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砸下來的,帶著山里的寒氣,“噼里啪啦”打在窗紙上,像有無數(shù)只手在外面拍。
林默被驚醒時,小雨正蜷縮在炕上發(fā)抖,額頭上的冷汗把枕頭洇濕了一大片。他伸手去摸,指尖觸到的皮膚燙得嚇人,比上次中蝎毒時還要燙。鎮(zhèn)脈散的效力顯然壓不住反噬了,小姑娘的嘴唇泛著青紫色,呼吸時胸口起伏得厲害,像風中快要熄滅的燭火。
“小雨?小雨醒醒!”他的聲音發(fā)顫,連推了妹妹幾下,小姑娘卻只是哼哼,眼睫毛上掛著淚珠,喉嚨里發(fā)出細碎的嗚咽,“骨頭縫里……像有蟲子在啃……”
灶房里的藥罐早就涼透了,白天剛熬好的醒脈草湯還剩小半碗,此刻在灶臺上晃出細碎的光。林默抓起碗就往小雨嘴里灌,可藥湯剛碰到嘴唇,就被她劇烈地嗆了出來,帶著點刺目的血絲。
“哥……我是不是……要死了?”小雨的眼睛半睜著,視線已經(jīng)模糊了,小手卻死死抓著他的袖口,像抓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別難過……我不疼了……真的……”
林默的心跳得像要炸開。他死死咬住嘴唇,嘗到了血腥味,才沒讓自己哭出聲來。他想起李師叔給的那本《凝神訣》,發(fā)瘋似的翻到最后幾頁,指尖劃過“續(xù)脈丹性烈,需以溫和靈力托舉,若遇經(jīng)脈反噬,需以回魂草鎮(zhèn)壓,此草生于斷魂崖陰縫,三日內(nèi)不尋得,經(jīng)脈必枯”這行字時,指甲幾乎要嵌進紙里。
回魂草。
他記得蘇晴去年冬天提過一次,說這草是治經(jīng)脈反噬的圣藥,卻長在斷魂崖最險的石縫里。那里常年刮著能割破皮肉的罡風,連筑基期修士都不敢輕易靠近,更別說他一個煉氣二層的外門弟子。更要命的是,斷魂崖是宗門嫡系趙家的“私地”,旁系弟子別說采藥,靠近半步都要被打斷腿——去年就有個外門弟子為了給母親治病偷闖進去,被趙家人打斷了脊椎,至今還癱在床上下不來。
“哥……”小雨的聲音越來越弱,抓著他袖口的手慢慢松了,“我想……看櫻花……”
“不許說胡話!”林默把她緊緊摟在懷里,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哥這就去給你找藥,你等著哥,一定要等著哥!”
他轉身就要往外沖,手腕卻被猛地拉住了。蘇晴不知什么時候站在門口,頭發(fā)被雨水打濕了大半,貼在臉上,手里還攥著個油紙包,顯然是冒雨跑過來的。她的布裙下擺沾滿了泥,褲腳還在滴水,一看就跑得很急。
“你去哪?”她的聲音又急又啞,抓著他的手像鐵鉗,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外面下這么大的雨,小雨現(xiàn)在離不開人!”
“我去斷魂崖!”林默紅著眼眶,想掰開她的手,可她抓得太緊,“她需要回魂草,再晚就來不及了!”
“斷魂崖?”蘇晴的臉瞬間白了,比炕上新鋪的草紙還要白,“你瘋了?那里的罡風會把你撕成碎片的!而且那是趙嫡系的地盤,你去了就是送死!”
趙家的嫡孫趙峰,是宗門里出了名的狠辣角色,據(jù)說去年有個雜役不小心弄臟了他的衣袍,就被他打斷了三根肋骨。林默這一去,別說采藥,怕是連崖邊都挨不到,就會被趙家人打成重傷。
“那怎么辦?”林默的聲音里帶著絕望,他指著炕上哼哼的妹妹,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蘇晴手背上,燙得她心尖一顫,“看著小雨疼死嗎?我是她哥!我不能讓她死!”
蘇晴看著他通紅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痛苦和絕望,像把鈍刀子在割她的心。她知道林默的性子,認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可斷魂崖……她不敢想下去。
“我跟你去。”她突然說,聲音帶著點豁出去的堅定,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決定。她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露出的眼睛亮得驚人,“我爹以前采過回魂草,他教過我怎么避開罡風的死角。多個人,總能想辦法。”
“不行!”林默想都沒想就拒絕,他怎么能讓蘇晴跟著去冒險,“太危險了,你不能去!”
“那你就能去?”蘇晴瞪著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不肯掉下來,“你以為我愿意看著你去送死?林默,我們是朋友,不是嗎?小雨也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不能不管!”
雨聲越來越大,砸在屋檐上,像在敲一面急促的鼓。林默看著蘇晴濕透的衣袍,看著她手里那包還冒著熱氣的藥餅——顯然是剛做好就趕過來的,心里像被滾燙的藥湯澆過,又酸又澀。他知道,蘇晴一旦決定的事,也一樣倔得像塊石頭。
“蘇師姐……”
“別廢話了。”蘇晴打斷他,轉身往灶房走,“我去把藥箱帶上,再備點驅風散和傷藥。你把小雨安頓好,我們天亮就出發(fā)。”
林默看著她的背影,灶臺上的油燈被風吹得晃了晃,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根撐在風雨里的蘆葦,看著弱,卻折不斷。
他走到炕邊,輕輕撫摸小雨滾燙的額頭,小姑娘已經(jīng)燒得迷迷糊糊,嘴里還在念著“哥,糖……”。他從懷里掏出塊麥芽糖,是昨天特意去坊市買的,本想等她好點給她當零嘴,此刻趕緊剝開糖紙,小心地塞到她嘴邊。
“小雨,哥跟你保證。”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鑿進骨頭里的認真,“哥一定把藥給你找回來,一定讓你好起來。等你好了,哥帶你去看雜耍,去溪邊捉魚,去賞櫻節(jié)看最粉的花……哥什么都給你,你一定要等著哥,好不好?”
小雨的嘴角動了動,像是嘗到了甜味,眉頭輕輕舒展開來,抓著他袖口的手又緊了緊。
天快亮時,雨小了些,變成了細密的雨絲。林默把小雨托付給隔壁的張嬸——一個寡居的老婆婆,兒子早年死在了妖獸潮里,平時總幫著照看小雨。張嬸看著燒得迷迷糊糊的孩子,抹著眼淚拍著胸脯說:“你們放心去,我守著她,寸步不離。她要是哼一聲,我就往灶膛里添把柴,讓煙火氣護著她。”
林默對著張嬸深深鞠了一躬,額頭碰到了濕漉漉的地面。他這輩子沒求過幾個人,這次卻把最疼的人,交到了一個不相干的老婆婆手里。
轉身和蘇晴往斷魂崖的方向走時,天邊已經(jīng)泛出了魚肚白。山路泥濘,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褲腿上沾滿了泥,卻誰都沒說話。雨絲打在臉上,涼颼颼的,卻沖不散心里的焦灼。
走到山口時,蘇晴忽然停下腳步,從藥箱里拿出個小小的布偶,塞到林默手里。那是個歪歪扭扭的兔子布偶,針腳很粗,顯然是剛縫的,眼睛用朱砂點著,像小雨最喜歡的那個木雕。
“我娘說,帶個平安符能避禍。”她的聲音有點不自然,耳尖在晨光里泛著淡淡的紅,“我沒找到符紙,就連夜縫了這個……你帶著。”
林默捏著那個布偶,布料粗糙,卻帶著蘇晴手心的溫度。他忽然想起賞櫻節(jié)那天,她擋在他身前,被張岳推得撞在櫻樹上,發(fā)間落滿了櫻花瓣;想起她熬夜曬藥,手背被燙出泡也不吭聲,只是笑著說“沒事”;想起她總說“我們是朋友”,卻做著比朋友更多的事。
“蘇師姐,”他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她,雨水順著他的下頜往下淌,像串斷了線的珠子,“等這事了了,我……”
“先找到藥再說。”蘇晴打斷他,臉頰更紅了,轉身快步往前走,“快走,不然趕不上罡風最弱的時候了。”
林默看著她的背影,握緊了手里的布偶,又摸了摸胸口的玉佩。玉佩溫溫的,像是在回應他心里的話。
他知道斷魂崖有多險,知道趙嫡系有多狠,可他不怕。
因為他懷里有妹妹沒吃完的麥芽糖,手里有蘇晴縫的布偶,胸口有曾祖母留下的玉佩。
更因為他許下了承諾。
對小雨的承諾,對蘇晴的承諾,對自己的承諾——無論有多難,都要把日子熬下去,把身邊的人護好。
風里還帶著雨的濕氣,林默深吸一口氣,快步跟上蘇晴的腳步。遠處的斷魂崖隱在云霧里,像頭蟄伏的巨獸,崖壁上的碎石在風雨里滾落,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可他的腳步卻異常堅定。
有些承諾,就算賭上性命,也要守住。
雨絲落在兩人肩頭,像撒了層碎銀。前路漫漫,危機四伏,可只要身邊有彼此的呼吸聲,好像再黑的夜,再險的崖,都能一步步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