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個月后六月的風裹著熱浪撲過來時,香樟樹的葉子正綠得發亮。林微言把練習冊攤在石桌上,紙頁被曬得微微發脆,指尖按上去能摸到細小的紋路,像摸到了這個季節發燙的脈搏。蟬鳴從樹頂炸開來,一聲疊著一聲,把午后的寂靜撕成碎片,連遠處教學樓傳來的上課預備鈴,都被這聲浪揉得發綿。
她從書包里翻出薄荷糖,剝開一顆塞進嘴里。清冽的甜在舌尖散開時,眼角的余光瞥見籃球架下閃過道熟悉的身影。江熠正被隊友勾著脖子往這邊走,校服外套搭在肩上,黑色球衣被汗水浸得半透,后背印著模糊的13號——洗過太多次,號碼邊緣已經發毛,像只快要褪盡顏色的蝴蝶。
“林微言,你果然在這兒。”隊長趙磊先喊了一聲,沖她揚了揚手里的空水瓶,“見著江熠的水壺沒?那小子又丟三落四。”
林微言搖搖頭,視線卻不由自主地往江熠手里瞟。他正捏著個皺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裝著兩聽冰鎮可樂,拉環處凝著的水珠順著指縫往下滴,在水泥地上洇出小小的水痕。
“找什么水壺,”江熠拍開趙磊的手,邁開長腿朝石桌走來,鞋底碾過地上的香樟葉,發出細碎的聲響,“這兒有更好的。”他把其中一聽可樂放在她練習冊旁,瓶身“咚”地撞在紙頁上,驚得她筆袋里的橡皮滾了出來。
“謝了。”她彎腰去撿,指尖剛碰到橡皮,就看見他的白球鞋也停在旁邊。他的鞋帶松了,鞋跟處磨出個小小的洞,露出里面灰色的襪子——還是上周跑八百米測試時穿的那雙,當時他沖過終點線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她遞水給他時,看見這雙襪子的腳踝處沾著草屑,像撒了把碎星星。
“鞋帶松了。”她撿回橡皮,沒抬頭,聲音輕得快被蟬鳴吃掉。
江熠“哦”了一聲,單腳踩在石凳上系鞋帶。陽光順著他彎腰的弧度滑下來,落在他后頸的碎發上,鍍上一層金芒。林微言盯著他脖頸處那顆小小的痣看,那是上次他趴在桌上睡覺時發現的,藏在頭發里,像粒被遺忘的黑芝麻。
“你們先去換衣服,我待會兒過去。”他朝隊友揮揮手,等趙磊他們走遠了,才拉開可樂拉環。“呲”的一聲輕響,氣泡爭先恐后地冒出來,帶著股甜絲絲的涼意。他灌了兩口,喉結滾動著,把可樂罐往石桌上一放,罐底的水珠在桌面上暈開,恰好漫過她寫的“輔助線”三個字。
“數學卷子最后一題,”他用指尖敲了敲她的練習冊,“你輔助線畫反了。”
林微言愣了愣,低頭去看。果然,那條本該向左延伸的虛線被她畫成了向右,像條迷路的小魚。她記得昨晚寫這題時,窗外的玉蘭樹影晃得她心煩,草稿紙揉了三張才勉強算出答案,沒想到還是錯了。
“我看看你的。”她伸手去夠他的書包,指尖剛碰到帆布表面,又猛地縮回來——他的書包總是亂糟糟的,課本和球衣揉在一起,上次她幫他找筆記本,摸到個硬邦邦的東西,掏出來才發現是顆被壓扁的玉蘭花瓣,已經干得發脆,邊緣卻被人用透明膠帶小心地粘過。
江熠已經把卷子抽了出來,遞過來時,紙頁邊緣卷著個小角,是被他反復折過的痕跡。最后一題的輔助線用紅筆畫著,線條歪歪扭扭,卻比她的清晰得多。旁邊還寫著行小字:“林微言你是不是瞎,這都能畫反?”字跡龍飛鳳舞,末尾卻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像個沒憋住的惡作劇。
她的臉有點發燙,指尖劃過那句調侃,摸到紙頁背面的凹凸感——是他抄她作業時,筆尖太用力戳出來的。上周他借她物理筆記,還回來時她發現,她寫的“動量守恒”四個字被他用鉛筆描了又描,筆畫疊在一起,像片糾纏的藤蔓。
“你怎么知道我錯了?”她假裝沒看見那句調侃,把卷子還給他。
“猜的。”他把卷子塞進書包,拉鏈拉到一半卡住了,露出里面半塊沒吃完的巧克力——是她昨天在他課桌里放的,包裝紙是她最喜歡的天藍色,上面印著只小兔子。他總說巧克力太甜,卻每次都吃得干干凈凈,包裝紙會被他折成小方塊,塞進筆袋的夾層里,她上次幫他撿掉在地上的筆,看見那里面已經攢了五張,像疊著的星星。
蟬鳴突然停了幾秒,風從樹葉間鉆出來,帶著股香樟的清苦。林微言看見他手腕上的紅繩又松了些,尾端的小口張得更大了,像只半開的貝殼。她想起上周大掃除,他擦窗戶時,紅繩被釘子勾住,他拽了兩下沒拽開,最后是她踮著腳幫他解開的。當時兩人靠得太近,她能聞到他頭發里的洗發水味,是檸檬味的,和她用的一樣——她記得很清楚,因為那天晚上,她對著鏡子把自己的頭發聞了好幾遍,總覺得和他的味道不一樣。
“繩子快掉了。”她又提醒了一句,聲音比剛才大了點。
江熠抬手扯了扯,紅繩在他腕骨上勒出更深的痕。“掉了再找你要一根。”他說得漫不經心,眼神卻落在她的手腕上——她今天戴了串細銀鏈,是媽媽給的生日禮物,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和他的紅繩放在一起,像兩串不會相交的星星。
預備鈴第二次響起時,他終于把書包拉鏈拉好,站起身拍了拍校服外套上的灰。“下午班會課要換座位,”他忽然說,視線越過她的頭頂,望向教學樓,“我跟趙磊說好了,想調到第三組。”
林微言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現在在第二組靠窗的位置,第三組就在隔壁,中間只隔著條過道。她想起上周自習課,他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站在原地半天說不出答案,最后還是她把課本往他那邊挪了挪,用鉛筆在“楞次定律”幾個字下畫了道線。當時他坐下時,椅子腿蹭過地面,發出“吱呀”一聲,像句沒說出口的謝謝。
“哦。”她低下頭,假裝整理練習冊,指尖卻在紙頁上劃出一道淺痕。她沒問他為什么要調座位,也沒說自己其實早就想換個能看見籃球場的位置——每次上自習課,她總要偷偷抬三次頭,才能在人群里找到那個穿著13號球衣的身影。
江熠已經朝教學樓走去,校服外套搭在肩上,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走了幾步,他忽然回頭,陽光正好落在他臉上,睫毛投下的陰影蓋住了眼睛。“對了,”他說,聲音被風送過來,帶著點模糊的顫,“你昨天放我書包里的巧克力,挺甜的。”
林微言的臉“騰”地紅了,像被陽光烤過的蘋果。她想說那是她特意挑的黑巧克力,不太甜,怕他嫌膩,卻看見他已經轉身跑遠了,書包在背后顛得厲害,像只快活的小尾巴。
香樟樹下只剩下她一個人,蟬鳴又開始聒噪起來,比剛才更響了。她拿起那聽沒開封的可樂,罐身的涼意透過指尖傳過來,像塊小小的冰。她記得他第一次給她帶可樂,是去年運動會,她跑完八百米差點暈倒,他從人群里擠過來,把可樂塞給她時,拉環已經被拉開了,氣泡順著瓶口往下淌,滴在她的白球鞋上,像串透明的珍珠。
班會課換座位時,林微言的心一直懸著。班主任念分組名單,念到第三組最后一個名字時,她的手指緊緊攥著衣角——“江熠”兩個字從老師嘴里跳出來時,她看見他背著書包,慢悠悠地走到第三組最后一排的空位上,正好在她斜后方,抬頭就能看見她的后腦勺。
他放下書包時,動靜有點大,一本練習冊從書包里滑出來,“啪”地掉在地上。林微言沒回頭,卻聽見他彎腰撿書時,輕輕“嘖”了一聲——那是本物理練習冊,封面上畫著只歪歪扭扭的小狗,是她上周借給他時,隨手畫上去的。
新同桌是個扎著馬尾的女生,正興奮地跟她說著什么,林微言卻沒聽清。她的注意力全在斜后方,能感覺到有道視線落在她的頭發上,像只輕輕停落的蝴蝶。她想起早上梳頭時,特意在發尾編了個小辮子,還別了個玉蘭形狀的發卡——那是她用攢了兩周的零花錢買的,銀質的花瓣被陽光照得發亮,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見。
下午的物理課講得枯燥,老師的聲音像只嗡嗡的蜜蜂,繞得人犯困。林微言在草稿紙上畫著玉蘭花,一片、兩片、三片……畫到第五片時,感覺有人在拽她的頭發。她猛地回頭,看見江熠正飛快地縮回手,假裝在看黑板,耳根卻紅得像熟透的櫻桃。
“你頭發上有東西。”他目視前方,聲音壓得很低,像怕被人聽見。
林微言抬手去摸,摸到片小小的香樟葉,不知道什么時候落在了她的發辮上。她把葉子捏在手里,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能看見葉片上清晰的紋路,像條蜿蜒的小河。她想起剛才在香樟樹下,他站在她身后系鞋帶,大概就是那時候掉上去的。
她沒把葉子扔掉,而是夾進了物理課本里——那一頁正好講“光的折射”,課本上印著張彩虹的圖片,和這片香樟葉放在一起,像幅奇怪的畫。她能感覺到斜后方的視線又落了過來,這次帶著點笑意,像顆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漾起圈圈漣漪。
放學鈴響時,教室里瞬間炸開了鍋。林微言收拾書包時,看見江熠已經背上書包站在門口,正和趙磊說著什么,眼睛卻時不時往她這邊瞟。她故意放慢了速度,把練習冊一頁頁撫平,直到同桌都走光了,才背起書包往外走。
走到門口時,江熠突然把趙磊推走了,自己靠在墻上,校服拉鏈拉到一半,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周末有空嗎?”他踢了踢腳邊的石子,聲音有點含糊,“籃球隊要去看電影,慶祝上次奪冠,趙磊說……可以帶家屬。”
林微言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她想起上周奪冠后,他被隊友圍在中間拋起來,落地時正好撞進她眼里,汗水順著他的下頜線往下滴,像串斷了線的珍珠。當時她手里捏著瓶沒開封的水,想遞過去,卻被涌上來的人潮擠到了后面,等她終于擠到前排時,他已經被教練拉走了,只留下個空蕩蕩的籃球場,和滿地的歡呼聲。
“我……”她剛想說“有空”,就看見江熠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眼來電顯示,眉頭突然皺了起來,接電話時的語氣很沖:“知道了,說了周末不回去……我跟同學約好了……掛了。”
電話掛斷后,他的臉色不太好看,額前的碎發垂下來,遮住了眼睛。“算了,”他扯了扯書包帶,聲音低了很多,“我爸那邊有事,電影看不了了。”
林微言沒說話,跟著他往校門口走。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并肩投在地上,像兩條快要纏在一起的藤蔓。她看見他的紅繩又松了些,尾端的小口幾乎要斷開,像句沒說完的話。
走到玉蘭樹下時,江熠突然停下腳步,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遞給她。是顆用玻璃紙包著的糖,透明的糖紙里裹著片干花,是片玉蘭花瓣,粉白色的,被壓得很平,邊緣卻依然完整。
“上次你掉在我書包里的,”他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我找了本字典壓著,剛拿出來。”
林微言接過來時,指尖碰到他的掌心,比她的熱很多,像揣著顆小小的太陽。她記得這花瓣——是上周打掃衛生時,她從窗臺上撿的,當時想夾進他的筆記本,卻沒敢,最后揉成一團塞進了他的書包側袋,沒想到他居然找出來了,還壓得這么平整。
“謝謝。”她把糖放進筆袋,玻璃紙和鋼筆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江熠已經轉身往公交站走,走了幾步又回頭,朝她揮了揮手。“下周二體育課,”他喊了一聲,聲音被風吹得有點散,“記得帶跳繩,老師說要測驗。”
林微言點點頭,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夕陽把玉蘭花瓣染成了金紅色,有片花瓣悠悠地落下來,正好落在她的發頂,像個溫柔的吻。她抬手把花瓣摘下來,夾進今天剛換的日記本里——那一頁的日期旁邊,她畫了個小小的籃球場,場上有個穿著13號球衣的小人,正朝觀眾席揮手。
回到家時,天已經擦黑了。她把那顆裹著玉蘭花瓣的糖放在書桌上,臺燈的光透過玻璃紙照進來,把花瓣映得半透明,像塊凝固的月光。她想起江熠剛才皺著眉打電話的樣子,心里有點發沉——她很少聽他提起爸爸,只從趙磊那里聽說過,他爸媽離婚了,他跟著媽媽住,爸爸在另一個城市,很少回來。
窗外的蟬鳴漸漸歇了,風里帶著點玉蘭的甜香。林微言翻開練習冊,看見最后一頁的空白處,有人用鉛筆描了朵玉蘭花,花瓣歪歪扭扭,卻比她畫的認真得多。她認出那是江熠的筆跡,上周他借走練習冊時,還沒有這朵花。
她把臉埋進臂彎里,鼻尖蹭到校服袖口,聞到一股淡淡的檸檬香,和他頭發上的味道一模一樣。原來不是不一樣,是她以前沒敢仔細聞。
臺燈的光暈落在練習冊上,把那朵歪歪扭扭的玉蘭花照得很亮,像句藏在紙頁里的秘密。林微言拿起筆,在旁邊畫了片小小的香樟葉,葉尖朝著花瓣的方向,像在悄悄靠近。
明天,她想對他說,紅繩松了沒關系,她可以幫他重新系一個,用最結實的結,再也不會松開。
風從窗外溜進來,吹動了書桌上的玉蘭花瓣,發出細碎的聲響,像句輕輕的“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