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子時一過,臨安城像被一只冰手掐住喉嚨。
風(fēng)停了,雪卻倒卷,從地面揚(yáng)到屋脊,又砸回街心。
山河典當(dāng)行門口,青釉燈籠里的幽藍(lán)火苗縮成豆大,映得門楣上“山河典當(dāng)行”五個漆金大字像浸在冥水里。
門內(nèi),賬臺上只點一盞骨瓷燈,燈芯是一縷壽火,燒得極慢,卻極亮。
燈下,擺著一張全新契約——
薄如蟬翼,通體透明,像冰片,又像人皮。
契約正中,空著三行:
甲方:
乙方:
丙方:
落款處,一枚銅鈴的暗紅印跡,像一滴干掉的血。
歲晚坐在柜臺后,墨綠裙裾鋪地,胸口第七道裂痕被一條細(xì)軟金絲纏住,金絲盡頭連著骨瓷燈芯。
每過一息,裂痕便滲出一縷極淡金霧,被燈芯吸走,化作火苗里一粒星子。
她在等人。
等三個人。
第一人是收債人。
子時一刻,黑袍如約而至,腰間白紙燈籠換成一盞青燈,燈面無字,只畫一個圈,圈里空白。
他抬手,指尖在契約甲方處按下,空白處浮現(xiàn)一枚朱印——
像銅鈴,卻缺了鈴舌,正是昨夜碎裂指環(huán)的殘形。
第二人是沈無名。
子時二刻,奉天殿廢墟上的白骨龍椅已拆,換了一乘黑漆敞轎。
轎簾無風(fēng)自開,走出一個披玄狐大氅的青年,金瞳烏唇,臉上那道舊疤被雪色映得發(fā)亮。
他懷里抱著一只紫檀木匣,匣里躺著半張銅鈴碎片——
另一半,在歲晚指間。
沈無名抬手,食指在乙方處按下,朱印浮現(xiàn)——
是一條盤龍,龍口銜鈴,鈴里燃著幽藍(lán)火。
第三人遲遲未至。
子時三刻,雪忽然倒卷,像被一只大手從地面掀起。
風(fēng)重新呼嘯,門被“砰”地撞開,帶進(jìn)漫天雪沫。
來人一襲白衣,折扇已斷,扇骨只剩兩截,扇面山河圖被血浸透,像殘陽。
顧長淵踉蹌而入,胸口插著半截烏木尺,尺尾星紋盡碎。
雪落在他睫毛上,瞬間化血。
他抬眼,望向歲晚,聲音卻極穩(wěn):“我來晚了。”
歲晚不語,只把骨瓷燈往他面前推了推。
顧長淵抬手,指尖在丙方處按下,朱印浮現(xiàn)——
是一輪殘月,月里映著山河,山河盡頭,一盞銅鈴。
三方落印,契約自燃。
火焰是青白色,像冰里燒出的鬼火,卻無聲無息。
火舌舔過紙面,留下一行金色小字:
——明日卯時,奉天殿,以江山為印,以壽火為燈,以命償債。
火滅,紙灰未散,凝成三枚玉簡,分別飛向三人。
歲晚抬手,接住玉簡,指尖一觸,玉簡化作一道金線,纏住她腕脈。
金線盡頭,連著收債人的青燈,沈無名的龍鈴,顧長淵的殘月。
三方命脈,就此系于一線。
……
丑時,皇城,御書房。
老皇帝獨(dú)坐龍案,面前攤著一道密折:
“奉天殿廢墟,夜半有光,疑為妖火。”
皇帝咳嗽兩聲,指間玉璽在“妖火”二字上重重按下。
朱印未干,殿門被推開,風(fēng)雪卷進(jìn)一個黑影。
黑袍,空白面具,收債人。
皇帝抬眼,聲音沙啞:“你終于來了。”
收債人未語,只把青燈放在案上。
燈芯無火,卻映出皇帝蒼老的臉。
“三日后,壽終。”
皇帝指尖一顫,玉璽落地,裂成兩半。
收債人轉(zhuǎn)身,斗篷翻飛,雪落無聲。
……
寅時,山河典當(dāng)行。
歲晚獨(dú)坐柜臺,指間銅鈴碎片已碎成塵。
她取一只空瓷碗,把鈴塵倒入,添燈油,點壽火。
火苗一竄,瓷碗里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
幼時的歲晚,跪在無名墳前,把一張無字契約埋入青磚。
契約上寫著:
——?dú)q晚,典“姓名”于山河典當(dāng)行,換自由。
落款時間,十年前。
畫面一轉(zhuǎn),墳前出現(xiàn)一個小小身影,是蕭硯。
孩子手里攥著銅鈴碎片,仰頭望她:“姐姐,你什么時候來接我?”
歲晚指尖一顫,畫面碎成火星。
她抬眼,望向窗外雪幕,輕聲道:“明日卯時。”
……
卯時將至。
奉天殿廢墟上,重新搭起一座高臺。
臺基是白骨,臺面是黑鐵,四角懸青燈。
高臺正中,擺著一張案幾,案上攤著那張透明契約。
歲晚、沈無名、顧長淵分立三方。
收債人站在案后,青燈無火,卻映得契約上的金字閃閃發(fā)亮。
臺下,百官跪伏,卻無一人敢抬頭。
皇帝被軟禁在御書房,老監(jiān)正伏誅,司天監(jiān)易主。
雪落無聲,天地寂寂。
歲晚抬手,指尖金線亮起,她腕脈上的裂痕已裂至心口。
沈無名抬手,龍鈴震響,鈴音如龍吟。
顧長淵抬手,殘月如鉤,鉤尖滴著血。
收債人抬手,青燈無火,卻映出三人命脈。
“江山為印。”
收債人聲音像雪落,抬手一劃。
高臺四周,雪忽然凝成無數(shù)玉璽,玉璽上刻著“胤”字,卻缺了最后一筆。
“壽火為燈。”
收債人再劃。
歲晚腕脈金線斷裂,一縷壽火飛出,化作一盞骨瓷燈,懸在契約上方。
火苗是幽藍(lán),卻映得金字血紅。
“命償債。”
收債人第三次抬手。
契約上的金字忽然浮起,化作三道鎖鏈,分別纏向三人咽喉。
歲晚不躲,任由鎖鏈纏頸,裂痕處滲出金霧,被骨瓷燈吸走。
沈無名不躲,龍鈴震響,鎖鏈被震開一寸,卻又纏回。
顧長淵不躲,殘月鉤住鎖鏈,鉤尖滴血,卻滴不盡。
鎖鏈越收越緊,三人臉色漸白。
臺下百官跪伏,卻無一人敢動。
雪忽然倒卷,像被一只大手從地面掀起。
風(fēng)呼嘯,高臺搖晃,白骨斷裂,黑鐵崩碎。
收債人空白面具忽然裂開,露出一張極熟悉的臉——
沒有五官,只有一片空白,像未完成的畫。
裂縫里,滲出無數(shù)銅鈴碎片,碎片在空中凝成一只巨大銅鈴。
銅鈴無舌,卻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叮——”
鈴聲過處,高臺崩塌,契約碎成光屑。
光屑中,浮現(xiàn)出一行金色小字:
——明日卯時,山河典當(dāng)行,收債。
光屑散去,雪落無聲。
高臺廢墟上,只剩一盞骨瓷燈,燈芯是幽藍(lán)壽火,燈影里映出歲晚的臉。
裂痕已裂至心臟,卻不再滲血。
她抬手,指尖在燈芯上輕輕一彈。
火苗跳了跳,映出她眼底最后一道裂痕,像閃電劃破夜空。
“一天。”
她輕聲道,聲音輕得像在對自己說悄悄話。
……
子時,山河典當(dāng)行。
歲晚獨(dú)坐柜臺,指間多了一枚新銅鈴。
鈴是舊鈴重鑄,鈴舌是她自己的一截指骨。
鈴身刻著一行小字:
——明日卯時,收債。
她把鈴掛在門楣上,幽藍(lán)燈火照得鈴身發(fā)亮。
雪落無聲,命數(shù)將盡。
【卷一·章五】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