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在窗外織成一張綿密粘稠的網(wǎng),將整個城市都罩在一種灰蒙蒙的水汽里。高一(三)班下午最后一節(jié)自習課,空氣沉悶得像是吸飽了水的海綿,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窗外單調(diào)的雨點敲擊聲混在一起,催得人昏昏欲睡。
蘇檸檬支著下巴,目光散漫地落在攤開的物理習題冊上。那些牛頓定律的公式和受力分析圖,此刻卻像一群毫無意義的黑色蝌蚪,在濕漉漉的紙面上游來游去,無論如何也鉆不進她的腦子。她心里有點沒著沒落的煩躁,像被這連綿不絕的雨絲纏住了心臟,濕漉漉、沉甸甸地往下墜。大概是因為早上出門太急,忘了帶那把印著蠢萌向日葵的舊傘,現(xiàn)在只能指望這雨勢能在放學時小一點了。
班主任老陳的身影突兀地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點刻意壓低的嚴肅,卻依舊打破了自習課那層薄薄的寂靜:“安靜一下。”他身后,似乎跟著一個頎長而模糊的影子。
班里幾十顆腦袋齊刷刷地抬起,帶著被打斷思路的不滿和純粹的好奇。蘇檸檬心不在焉地跟著抬起頭,視線隨意地掃過去。
就在那一瞬間,仿佛有人在她耳邊“轟”地一聲引爆了一顆炸彈。
時間、聲音、眼前晃動的人影……所有的一切都被這無聲的爆炸撕扯得粉碎。世界驟然失重,然后猛地倒灌回來,帶著冰冷的雨腥味和一種深埋了十年、幾乎要被她遺忘的、屬于綠茵場上青草的氣息,狠狠撞進她的胸腔。
那個站在老陳身旁的男生。
雨水浸濕了他額前的黑發(fā),幾縷濕漉漉地貼在飽滿的額角,勾勒出清晰深刻的眉骨輪廓。水珠順著他線條分明的下頜滾落,滑過修長的脖頸,最后隱沒在同樣被雨水打濕的校服領口里。他個子很高,肩線平直,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瘦挺拔,即使穿著最普通的藍白運動款校服,也透著一股干凈利落的勁頭。像一棵在異國風雪里悄然長成的白樺樹。
他的目光越過老陳的肩膀,帶著某種小心翼翼的探尋和一種近乎貪婪的專注,直直地穿透教室里稀薄的空氣,精準地、牢牢地鎖定在了她的臉上。
林西柚。
這個名字像一顆燒紅的烙鐵,帶著灼人的痛楚,狠狠燙在了蘇檸檬的心尖上。
十一年前的夏天,也是這樣一個濕漉漉的雨天。十一歲的她抱著那個最心愛的、印著卡通獅子圖案的嶄新足球,穿著小小的7號球衣,像只歡快的小鳥一樣沖出家門,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他分享——少年宮聯(lián)賽最佳球員的獎狀!她一路踩著水洼飛奔到林家門外,卻只看到緊閉的院門和一輛陌生的、引擎低吼的黑色轎車緩緩駛離巷口。雨水模糊了車窗,但她還是看見了,后座上那個熟悉的、屬于十一歲林西柚的側臉輪廓,一閃而逝。
“西柚!林西柚!”她追著車跑,小小的球鞋濺起渾濁的水花,冰冷的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fā)和臉頰,和滾燙的眼淚混在一起。懷里的足球沉甸甸的,仿佛灌滿了鉛。她徒勞地喊著,聲音被雨聲和引擎聲吞沒。那扇緊閉的院門,像一個冰冷而巨大的句號,宣告了某個世界的終結。
那之后,她再也沒有碰過足球。那個印著卡通獅子的嶄新足球,連同她捧回家的所有足球獎狀和獎杯,都被她鎖進了儲物間最深、最暗的角落,落了厚厚的灰塵。她甚至拒絕經(jīng)過那片承載了太多奔跑、歡笑和約定的舊球場。好像只要徹底抹去關于足球的一切痕跡,就能把那個名字和隨之而來的空洞也一并埋葬。
十年。
整整十年,杳無音信。沒有一句解釋,沒有一聲告別。他就那樣從她的世界里憑空蒸發(fā),留下一個十一歲小女孩在滂沱大雨里哭到聲嘶力竭。
記憶的碎片帶著尖銳的棱角,瞬間刺破時間的屏障,洶涌地扎進腦海。蘇檸檬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嗆進氣管,帶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肺腑都跟著抽搐起來。她下意識地用手捂住嘴,試圖壓下那股翻江倒海的反胃感,但眼眶卻先一步背叛了她。
視野迅速被一層滾燙的水霧覆蓋、模糊、扭曲。溫熱的液體毫無預兆地、洶涌地沖出眼眶,順著她捂著嘴的手指縫隙滾落下來,砸在攤開的物理習題冊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狼狽的濕痕。
“檸檬?”同桌林小雨擔憂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水底傳來,帶著模糊的回響。一只溫熱的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肘。
蘇檸檬渾身一僵。那瞬間的觸碰像是一道微弱的電流,刺破了她被巨大沖擊包裹的混沌。不能哭!絕對不能在他面前!這個念頭帶著一股近乎蠻橫的力道沖上頭頂,瞬間壓過了心口那片被撕裂的痛楚和翻涌的酸澀。
她猛地低下頭,動作快得幾乎帶起一陣風。長長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劇烈顫抖著,死死壓住眼底那片泛濫的水澤。她近乎粗魯?shù)赜眯7渥雍莺菽ㄟ^臉頰,粗糙的布料蹭過敏感的皮膚,帶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卻也奇跡般地逼退了那失控的淚水。
再抬起頭時,那張清秀的臉上只剩下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除了眼尾殘留著一點可疑的、用力擦拭過的微紅,再也找不到一絲淚痕。她甚至沒有再看門口那個身影一眼,目光直直地、空洞地投向教室后墻上貼著的那張“天道酬勤”的紅色標語,仿佛那四個字才是此刻唯一值得關注的存在。
“林西柚同學,剛從加拿大轉學回來,以后就是我們?nèi)嗟囊粏T了。”班主任老陳的聲音帶著慣常的溫和笑意,打破了教室里那根緊繃到極致的弦,“大家歡迎新同學!”稀稀拉拉的掌聲響了起來,帶著好奇的打量。
林西柚的目光,卻始終固執(zhí)地、帶著某種沉重的穿透力,黏在蘇檸檬那張刻意繃緊的側臉上。他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像是想說什么,喉結艱難地滾動。然而蘇檸檬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側影,像一堵無形的、帶著尖刺的墻,將他所有涌到嘴邊的話都硬生生堵了回去。
老陳環(huán)顧教室,目光落在蘇檸檬旁邊那個唯一的空位上。“林西柚,你就坐蘇檸檬旁邊那個空位吧。蘇檸檬是我們班的班長,學習好,人也熱心,有什么不懂的盡管問她?!崩详惖穆曇魩еc理所當然的期許。
“熱心”?蘇檸檬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個極其細微的、冰冷的弧度。她依舊沒有回頭,甚至連眼珠都沒有轉動半分,只是放在課桌下的手,指尖用力地掐進了掌心,留下幾個深深的月牙印痕。
林西柚抱著嶄新的課本,一步一步,穿過過道。他的腳步聲很輕,踩在有些年頭的水磨石地面上,幾乎被窗外的雨聲和教室里低低的議論聲掩蓋。但他走過的地方,空氣仿佛都帶上了一種無聲的張力,沉沉地壓下來。蘇檸檬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股帶著濕冷水汽和少年特有清冽氣息的靠近,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從四面八方收攏,勒得她呼吸都有些困難。
他走到空位旁,拉開椅子。椅腿摩擦地面,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在蘇檸檬聽來卻格外刺耳。
他坐了下來。
距離近得她幾乎能聞到他身上被雨水浸潤過的、干凈的皂角香,混合著一種陌生的、屬于異國他鄉(xiāng)的氣息。
教室里重新恢復了自習的安靜,只剩下筆尖的沙沙聲和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但蘇檸檬知道,一切都不同了。她的世界,被一個消失了十年、又突兀闖回來的人,徹底打亂了。
她強迫自己的視線釘在物理習題冊上,可那些公式和符號都變成了扭曲跳動的黑點。身旁的存在感太過強烈,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放在咫尺之遙。她能感覺到林西柚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帶著某種沉甸甸的探究,一次又一次地落在她的側臉、她的脖頸、她握著筆的僵硬手指上。
那目光如同實質(zhì),帶著滾燙的溫度和無聲的千言萬語,讓她如坐針氈。
終于,就在下課鈴聲尖銳地撕裂沉悶空氣的前一秒,一個壓得極低、帶著沙啞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干澀的聲音,從身側傳來。那聲音穿越了十年的光陰和遙遠的太平洋,帶著風塵仆仆的疲憊和一種孤注一擲的勇氣,輕輕地、清晰地鉆進了她的耳朵:
“檸檬……好久不見?!?/p>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小石子,精準地投進她看似平靜的心湖,激起一圈又一圈混亂而疼痛的漣漪。
蘇檸檬猛地合上了面前的習題冊。動作太大,“啪”的一聲脆響,在驟然喧鬧起來的教室環(huán)境里也顯得異常突兀。她霍然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銳響。
她沒有轉頭,沒有看他,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停頓。仿佛那聲呼喚只是掠過耳邊的無關風聲。
她繃緊了下頜,挺直了背脊,像一把出鞘的、寒光凜冽的劍,帶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決絕,徑直從那個剛剛坐下的身影旁擦肩而過。她的肩膀,甚至刻意地、帶著點蠻橫的力道,撞了一下他還沒來得及完全收攏的手臂。
然后,她頭也不回地,快步融入了下課涌向門口的人潮里。單薄的背影挺得筆直,像一株在風雨中倔強不肯彎折的修竹,只有攥緊的拳頭泄露了內(nèi)心翻涌的驚濤駭浪。
林西柚僵在原地,保持著被她撞開手臂的姿勢,指尖冰涼。那句“好久不見”的余音仿佛還在空氣中震顫,而回應他的,只有她擦肩而過時帶起的一陣冰冷的風,還有空氣里殘留的、一絲極淡的、屬于檸檬的清新又微澀的氣息。
他看著她消失在門口喧鬧的身影,眼底那點微弱的希冀光芒,如同被狂風卷過的殘燭,徹底熄滅,只剩下深不見底的沉寂和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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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陽光失去了早春的溫柔,變得有些晃眼。操場上塵土的氣息混合著新修剪青草的微腥,被微風吹送著,彌漫在空氣里。高一(三)班和(五)班的男生足球友誼賽正踢得難分難解,場邊圍滿了加油助威的學生,聲浪一陣高過一陣。
蘇檸檬坐在操場邊緣一棵老槐樹的濃蔭下,膝蓋上攤開一本厚厚的競賽數(shù)學題集。陽光透過層疊的葉片,在她專注的側臉上投下細碎跳躍的光斑。筆尖在紙頁上流暢地滑動,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仿佛自成一方不受干擾的天地。她旁邊的林小雨則捧著本漫畫,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發(fā)出壓抑的低笑。
然而,場上的喧囂終究是太強大了。尤其是當(五)班那個身材壯碩、球風兇狠的后衛(wèi),又一次故意亮著鞋釘,從側面蠻橫地撞向帶球的林西柚時,蘇檸檬的筆尖猛地頓住了。
“嗶——!”裁判的哨聲尖銳地響起,指向點球點!
“點球!點球!”(三)班的男生們頓時爆發(fā)出興奮的呼喊。
林西柚被撞得踉蹌了幾步才站穩(wěn),他皺著眉頭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膀,深吸一口氣,彎腰把足球穩(wěn)穩(wěn)地放在了罰球點上。他后退幾步,站定,目光沉靜地望向球門。場邊的喧鬧似乎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蘇檸檬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離開了書頁,投向了那個十二碼點前的白色身影。午后的陽光毫無遮攔地打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而略顯單薄的輪廓。十年了,他長高了太多,幾乎讓她感到陌生。可此刻他微微抿緊的唇線,專注時習慣性微微蹙起的眉頭,卻詭異地與記憶深處那個在胡同里踢球的小小身影重疊起來。一種極其復雜的感覺悄然攥住了她的心臟——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微弱的期待,混雜著更多尖銳的、被時光塵封的刺痛。
林西柚開始助跑。動作標準,步點清晰,帶著一種受過專業(yè)訓練的利落。然而,就在他支撐腳落地的瞬間,身體卻出現(xiàn)了一個極其細微卻致命的失衡——支撐腳的腳踝似乎軟了一下,發(fā)力點明顯偏了!
“砰!”
一聲悶響。足球像一架完全偏離了航線的滑翔機,帶著一種荒誕的、令人窒息的軌跡,不是飛向球門,而是高高地、歪歪扭扭地沖向了場邊!
目標,正是蘇檸檬和林小雨所在的那片樹蔭!
“啊——!”林小雨嚇得尖叫一聲,下意識地抱頭往旁邊躲閃。
蘇檸檬的反應卻快得驚人。她甚至沒有抬頭,只是憑借眼角余光捕捉到那抹急速放大的白色陰影。身體的本能快過思考,她猛地將膝蓋上的習題集往旁邊林小雨懷里一塞,同時身體向側面閃電般一傾,左手精準地探出,五指張開,像一張繃緊的網(wǎng)!
“啪!”
一聲輕響。那只高速飛來的足球,帶著巨大的沖擊力,被她穩(wěn)穩(wěn)地、牢牢地單手接在了掌心!巨大的沖力震得她手臂微微發(fā)麻,但身體卻紋絲不動。
整個操場瞬間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前一秒還震耳欲聾的加油聲、議論聲,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掐斷。所有目光,帶著震驚、愕然、難以置信,齊刷刷地聚焦在那個樹蔭下,單手穩(wěn)穩(wěn)抓住足球的少女身上。
死寂只維持了短短一秒。
緊接著,巨大的哄笑聲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從四面八方爆發(fā)出來,席卷了整個操場!
“噗哈哈哈哈——!”
“我的天!這腳法神了!”
“西柚兄,你這球是瞄準班長去的吧?故意的?”
“班長威武!這手接球帥呆了!”
(五)班的男生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夸張地拍著大腿,指著僵在點球點前、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的林西柚,毫不留情地嘲諷:
“喂!三班的!你們這新來的‘海龜’腳法很獨特??!”
“這技術,是專門來搞笑的吧?哈哈哈!”
“點球踢飛見過,踢得這么離譜的還是頭一回!”
“我看還是趁早下場吧!別丟人了!”
哄笑聲、口哨聲、此起彼伏的調(diào)侃聲浪,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狠狠扎在林西柚的耳膜上、臉上、心上。他僵在原地,身體繃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從耳根到脖頸迅速蔓延開一片刺目的赤紅。汗水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滑落,砸在塵土飛揚的地面上。他死死盯著自己那只惹禍的腳,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握拳而捏得發(fā)白,眼底翻涌著巨大的難堪和一種近乎絕望的自我厭棄。他甚至不敢抬頭去看樹蔭下的方向。
就在這片足以淹沒一切的嘲笑聲浪中,一個清冷而帶著不容置疑穿透力的聲音,清晰地響起:
“吵死了?!?/p>
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冰錐,瞬間刺破了喧囂的泡沫。
哄笑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驚愕地循聲望去。
只見蘇檸檬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她隨手將那個惹禍的足球往地上一丟,然后就在所有人呆滯的注視下,邁開腳步,徑直走向了那片被哄笑聲包圍的、如同孤島般的點球點。
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在她身上,藍白校服勾勒出少女清瘦卻蘊含著力量的線條。她的步伐穩(wěn)定而快速,馬尾辮在腦后劃出利落的弧線,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周圍那些驚愕、探究、看熱鬧的目光都不存在。
她就這樣,一步步,走到了僵立如雕塑的林西柚面前,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窘迫熱意和緊繃的顫抖。
林西柚猛地抬起頭,撞進她那雙深不見底的、宛如寒潭的眸子里。那里面沒有他預想中的嘲諷或憐憫,只有一片純粹的、冰冷的平靜,平靜得讓他心頭發(fā)慌。
蘇檸檬的目光沒有在他臉上停留,而是直接越過他,落在他剛剛站立的罰球點上。然后,她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眼珠子都快掉出來的動作——
她右腳腳尖靈巧地一撥,將地上那個足球準確地撥到了罰球點。
接著,她后退了幾步,站定。那姿態(tài),那眼神,儼然一個準備親自示范的教練。
“看清楚了?!彼穆曇舨桓?,卻清晰地回蕩在驟然安靜下來的操場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腳腕要繃直!”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動了!
沒有冗長的助跑,只是左腳作為支撐腳極其穩(wěn)定地踏在球旁,身體的重心瞬間前壓,帶動右腿如同一條蓄滿力量的鞭子,迅猛地、精準地抽擊在足球的中下部!
“砰!”
一聲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爆響!
足球化作一道凌厲的白色閃電,緊貼著草皮,帶著撕裂空氣的呼嘯,以一條筆直得近乎完美的軌跡,閃電般鉆入了球門的左下死角!速度快到連門將都只來得及象征性地揮了下手臂,球網(wǎng)就已經(jīng)被狠狠扯起,又頹然落下!
整個過程,快、準、狠!干凈利落,沒有一絲一毫的拖泥帶水!
絕對的教科書級點球!
整個操場徹底陷入了石化般的死寂。連風都似乎靜止了。只有球網(wǎng)還在微微顫動,證明著剛才那驚鴻一擊并非幻覺。
林西柚的瞳孔劇烈地收縮著,死死地盯著那還在微微顫抖的球網(wǎng),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那記射門的力量、速度、角度,還有她發(fā)力的瞬間那完美的身體姿態(tài)……像烙印一樣刻進了他的腦海。十年了……她竟然還保留著這樣的技術?不,甚至比小時候更精準、更凌厲!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瞬間淹沒了他。
蘇檸檬緩緩收回腳,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轉過身,目光終于落在了林西柚那張寫滿震撼和難以置信的臉上。
陽光勾勒著她清冷的輪廓。她的眼神依舊平靜,但那平靜之下,似乎有什么更深沉、更復雜的東西在無聲翻涌。她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化作了唇角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她會轉身離開時,林西柚卻像是被某種巨大的沖動驅使著,猛地向前一步。他的動作快得驚人,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右手如同鐵鉗般伸出,一把牢牢抓住了蘇檸檬剛剛完成那記完美示范、此刻正要落地的右腳腳踝!
溫熱的、帶著汗?jié)窈臀⑽㈩澏兜挠|感,瞬間透過薄薄的棉襪,烙印在蘇檸檬的皮膚上!
“??!”蘇檸檬猝不及防,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低呼一聲,身體瞬間失去平衡,全靠被他抓住的腳踝和另一只腳支撐才沒有摔倒。她猛地抬頭,撞進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里。
那雙眼睛不再只是震驚和難堪,里面翻涌著太多太沉重的東西——愧疚像深不見底的漩渦,痛苦如熊熊燃燒的火焰,還有一種孤注一擲的、近乎哀求的急切。
“檸檬老師……”他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明顯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撕扯出來,帶著血淋淋的痛楚,“當年……當年不告而別,是因為……”
他的話語,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插進了蘇檸檬記憶深處那把最沉重、最冰冷的鎖。十一年前那個雨天的絕望、被遺棄的憤怒、獨自舔舐傷口的委屈……所有被強行壓抑、用冷漠冰封的情緒,在這一刻如同休眠的火山被驟然引爆!
“誰在乎?!”蘇檸檬的聲音陡然拔高,像一塊被狠狠摔碎的冰,帶著尖銳的棱角和刺骨的寒意,瞬間劃破了操場詭異的寂靜。
她猛地發(fā)力,狠狠一掙!力道之大,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決絕,硬生生將自己的腳踝從他滾燙的掌心掙脫出來!粗糙的校服布料摩擦過皮膚,帶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
她踉蹌著后退一步才站穩(wěn),胸口因為激烈的情緒和剛才的動作而劇烈起伏。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眸子,此刻卻燃著冰冷的怒火,毫不退縮地直視著林西柚那張瞬間血色盡失的臉。
“林西柚,”她的聲音冰冷,清晰地傳遍每一個角落,“十年前的事,早就過去了。別以為回來隨便說兩句,踢幾腳爛球,就能把一切都抹掉。”
她的目光掃過他慘白的臉,掃過他那雙布滿血絲、盛滿痛苦和懇求的眼睛,最后落在他僵在半空、還維持著抓握姿勢的右手上。那眼神里沒有一絲溫度,只有一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原。
“管好你的腳?!彼淅涞貋G下最后一句,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也管好你的手。”
說完,她不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路邊一顆礙眼的石子。她利落地轉過身,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柄寧折不彎的劍,迎著操場上無數(shù)道震驚、好奇、探究的目光,一步一步,堅定地、毫不停留地朝著教學樓的方向走去。
陽光將她離去的背影拉得很長,帶著一種凜然的孤絕,將身后那片死寂的操場和那個僵立的身影,遠遠地拋在了那里。
林西柚依舊站在原地,右手還保持著那個徒勞的抓握姿勢,指尖殘留著她腳踝的溫度和掙脫時的摩擦感。他看著她決絕離去的背影,像一尊被抽空了靈魂的雕塑,只有那雙深陷的眼窩里,翻涌著無邊無際的痛苦和茫然。
操場上的死寂終于被打破,竊竊私語聲如同潮水般蔓延開來,帶著各種猜測和驚疑。但那道消失在教學樓門口的、冰冷的背影,和點球點前這個失魂落魄的少年,已經(jīng)凝固成這個午后最鮮明、也最令人窒息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