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從驛站接了明明，到達小區后在往家走的路上，碰到隔壁單元的一位老哥，正伸胳膊撩腿的溜達。老哥愛搭話，看見方寧和顧盼生就主動打招呼說回來啦，顧盼生微笑著回應。大家雖然同住一個小區，但是一年也碰不上幾次，僅僅是臉兒熟。老哥可能是覺得有日子沒見到他們了，也可能是單純的話多，他看了看明明又說，小兒子都這么大了，時間過得真快。方寧笑了笑示意明明叫大大，就擦肩而過了，不知道下次再見是猴年還是馬月。顧盼生心里卻升起恍若隔世的抽離感，這么多年滄海桑田的，而這位老哥初衷不改，一直生活在昨天。

方寧進入廚房開始忙碌，顧盼生心想四個菜且含三個涼菜，做起來不算麻煩，也就沒客氣，坐在客廳跟明明大眼瞪小眼。明明覺察出這個三番兩次闖入他生活的中年男人，不會像媽媽說的只是普通朋友，但是他決定不過問不干涉，只是在玩手機的間隙偷偷瞄上兩眼。

顧盼生環視四周，房間的陳設布局還是二十年前的樣子，墻壁的顏色黯淡，有的地方墻皮已經脫落，顯得斑駁。他起身走到臥室門口，看到臥室墻上仍舊粘貼著顧亞的兒童寫真照片。這時候從廚房傳來菜下鍋發出的咝咝啦啦聲，方寧手拿鍋鏟磕碰鍋底的叮叮當當聲，恍惚間，許多往事涌上顧盼生的心頭。

離婚財產分割時，方寧留下老樓，把新樓給了顧盼生。時至今日顧盼生沒有夢見過新樓房，卻經常夢見這套空間狹小的老樓房。歲月變遷，許多住戶離開了，而方寧和兒子卻擠在這里，顧盼生心里不是滋味。

“開飯啦。”方寧在廚房喊。

明明聳聳鼻子，問:“媽，啥這么臭？你在微波爐里熱榴蓮了吧？”然后他扭頭看看顧盼生，又說:“要不就是你倆上完衛生間沒沖水，反正不是我。”

方寧忍俊不禁，說:“這孩子不愛吃豬下水，尤其是豬大腸，從來沒吃過。”她上前拍拍明明的腦袋瓜:“今天讓你嘗嘗媽媽的拿手菜，豬大腸炒尖椒，很香的。”

明明愣神兒琢磨了一下子，說:“你可拉倒吧，我現在也不餓，在驛站王老師給我吃漢堡了。”

方寧拿碗盛飯，給明明放上牛肉雞腿，明明端著碗去臥室，關上了房門。

顧盼生和方寧在小飯桌面對面坐下，方寧給顧盼生倒酒，顧盼生伸手虛捧酒杯以示敬意。方寧說:“你還說是一家人呢，倒個酒都這么客氣。這瓶紅酒度數不高，多喝幾杯。”

顧盼生點頭說好。

方寧舉起酒杯看著顧盼生:“來，我先敬你一杯。”

顧盼生端起酒杯，眼睛不再躲閃，正視方寧。這是多年后顧盼生和方寧第一次長時間的眼神交流，方寧的目光干凈透亮，隱約含著期待，顧盼生的眼神不乏溫情，而心底的各種念想也藏不住了，在目光中紛至沓來。

方寧說:“這些日子多虧了你，在我遇到難處的時候總是及時出現，我真的很感激，為我們的重逢干一杯。”

兩杯輕碰，方寧一飲而盡，顧盼生緊隨其后也一口干了，說:“不管到啥時候我們都是一家人，以后有需要幫忙的你就打招呼。”

方寧臉上的笑意漾開，眼簾輕輕一挑，問:“那你不擔心她會吃醋嗎？”

顧盼生說:“秋妍不是計較的人，上次我去送咱爸，她就很支持我。有些關系剪不斷，她會理解。”

“女人都小心眼兒，尤其你是和前妻保持聯系，她未必不會多想。”方寧說的留意，看顧盼生面露難色，舉起杯說，“因為我的出現打擾到你們，我也過意不去，我自罰一杯權當賠罪，也恭喜你苦盡甘來找到歸宿。”

方寧不由分說又干了一杯，顧盼生也陪著干杯，說:“沒有打擾，你這么說，我心里不得勁兒。”

方寧說:“你不用不得勁兒，也不用擔心我，我真挺好的，看到你幸福我打心眼兒里高興。”

方寧給自己杯子倒著酒，問:“她知道你在這兒嗎？”

顧盼生說:“秋妍出差去江南了，參加一個茶藝博覽會，過幾天回來。”

方寧哦了一聲，給顧盼生夾大頭菜:“你覺得怎么樣，還是老味道嗎？”

顧盼生說:“嗯，就是這個味兒，酸中帶甜，還有點兒辣，口感脆生，嚼起來咯吱咯吱的。”

“大腸呢，香嗎？”

“香。”

方寧抿嘴笑笑，說:“你不敬我一杯呀？”

顧盼生連忙舉起酒杯，方寧也舉杯笑盈盈的看著他。顧盼生思忖片刻，說:“方寧，在外面漂泊這么久，歡迎你回家，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干杯。”

顧盼生說得真摯，適當，方寧很感動，說聲謝謝又想一飲而盡，顧盼生伸手攔了一下:“慢點喝，就喝一口，紅酒后勁兒大，喝猛了會上頭的。”

方寧抿了一口，放下酒杯，眼眸微微閃動:“難得今天這么高興，你陪我多喝幾杯。”

“中，不醉不歸。”顧盼生答應著，給方寧夾醬牛肉。

方寧眨了眨眼睛，手摸著額頭說:“這酒還真上頭，我有點暈，你沒事兒吧？”

“我沒事兒，那你少喝點兒，多吃菜。”顧盼生說著，拿過酒瓶放自己旁邊。

方寧說:“跟我說說你吧，說說這些年你是怎么過的，我想聽。”

顧盼生面露苦笑，說:“這些年我過的確實不幸福，要是沒有小亞，我不敢想自己會怎么過，弄不好真成咱媽嘴里的二溜子了。小亞就是我的全部指向，于是我起早貪黑的賺錢，其他什么都不想。遺憾的是我沒能供出小亞，小亞高中畢業后就工作了。”

顧盼生歉意的笑笑:“希望你別埋怨我。”方寧點了點頭，顧盼生繼續說:“去年小亞談戀愛了，當她跟我說，‘爸，我交男朋友了，人挺好的’，我別提有多開心了，開心小亞長成大人了，我也算不辱使命，沒辜負你們娘倆。然后，然后我就想，我都奔五了，下半輩子就這么稀里糊涂的過嗎？我也沒殺人放火，沒做傷天害理的事兒，也為過錯買單了，我應該擁有屬于我的生活，這時候我遇到了陸秋妍。”

顧盼生喝了口酒，接著說:“秋妍真的很好，和她在一起很舒服，很放松，她喜歡我，我也珍惜她，我倆同病相憐就走到了一起。”

顧盼生真情流露，方寧心生同情，卻又酸酸的，忍不住問:“那，你愛她嗎？”

“這個歲數就不講愛了吧？愛只是年少時的怦然心動，心動過一次就行了。”

方寧心里像被燙了一下，她看著顧盼生，顧盼生低頭夾起一塊雞皮放嘴里咀嚼著。他的白頭發多了，眉宇間不再棱角分明，眼神少了英氣，多了歲月沉淀的平和。方寧想起二十年前初見顧盼生，那時候他真帥，眼角會不經意微微上揚，有點兒不馴，只在看她的時候，他的眼睛才形成柔軟的弧度，像蕩漾一池清水的月牙。歲月催人，方寧眼睛有些濕潤，于是點著煙吸了兩口，揉揉眼睛說被煙熏到了。

顧盼生抬眼看看方寧，笑了笑，話說一半:“又抽煙又喝酒的……”

方寧接過去:“看你不像好人呢。”

這話是當初方寧嗔怪顧盼生的口頭禪，如今風水輪流轉，兩人一起笑了。笑完，方寧拿起煙盒遞給顧盼生，眼神兒開始拔絲:“你也抽一根，咱倆比誰吐的煙圈好看。”

“中，我腦子也暈了，抽顆煙提提神。”顧盼生拿出一根煙點著，第一口沒吸對付，嗆得連連咳嗽，惹得方寧笑他老不中用。

方寧拿起酒瓶倒酒，發現酒瓶見底了，說:“我去拿瓶酒，連看看明明。”她起身，身子晃悠了一下，手扶住椅子靠背。

“方寧，喝的差不多了。”

“我沒事兒，還沒盡興呢。”

方寧又取來一瓶紅酒遞給顧盼生，顧盼生打開瓶口，把酒倒滿，兩杯碰撞，杯中酒又下肚了。

喝酒的意義就是脫敏，酒精麻痹神經，把平時細膩敏感的神經變粗，變大條。此時顧盼生腦袋發脹，視界清晰，嘴巴變成了大眼兒漏勺，把無關緊要的話通通漏掉，只留下大個兒的，掏心窩子的，嘴巴承受不住話的分量就脫口而出。

顧盼生眼皮發沉:“方寧，你答應我一件事，你先答應我再說。”

“好，我答應你。”見顧盼生一本正經，方寧作樣子挺了挺腰，醉迷迷的看著顧盼生。

“以后你要經常笑，你笑起來最好看了，那句歌詞怎么唱的來著，你的笑融化冰雪……”

“光融化冰雪呀，不山崩地裂嗎？”方寧咯咯笑了，“你凈拿我開心。”

“我說真的呢，咱倆分開有10年了吧，好久沒見你笑了。”

“誰讓你不珍惜我，就該懲罰你，讓你一輩子見不到我。”方寧雖然臉上帶笑，而眼神透著埋怨，“你后悔不？”

“后悔，腸子都悔青了，我要是會穿越，我就嗖的穿回去，拿繩子把自己綁上。”

“要五花大綁，跟捆豬似的，扔屋里三天不給你飯吃。”

“對，讓我不著調亂跑。”

“顧盼生，結婚時你當著好多人宣誓，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可你說話不算話。”

“是我背叛誓言，是我對不起你。”顧盼生注視著方寧，動情的說，“多好的人，給我生了那么好的女兒，我應該給你幸福，可我沒做到，也辜負了爸的囑托，心里不是滋味……”

顧盼生情緒有些失控，方寧站起身拍拍他肩膀說:“都過去了，我早就放下了。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年我很幸福，那時候你對我真好，都把我寵壞了，躺平了。”

“對老婆好是我們家的傳統美德。”顧盼生抽了兩下鼻涕，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方寧說:“事后我也反思，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婚姻本來就是兩個人的事，需要彼此呵護，經營。”她蹙起眉頭凝思一下，說:“是我太自私了，太在乎自己的感受了。”

顧盼生看著方寧，而方寧沉湎在過去的回憶中:“你出事后，我確實恨死你了，但是沒想過離婚，爸爸也勸我給你機會。可我媽堅持讓我離婚，我糾結，矛盾，忍不住跟我媽提到李長江，我媽聽完就動心了，過了幾天就跑到你的單位鬧。不知道李長江怎么聽說了你的事，他開始瘋狂的追求我，送了很多貴重禮物，并承諾馬上和我結婚。”

顧盼生說:“怪不得當時消息傳那么快，看來李長江沒少在背地推波助瀾。”

方寧面露愧色:“有錢有勢的大老板放下身段獻殷勤，我難以招架。李長江提出了條件，讓我放棄小亞的撫養權，他已經有兩個女兒了。”

顧盼生苦笑:“我還得感謝李長江。”

“和他結婚后，我被他們捧上云端，身份地位都變了，確實滿足了我的虛榮心。而李長江的嘴臉也慢慢暴露，錢權交易，錢色交易，都是交易，他的兩個女兒就是和外面女人的私生女。”方寧小心的看看顧盼生，“可我是方家的門面，好多人指望著，我不好抽身而退。”

顧盼生說:“豪門深似海，從此是路人。”

“有件事我都難以啟齒，”方寧遲疑了一下，說，“李長江跟喬喬在一起了。”

“喬喬？你大姐的女兒喬喬？”顧盼生一臉錯愕。

“對，就是我外甥女喬喬。”

“喬喬不是大學畢業后結婚了嗎？”

“結婚一年就離了，她央求我，我拗不過，就安排去了李長江的公司。”

“這個沒想到，出乎意料了，李長江也忒沒羞沒臊了。”

方寧面露羞愧:“我顏面掃地，完敗，你想笑就笑吧。”

顧盼生忙說:“沒有沒有，我是在琢磨喬喬，從小就覺得她會算計，遺傳她爸。不過再會算計也不能忘恩負義拿刀捅人心窩子吧？忒不懂事。”

方寧感到欣慰，說:“一開始我憋屈，可自從爸爸走了以后，好多事我都想開了，與其執著跟自己較勁，不如放下自在。”

顧盼生說:“對，你現在就照顧好自己，把身體調理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這時顧盼生才想起看看手機，看到陸秋妍發來了幾條微信，一個未接語音通話。顧盼生說:“11點了，喝得差不多了，咱把杯中酒干了吧，我回去了，你也早點休息。”

“好。”

顧盼生揉著后脖頸子往門口走，琢磨該如何回復陸秋妍，方寧也站起身，她躊躇片刻，然后快步走上去不顧一切抱住顧盼生。顧盼生像觸電一般，整個人都定住了。

“今晚留下來吧。”方寧聲音有些顫。

“你喝多了。”顧盼生身子晃了晃，握住方寧的手想分開，而方寧執拗著越抱越緊。

“我沒有，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方寧將臉頰緊緊貼在顧盼生背上，“命運結束對你的懲罰，開始懲罰我了，我害怕，你忍心丟下我，讓我一個人承受嗎？”

方寧的身子柔軟，散發著芳香，那是顧盼生熟悉的，久違的氣息，顧盼生感受到方寧炙熱的心跳，而他的心也在咚咚跳動。

方寧眼淚打轉，哽咽著:“若不是你，我怎么會受這樣的委屈，都怪你。”她低聲抽泣，哭聲像細密的雨滴敲打著顧盼生，打的他心疼極了，也柔軟極了。顧盼生轉身把方寧抱在懷里，方寧像受傷的小鹿找到了依靠，嗚咽著，斷斷續續的說:“我們兜兜轉轉，又見面了，這是命運安排好的，不要再丟下我。”

顧盼生柔腸百轉:“我不會丟下你。”

方寧抬起頭，淚光盈盈:“我們復婚吧？”

“方寧，我……”

方寧任性的扭著身子:“我不管，我就自私，我知道你還愛我，對不對？”

“對。”

“那就好。”

回去的路上，顧盼生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出租車司機遞給顧盼生一個塑料袋，生怕這個坐臥不寧的乘客吐在車上，又打開后車窗，車開得又慢又穩。

夜風清涼，顧盼生酒醒了大半。

當方寧埋進顧盼生的懷里，是那么柔弱無助，顧盼生頓時涌起強烈的保護欲，內心篤定不會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方寧說復婚，顧盼生淪陷了，他是心甘情愿的，可這樣一來陸秋妍怎么辦？

這已經不是選擇問題了，方寧和陸秋妍像是站在天平兩端，顧盼生站在中間，不管他邁步向哪一方，天平就會失去平衡，帶來無法彌補的傷害。

顧盼生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他不希望任何一方受到傷害。顧盼生還沒意識到，其實他一矛盾，陸秋妍就已經受到傷害了。

那邊，陸秋妍還在等顧盼生的回話，他拿著手機不知該回復什么。過了很久，顧盼生給陸秋妍發了條信息:和朋友喝酒，沒及時回復信息，請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