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持續抽打著馬車華貴卻封閉的車廂壁,發出沉悶而壓抑的聲響。車廂內彌漫著一股濃重的冷冽沉香氣,霸道地驅散了雨夜的土腥,卻驅不散那更深的、若有若無的鐵銹般的氣息——血腥味,和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令人窒息的威壓。
秦怡蜷縮在車廂最角落的軟墊上,濕透的單薄衣衫緊貼著皮膚,帶來刺骨的寒,身體不受控制地細微顫抖。每一次車輪碾過坑洼的顛簸,都讓她腕骨處殘留的、被時華捏出的劇痛清晰一分。那疼痛如同烙印,提醒著她剛剛在破廟里與魔鬼做的交易。
她不敢抬眼,眼角的余光卻死死鎖住對面。
時華靠在另一側的車廂壁,整個人幾乎完全隱沒在車廂內昏暗的陰影里。他閉著眼,姿態看似放松,但那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卻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凜冽。濕透的玄色金線蟒袍緊貼著他精悍的身軀,勾勒出充滿力量感的輪廓,也愈發顯得他像一頭暫時蟄伏、隨時可能暴起噬人的兇獸。那只骨節分明、蒼白有力的手隨意搭在屈起的膝上,手背上那幾道被簪子劃出的新鮮血痕,在昏暗光線下格外刺眼,像幾條丑陋的蜈蚣,盤踞在玉石之上。
秦怡的心跳得又快又亂,每一次跳動都撞擊著恐懼的鼓膜。她竟然傷了他!這個念頭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她殘存的勇氣。他會如何處置她?那句“任憑驅策”的承諾,此刻聽起來像是一道將自己主動送入虎口的催命符。外甥女的身份,更是懸在頭頂的利劍,是屈辱的枷鎖,也是隨時可能將她切割得粉身碎骨的謊言。
馬車在寂靜中疾馳,只有雨聲和車輪聲交織。不知過了多久,顛簸漸緩,最終停了下來。
車門無聲地從外面被拉開。
冰冷的、帶著濕意的夜風猛地灌入,秦怡打了個寒噤。
“督主,到了?!币粋€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響起,如同金屬摩擦。
時華緩緩睜開眼。那一剎那,車廂內昏暗的光線似乎都被那雙幽深的寒眸吸了進去。他沒有看秦怡,徑直起身,玄色袍角拂過秦怡蜷縮的腿側,帶來一陣冰冷的觸感。
“下來?!眱蓚€字,命令式,不容置疑。
秦怡強撐著幾乎凍僵的身體,扶著冰冷的車廂壁,踉蹌著挪到車門邊。車轅下,早已無聲地跪伏著一個穿著深青色勁裝、面白無須的青年男子,恭敬地以背為階。雨水打濕了他挺直的脊背。
是東廠的番役!秦怡心頭一緊,胃里翻騰。她前世對這些鷹犬只有深惡痛絕,此刻卻不得不踩著他們的脊背……
屈辱感再次洶涌襲來。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腥甜,顫抖著踏上了那冰冷的、屬于東廠鷹犬的脊背。
腳下傳來沉穩的支撐力,她一步踏在濕滑冰冷的地面上??耧L裹挾著更大的雨點劈頭蓋臉砸來,讓她瞬間睜不開眼。
眼前是一座掩映在森森古木間的巨大宅邸,黑瓦白墻在雨夜中輪廓模糊,唯有門口兩只巨大的石獅子在風雨中沉默矗立,獠牙猙獰,目光空洞地俯視著來人。兩盞慘白的燈籠掛在朱漆大門兩側,在狂風中劇烈搖晃,昏黃的光暈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如同鬼魅起舞。大門上方懸著一塊烏木匾額,兩個鐵畫銀鉤的大字在昏暗光線下反射著冷硬的幽光——**“靜園”**。
靜?此地只有死寂,一種被強大力量強行壓制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諝獬聊萌缤y,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無形的重壓。
時華已越過她,徑直朝那洞開的、如同巨獸之口的朱漆大門走去。玄色蟒袍的身影在風雨中顯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冰冷。他沒有回頭,仿佛她只是一件被遺忘的行李。
秦怡咬緊牙關,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上。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積水中,濺起的泥漿染污了她早已狼狽不堪的裙裾。
穿過幽深得仿佛沒有盡頭的門洞,眼前豁然開朗,卻又瞬間被另一種更深邃的寒意攫住。門洞后并非想象中的庭院,而是一條長長的、寬闊的廊道。廊道兩側是高聳的、刷得慘白的墻壁,上方是雕花的廊檐,擋住了部分風雨,卻擋不住那無處不在的陰冷。廊檐下每隔數步便懸掛著一盞樣式統一的素白燈籠,光線慘淡,將廊道映照得一片死白。廊下每隔一段距離,便垂手侍立著一個同樣穿著深青色勁裝、面白無須的番役,他們如同泥塑木雕,低眉斂目,呼吸微弱到幾不可聞,仿佛與這慘白的廊道融為了一體。
時華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廊道里清晰回響,每一步都敲在秦怡緊繃的神經上。她跟在他身后,感覺自己像被押解的囚徒,行走在通往地獄的黃泉路上。兩側那些低垂的頭顱,那些毫無生氣的臉孔,都讓她如芒在背。她能感覺到無數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針,刺在她背上,帶著審視、漠然,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看戲般的興味。
這哪里是別院?分明是龍潭虎穴,是東廠這位九千歲精心打造的、布滿森冷爪牙的牢籠!
不知走了多久,仿佛穿越了半個死寂的世界。前方引路的一個小太監無聲地推開一扇厚重的、雕著纏枝蓮紋的朱漆院門。
一股混合著上好銀霜炭暖意和更濃郁沉香氣味的氣息撲面而來,與廊道的陰冷形成鮮明對比。
時華終于停下了腳步,站在院門口,并未踏入。
他側過身,冰冷的視線第一次真正落在秦怡身上,如同寒冰刮過她慘白狼狽的臉。
“帶她去‘疏影閣’。”他對著門內垂手侍立的一個老嬤嬤吩咐,聲音毫無波瀾,“收拾干凈?!?/p>
老嬤嬤穿著深褐色緞面比甲,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面容刻板嚴肅,聞言立刻躬身:“是,督主?!?/p>
吩咐完,時華的目光再次掃過秦怡,在她濕透滴水的發梢和染著泥污的裙裾上停頓了一瞬。那眼神里沒有任何溫度,只有一種評估物品般的漠然,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仿佛在確認她是否還值得他剛才那一瞬間的“庇護”決定。
“安分待著?!彼麃G下最后四個字,如同冰冷的石子砸落,隨即轉身,玄色袍角在慘白的燈光下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身影迅速消失在廊道更深處的黑暗中。
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壓隨著他的離去驟然減輕了不少,但籠罩在這座“靜園”上空的沉重死寂卻并未消散。秦怡緊繃的身體晃了晃,幾乎脫力。
“姑娘,請隨老奴來。”老嬤嬤的聲音平板無波,如同她的臉。她側身讓開,做出引路的姿態,眼神卻低垂著,并不與秦怡對視。
疏影閣。名字雅致,實則不過是另一處精致的牢房。
閣內陳設倒是極盡奢華。紫檀木的桌椅光可鑒人,博古架上陳設著價值不菲的玉器古玩,地上鋪著厚厚的波斯絨毯,踩上去悄無聲息。內室的拔步床掛著鮫綃紗帳,錦被繡衾,熏籠里燃著上好的沉水香,暖意融融。
兩個同樣面無表情的小丫鬟早已捧著干凈的衣物和熱水等候在內。她們手腳麻利,動作卻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刻板,如同提線木偶。
“請姑娘沐浴更衣?!崩蠇邒哒驹谄溜L外,聲音隔著素絹傳來,毫無情緒。
溫熱的水包裹住冰冷刺骨的肌膚,秦怡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她將自己沉入巨大的浴桶,溫熱的水沒過口鼻,窒息感瞬間襲來。前世烈火焚身的劇痛,破廟瀕死的絕望,時華那雙冰冷幽邃如同深淵的眼睛,秦王侍衛猙獰的臉,還有那散落在稻草上的碎衣和玉佩……無數畫面在腦海中瘋狂沖撞、撕扯。
“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終于沖破喉嚨,又被她死死地按回水中,化作一串痛苦的氣泡。淚水洶涌而出,混入浴湯,消失無蹤。
不能哭!秦怡,你不能哭!
她猛地從水中抬起頭,大口喘息,水珠順著蒼白的臉頰滾落。眼底的脆弱和痛苦被強行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仇恨和絕境淬煉出的、近乎狼崽般的兇狠與孤絕。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
她狠狠抹去臉上的水痕,眼神重新變得冰冷而銳利。她仔細檢查自己身上,除了手腕被時華捏出的青紫和膝蓋的擦傷,并無其他明顯的痕跡。破廟里那場混亂,似乎并未留下更不堪的印記……這讓她緊繃的神經稍微松了一絲,卻又立刻被更大的疑慮取代——時華,他到底想做什么?
換上丫鬟準備的簇新衣裙,是上好的云錦,柔滑卻冰冷地貼在皮膚上。樣式簡單雅致,顏色是略顯老氣的藕荷色,顯然刻意模糊了她曾經作為秦王妃的尊貴身份。頭發被丫鬟用布巾絞得半干,松松挽了個最簡單的髻,插了一支素銀簪子。
坐在外間鋪著厚厚錦墊的紫檀木圈椅上,秦怡捧著丫鬟奉上的熱茶,指尖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茶是頂好的明前龍井,香氣清幽,入口卻苦澀難當。她環視著這間華麗卻毫無生氣的屋子,每一件擺設都精致昂貴,卻又都透著一股冰冷的距離感,像一件件沒有生命的陪葬品。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熏籠里的炭火發出細微的噼啪聲,更襯得這方空間如同墳墓。
就在秦怡緊繃的神經被這無聲的壓抑折磨得快要斷裂時,屏風外傳來了腳步聲,很輕,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秦怡的心猛地一跳,瞬間握緊了手中的茶杯,指節泛白。
一個纖細的身影從屏風后怯生生地探出半個身子。那是一個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小丫鬟,梳著雙丫髻,穿著淺綠色的比甲,一張小臉蒼白清秀,大大的眼睛里盛滿了驚惶、不安,還有……難以置信的驚喜。
“小……小姐?”小丫鬟的聲音抖得厲害,帶著哭腔,像受驚的小獸。
秦怡的瞳孔驟然收縮!手中的茶杯“哐當”一聲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滾燙的茶水洇濕了一小片深色。
“春……春明?”秦怡的聲音干澀發顫,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春明!她前世最忠心耿耿的貼身丫鬟!國公府抄家那日,混亂中她親眼看著春明為了替她擋住砸落的梁柱,被活生生壓在下面……那張滿是血污卻依舊死死望著她方向的小臉,是她無數個烈火焚身噩夢里的固定畫面!
“小姐!真的是您!”春明看清秦怡的臉,眼淚瞬間決堤,她踉蹌著撲進來,不顧一切地沖到秦怡腳邊,噗通跪下,雙手死死抓住秦怡的裙角,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放聲大哭:“小姐!奴婢以為……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國公府……嗚嗚嗚……他們都……都說您……”
春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瘦弱的肩膀劇烈顫抖,那哭聲里充滿了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懼和對主子的深切擔憂。
重逢的狂喜如同巨浪瞬間淹沒了秦怡!她猛地蹲下身,雙手顫抖著捧起春明滿是淚痕的小臉,指尖傳來的溫熱觸感如此真實!不是夢!春明還活著!她真的回來了!在這個冰冷絕望的牢籠里,竟意外地尋回了前世唯一對她不離不棄的忠仆!
“春明……春明……”秦怡的聲音哽咽,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洶涌而下。她緊緊抱住春明瘦小的身體,仿佛要將她揉進骨血里。前世沒能護住她的愧疚,今生失而復得的狂喜,還有此刻身處絕境的悲涼……種種情緒交織奔涌,讓她泣不成聲。
“別怕……別怕……小姐在……小姐在……”她語無倫次地重復著,既是安撫春明,更像是在安撫自己那顆瀕臨破碎的心。在這座吃人的東廠別院里,春明的出現,如同無盡黑暗中突然點亮的一盞微弱的燭火,給了她一絲微弱的、真實的暖意和支撐。
主仆二人抱頭痛哭,仿佛要將兩世的委屈和恐懼都宣泄出來。壓抑的哭聲在死寂華麗的“疏影閣”內回蕩,顯得格外凄涼。
許久,哭聲才漸漸低了下去,變成壓抑的抽泣。
秦怡松開春明,用袖子胡亂抹去臉上的淚痕,眼神重新變得凝重。她扶著春明的肩膀,壓低聲音,急切地問:“春明,你怎么會在這里?國公府……現在怎么樣了?我父親他……”
春明抽噎著,小臉煞白,眼中滿是驚懼:“小姐……奴婢……奴婢也不知道……那天府里突然就亂了,到處都是兵,見人就抓……奴婢被幾個兇神惡煞的婆子捆了,塞進馬車,然后就……就被帶到了這里……他們什么也不說,就把奴婢關在一個黑屋子里……今天才被放出來,讓奴婢來伺候一位新來的‘姑娘’……奴婢沒想到……沒想到是小姐您!”她說著又哭了起來,“國公爺……國公爺被陛下下旨……下旨圈禁在府里了!外面……外面都傳瘋了,說您……說您……”后面的話,她怎么也說不出口,只是驚恐地看著秦怡。
圈禁!秦怡的心沉到了谷底。果然,和前世一樣!秦王上官宏業和周家的動作快得驚人!她“穢亂”的丑聞必然已經傳遍京城,成了攻訐父親、扳倒國公府最鋒利的刀!
恨意如同毒藤瞬間纏緊了心臟!上官宏業!周家!
“小姐……這里……這里是東廠那位九千歲的別院啊!我們……我們怎么會在這里?”春明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深入骨髓的恐懼。東廠督主時華,這個名字本身在京城就代表著血腥和死亡。
秦怡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恨意和恐懼。她緊緊握住春明冰冷顫抖的手,眼神銳利如刀:“春明,你聽我說。從現在起,忘掉國公府的小姐,忘掉秦王妃。在這里,我只是……督主大人‘收留’的一個遠房外甥女。記住!無論誰問起,都這么說!明白嗎?”
她的語氣前所未有的嚴厲。春明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也是最大的軟肋!她必須護住她!
春明被秦怡眼中的狠厲和決絕震懾住,呆呆地點著頭,眼淚還在無聲地流:“奴婢……奴婢記住了……外甥女……”
就在這時,屏風外又傳來了腳步聲,沉穩而規律。
秦怡心頭一凜,猛地松開春明的手,迅速坐直身體,用袖子飛快地擦去臉上殘留的淚痕,眼神瞬間恢復了冰冷和平靜,仿佛剛才的崩潰痛哭從未發生。
老嬤嬤刻板的臉出現在屏風旁,手里捧著一個紅漆托盤,上面放著一個白玉蓋碗,碗口氤氳著淡淡的熱氣。
“姑娘?!崩蠇邒叩穆曇粢琅f平板無波,“督主吩咐,讓姑娘服下這碗安神湯,早些歇息。”
安神湯?
秦怡的目光瞬間釘在那只白玉碗上。碗身溫潤,碗蓋嚴絲合縫,看不到里面湯藥的顏色。一股極淡的、混合著幾味熟悉安神藥材的苦澀氣味,從蓋碗的縫隙里幽幽飄散出來。
是安神湯?還是……別的?
東廠的手段,她前世早有耳聞。毒藥?迷藥?用來控制她,或者干脆讓她悄無聲息地“病故”?畢竟,她知道了那個足以讓時華萬劫不復的秘密!他怎么可能真的放心讓她活著?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她的喉嚨。她下意識地看向春明,春明也驚恐地看著那碗湯藥,小臉慘白如紙,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
老嬤嬤端著托盤,如同執行命令的傀儡,一步步走近。那沉穩的腳步聲,每一步都像踩在秦怡緊繃的心弦上。
“有勞嬤嬤。”秦怡強迫自己開口,聲音努力維持著平穩,甚至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疲憊和順從。她伸出手,指尖卻微微發顫,輕輕掀開了白玉碗蓋。
一股更濃郁的苦澀藥味撲面而來。
碗中的湯藥呈現出一種近乎琥珀的深褐色,在白玉碗壁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濃稠。熱氣裊裊上升,模糊了視線。秦怡死死盯著那深褐色的液體,前世烈火焚身的幻痛似乎又在四肢百骸隱隱發作。
喝?還是不喝?
這是試探?還是殺機?
老嬤嬤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刻板的臉上沒有任何催促,但那無聲的等待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壓力。疏影閣內,暖香浮動,炭火噼啪,卻冷得如同冰窖。
秦怡端起那只溫熱的玉碗。指尖傳來的暖意與心底的冰寒形成刺骨的對比。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那苦澀的藥味直沖肺腑。
然后,在春明驚恐欲絕的注視下,在老嬤嬤毫無波瀾的目光中,她仰起頭,將那碗深褐色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安神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