把鋒利的小刀正在削木頭。
看著此情此景,云昭有些愣怔。
兒時,她也時常看著父親在燭火下給他們兄妹削玩具……
自七年前父親含冤而死,她便沒再見過這樣的倒影了……
云昭不自覺看愣了。
雖然她也知道眼前的人跟父親不有半分關系,但此時此地此處境她不由得思念起父親來。
多少個日夜她都是在削木頭中睡去,這熟悉的聲音,頗讓人懷念。
云昭不知不覺睡著了。
夢里先是鐵勒漢南下,滔天的洪水吞沒了一切,也吞沒了父親。
再轉頭,她又看到了一襲紅衣的兄長,他站在汝南城門之外,赫然是入贅那日的光景。
“昭兒,父親的遺志唯靠你去完成了……”
“兄長能否不走!入仕不止依附士族一條,辰朝初立正是用人之際,你是清談魁首,今上定能看到你的。”
“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
兄長只留下一聲嘆息,毅然上了迎親花轎。
云昭已然夢過這個場景百千回,夢里也阻止了兄長百千次!
但每一次邁開腿卻總是原地踏步,她只能看著兄長漸行漸遠。
這次,她終于邁動了步子。
云昭欣喜若狂,邊跑邊喊:“兄長勿走,昭兒也可以為父親洗冤,你無需一人承擔所有!”
花轎里兄長掀開了簾子,那清雋的臉上全是愕然。
云昭淚水奪眶:“我可以,兄長我真的可以!”
就在兄長將從花轎踏出時,周遭的部曲陡然發難。
他們的長刀刺向兄長,也揮向自己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