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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地脈

地脈

失業(yè)的錘子砸下來時,小劉正盯著車間墻壁上一塊油污。那污漬的形狀像一只垂死的鳥,翅膀耷拉著,他看了三年。工頭的聲音隔著機油味飄過來,含混不清,但“走人”兩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精準(zhǔn)地扎進他耳膜。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堵著一團浸了油的棉紗,發(fā)不出聲。走出廠門,冬日灰白的天光晃得他瞇起眼,腳下一軟,踩進路邊一灘半凍的泥濘里。冰冷的黏膩感透過鞋底爬上來,像某種不祥的預(yù)兆,裹住了他的腳踝。他回頭望了一眼那巨大的、銹跡斑駁的廠門,門洞深黑,像一張剛把他吐出來的嘴。

家里的地板,是粗糙的水泥地。最初醉酒倒上去,后腦勺磕出的悶響讓他短暫清醒。后來,那聲響也鈍了,只剩下一片接納般的沉默。地板堅硬,冰冷,吸吮著他身體里最后一點熱氣。他像一塊被丟棄的破布,日復(fù)一日地攤開在上面。躺著躺著,水泥地的冰涼便不再僅僅是觸感,它開始向內(nèi)滲透,滲進骨頭縫里。在酒意蒸騰、意識模糊的深夜,他恍惚覺得身下那死硬的地面深處,有什么東西在緩慢地搏動。起初是極微弱的,像隔著厚土的心跳。漸漸地,那搏動變得清晰,仿佛無數(shù)條潛藏于地底的暗河,冰涼的血液在黑暗中汩汩流淌,形成縱橫交錯的、不可見的脈管網(wǎng)絡(luò)。這地脈的搏動,與他體內(nèi)因劣酒而奔突的熱流形成詭異的共振,拉扯著他,一寸寸沉向更深處。他成了地脈上的一顆贅瘤,一個被吸附的寄生體。

妻子李秀芬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塊長了霉斑、即將剝落的墻皮,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棄和一種事不關(guān)己的疏離。她依舊操持家務(wù),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卻尖銳刺耳,帶著一種驅(qū)逐穢物的狠勁。飯粒掉在地上,她會立刻用腳尖碾碎,動作帶著嫌惡的利落??諝饫飸腋≈床灰姷幕覊m,那是他存在的微粒,也是她揮之不去的厭煩。

兒子劉強考上大學(xué)離家那天,小劉掙扎著從地板上爬起來,胃里劣質(zhì)燒刀子的余火灼燒著喉嚨。他扶著墻,挪到門邊。兒子拖著嶄新的行李箱,拉鏈在寂靜中發(fā)出刺耳的“嘶啦”聲,像劃開一道無形的屏障。兒子側(cè)身,肩膀微微后縮,仿佛怕蹭到什么臟東西,眼皮都沒抬,只低低喊了聲“爸”,那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股急于擺脫的敷衍,人已像泥鰍一樣滑出了門。門“砰”地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清冷的空氣,也隔絕了小劉世界里最后一點微弱的、名為“父親”的光暈。關(guān)門的氣流卷起地上一小片灰塵,打著旋,又無聲落下。小劉維持著僵硬的姿勢,聽著兒子遠去的腳步聲在樓道里越來越輕,最終被樓下的喧囂徹底吞沒。水泥地的冰冷,順著腳底板,蛇一樣向上纏繞。

女兒劉燕的“禮物”更直接,帶著一種宣告主權(quán)般的殘酷。出嫁前幾日,她帶回來一個穿著嶄新工裝、眼神活絡(luò)得像探照燈的年輕人,是準(zhǔn)女婿。年輕人的目光在逼仄的屋子里貪婪地掃射,最終像釘子一樣楔在那張用了十幾年的老榆木飯桌上。“這木頭厚實,料子老,”他咂摸著嘴,手指敲了敲桌面,發(fā)出空洞的回響,“鋸兩條腿下來,正好給我那新房里的根雕配個底座,那玩意兒就缺兩條好腿!”劉燕沒看蜷縮在墻角地板上的小劉,只對著正在灶臺邊用力刮著鍋底焦垢的李秀芬說:“媽,反正家里吃飯也湊不齊人了,桌子少兩條腿,靠墻放也一樣用?!蹦钦Z氣,平淡得像在討論扔掉一件擋路的、無用的舊家具,連一絲多余的波瀾都沒有。小劉覺得喉嚨里那團浸油的棉紗又塞緊了,堵得他喘不過氣。他蜷了蜷身體,更深地縮進角落的陰影里,仿佛這樣就能避開那探照燈般的目光和那冰冷的算計。

第二天,刺耳的鋸木聲就在這間彌漫著絕望氣息的客廳里響了起來。鋸齒啃噬老榆木的聲音,嘶啞、干澀,帶著一種殘酷的歡快。木屑像骯臟的雪片,紛紛揚揚地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落在小劉散亂的頭發(fā)和敞開的衣襟上。他閉著眼,身體隨著每一下“嘶啦——嘶啦——”的拉鋸聲而輕微抽搐,那聲音像鉆進他腦子里,用生銹的鋸條拉扯著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jīng)。鋸罷,桌子被粗暴地推到墻邊,斜斜地倚靠著。剩下的三條腿以一種極其不情愿的姿態(tài),勉強支撐著傾斜的桌面,像一個被斬斷雙腿后強行站立的殘廢。劉燕和那年輕人麻利地收拾好鋸下的桌腿,歡天喜地地走了,關(guān)門時帶起的風(fēng)卷起地上的木屑,打著旋兒撲向墻角的小劉,他甚至能聞到那新鮮木頭斷茬散發(fā)出的、帶著死亡氣息的辛辣味。從此,這張歪斜的桌子,就像一張凝固的、咧向他的嘲笑的臉,無聲地宣告:這個空間,早已沒有他“端坐”的資格。他嘗試過幾次,身體必須用盡全力抵住那冰涼的、帶著新鮮鋸痕的斷腿截面,才能維持一種搖搖欲墜、極其可笑的平衡。每一次觸碰,那粗糙的木質(zhì)斷口都像在吮吸他指尖的溫度,提醒他這里曾是他作為一家之主的象征,如今只剩下殘缺的恥辱。

唯有里屋那張破舊木床上傳來的、壓抑而破碎的咳嗽聲,像一根極細(xì)的、隨時會繃斷的線,偶爾還能穿透小劉沉沉的醉意和那無邊無際的絕望泥沼。母親像一截被歲月風(fēng)干、榨盡了所有汁液的枯枝,蜷縮在薄而硬、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被褥里。她的生命之火微弱得只剩下一點將熄未熄的余燼,在干癟的胸腔里茍延殘喘,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那雙渾濁的眼睛,深陷在眼窩里,蒙著一層厚厚的灰翳,卻奇異地?fù)碛幸环N穿透薄薄板壁的“視力”。無論小劉是在客廳的哪個角落倒下——是沉重地砸在桌腳旁,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還是無聲地滑落在門后,身體與冰冷地面摩擦出細(xì)微的“沙沙”聲——每一次身體接觸水泥地的聲響之后,里屋那持續(xù)不斷的、如同瀕死鳥兒哀鳴般的咳嗽聲總會詭異地停頓片刻。接著,便是更劇烈、更撕心裂肺的嗆咳爆發(fā)出來,仿佛那倒地的聲音是一塊投入死水中的沉重石頭,在她枯竭的生命泥潭里激起絕望而痛苦的漣漪。那咳嗽聲帶著血沫的腥甜氣息,穿透板壁,鉆進小劉的耳朵里,成為他墜落過程中唯一能感知到的、來自外界的回應(yīng)。這回應(yīng),比水泥地更冰涼,比劣酒的灼燒更痛楚。

夜深,寒氣仿佛是從水泥地板的每一個毛孔里自行鉆出來的活物,像無數(shù)根冰冷堅硬的鋼針,帶著惡毒的目的性,精準(zhǔn)地扎進小劉裸露在外的皮膚,鉆進他的骨髓深處。酒力帶來的短暫麻痹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留下的是更刺骨、更空虛的冰冷,像一只無形的冰冷大手,死死攥緊了他的心臟。這時,里屋會傳來極其細(xì)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那是母親枯瘦如柴、指節(jié)嶙峋的手指,用盡全身力氣抓住糊滿舊報紙、早已斑駁脫落的墻壁,一點點將自己的身體從那張不斷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木床上剝離下來。她的動作緩慢、滯澀到了極點,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伴隨著體內(nèi)骨骼發(fā)出的、清晰可聞的“咯咯”聲,像腐朽多年的房梁在承受最后一點壓力時發(fā)出的、令人心悸的斷裂前兆。喘息聲粗重而破碎,如同一個徹底破敗的風(fēng)箱,在艱難地、徒勞地抽動著最后幾口空氣。

她終于挪出了那扇低矮的房門,在昏暗中,扶著冰冷刺骨的墻壁,一寸寸,極其艱難地向小劉蜷縮的角落靠近。她的影子被昏暗的光線拉長、扭曲,投射在斑駁的墻面上,像一個來自幽冥世界的、沒有重量的幽魂。她挪到他身邊,那帶著垂死腥甜氣息的喘息聲近在咫尺,噴在小劉冰冷的額頭上。她艱難地彎下腰,嶙峋的脊椎骨節(jié)在單薄的、洗得發(fā)白的舊衣衫下凸起,清晰可見,如同沙漠中裸露的巖石。她抖開那床同樣破舊不堪、打著深色補丁、薄得幾乎透光的舊棉被,試圖蓋在他身上。這簡單的動作對她而言如同移山填海般艱難。棉被幾次從她顫抖得如同風(fēng)中秋葉的手中滑落,她又幾次喘息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用盡殘存的氣力,固執(zhí)地重新將它覆蓋上去,笨拙地掖住他的肩膀。那一點極其微弱的重量落下,帶著濃重的塵土氣息、陳年棉絮的霉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母親病體的苦澀藥味,輕飄飄地覆蓋住他冰冷的軀殼。在濃重得化不開的酒意和那深不見底的絕望深淵邊緣,這一點點覆蓋,像一片即將徹底枯萎、被寒風(fēng)卷落的最后一片葉子,在做著徒勞而無望的遮蔽。它無法真正驅(qū)散那徹骨的寒冷,卻奇怪地在他急速下墜的黑暗中,形成了一絲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阻力,一種近乎幻覺的、短暫的慰藉。小劉在混沌的意識底層,似乎感到一絲微弱的暖意,像隔著厚厚冰層傳來的一點模糊的光亮。

后來,母親挪動的過程變得越來越漫長,每一次微小的位移都伴隨著更清晰、更令人心悸的骨骼摩擦和斷裂般的呻吟,仿佛她體內(nèi)那早已腐朽的支撐結(jié)構(gòu)正在分崩離析,發(fā)出最后的悲鳴。那床薄被覆蓋下來的時間也更長了,她的手在空中顫抖、摸索,像盲人探路,有時需要好幾次徒勞的嘗試,才能勉強將那點可憐的遮蔽準(zhǔn)確地落到他身上。終于,在一個寒流如鋒利刀片般刮過窗欞的深夜,北風(fēng)在屋外發(fā)出凄厲的嗚咽,像無數(shù)冤魂在哭嚎。母親再次完成了那覆蓋的動作后,身體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起來,像一片在狂風(fēng)中即將被徹底扯碎的枯葉。額頭滲出冰冷的、粘膩的虛汗,在昏暗中閃著微弱的光。她試圖轉(zhuǎn)身,想扶著那面同樣冰冷的墻壁挪回僅僅幾步之遙的木床,然而腿腳卻如同被無形的冰水瞬間澆鑄在了堅硬的水泥地上,紋絲不動。她徒勞地試了幾次,每一次掙扎都只換來更劇烈的顫抖和更粗重、如同破鑼般的喘息。最終,那點支撐她殘軀的力氣徹底耗盡了,像燃盡的燈油。她挨著小劉躺了下來,動作遲緩得像一片被渾濁水流推到岸邊的枯葉,輕輕棲息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她蜷縮的姿勢,與小劉如出一轍,兩個冰冷的、被世界遺棄的軀體在無邊的黑暗中依偎著,徒勞地試圖汲取彼此身上那點微不足道的、正在飛速流逝的最后熱氣。

“睡吧……兒啊……”那聲音微弱得如同游絲,剛出口就被窗外呼嘯的風(fēng)聲兇猛地撕扯、揉碎,只剩下一點微弱到極致的氣流震動,若有若無地拂過小劉冰涼的耳廓,像一聲來自遙遠彼岸的嘆息。

小劉在混沌粘稠的酒意與沉沉睡意中,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如同夢囈般的咕噥,算是回應(yīng)。沉重的眼皮像被無形的鐵水焊死了一般,再未睜開。黑暗徹底吞沒了他。

當(dāng)?shù)谝豢|灰白慘淡的晨光,如同垂死者渙散的目光,艱難地穿透窗戶上經(jīng)年累月積滿厚重油污、模糊不堪的窗紙,擠進這間彌漫著死亡冰冷氣息的屋子時,小劉被一種奇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驚醒了。這種寂靜不同于往常的沉默,它沉重、凝滯、粘稠,帶著一種萬物終結(jié)的絕對感,沉沉地壓在胸口,讓人喘不過氣。身旁的母親異常安靜,連那標(biāo)志性的、微弱到幾乎聽不見卻頑強存在的呼吸聲也徹底消失了。薄被下,那蜷縮著的軀體輪廓,透出一種他從未感受過的、石頭般的僵硬和冰冷。一種冰冷的、帶著濃重鐵銹和塵埃味道的恐懼感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像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緊。他遲鈍地伸出手,帶著宿醉的麻木和一種近乎本能的、想要驅(qū)散這無邊恐懼的沖動,指尖顫抖著,輕輕推了推母親瘦削的肩膀。

觸手所及,是一片徹骨的、毫無生氣的冰涼。那寒氣仿佛擁有獨立的生命和冰冷的惡意,像一條蟄伏的毒蛇,順著他的指尖閃電般竄上,瞬間凍結(jié)了他的手臂、他的脊背、他全身奔流的血液。一種粘稠的、只屬于死亡的冰冷質(zhì)感,透過指尖薄薄的皮膚,直抵他靈魂的最深處,將他最后一點殘存的暖意徹底冰封。時間仿佛凝固了。

母親死了。她的死亡,如同這老屋角落里一塊悄然剝落、無聲掉進厚厚塵埃里的陳年墻皮,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沒有驚動窗外枯枝上瑟縮的寒鴉,甚至沒有攪動屋內(nèi)那早已渾濁凝固的空氣。然而,這塊“墻皮”的剝落,卻讓這間本就搖搖欲墜、在風(fēng)雨飄搖中茍延殘喘的老屋,驟然失去了支撐它靈魂的最后一點微光。巨大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洞感,如同決堤的黑色冰潮,帶著刺骨的寒意和絕望的重量,瞬間將他徹底淹沒、吞噬。他張著嘴,像一個離水的魚,卻吸不進一絲活命的空氣,肺葉像是被這無邊的空洞徹底凍結(jié)成了冰坨。世界在他眼前褪去了所有顏色,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灰白和死寂。

爐火,那個黑洞洞的、由粗糙紅磚砌成的爐膛,在母親離去后,徹底熄滅了,仿佛也隨她一同死去。小劉試過幾次,在刺骨的寒冷中哆嗦著手臂,劃亮的火柴在冰冷的爐口徒勞地跳躍一下,發(fā)出微弱的光和嗆人的硫磺味,便迅速熄滅,留下一小截焦黑的梗。爐膛深處積滿了冰冷的灰燼,像凝固的絕望,再不肯燃起一絲火星。深冬的寒氣失去了最后一道脆弱的屏障,變得肆無忌憚,如同無數(shù)條貪婪冰冷的、帶著倒刺的舌頭,從墻壁的每一條裂縫、門板的每一道罅隙、甚至窗紙的每一個破洞鉆進來,瘋狂地舔舐著污濁停滯的空氣,舔舐著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干裂的嘴唇、凍得通紅的耳朵、從破袖口露出的手腕——貪婪地吸食著他體內(nèi)僅存的、可憐的、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的微溫。劣質(zhì)的燒刀子,那裝在骯臟塑料桶里的渾濁液體,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虛幻的救命稻草。那辛辣刺鼻的液體,如同滾燙的巖漿,順著喉嚨一路灼燒下去,帶來短暫的、令人暈眩的麻痹和一種自欺欺人的虛假暖意,燒灼著他的食道和胃壁。然而,這虛假的火焰在胃里迅速凝結(jié)、冷卻,變成一塊沉重冰冷、棱角分明的鉛塊,沉甸甸地墜著,比饑餓帶來的虛空感更加令人窒息和絕望。他像一條被徹底抽掉了脊骨、打斷了腿的野狗,踉蹌著,拖著灌了鉛般沉重的身體,帶著胃里那塊不斷散發(fā)著寒氣的冰坨,再次無可挽回地、重重地倒向那熟悉得如同自身墳?zāi)拱愕乃嗟亍n^顱磕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空洞的回響,如同喪鐘的前奏。

意識在酒精的強力麻痹與嚴(yán)寒的殘酷撕扯下,開始扭曲、變形、破碎,像一面布滿裂痕的鏡子。地板上那些原本只在他醉眼朦朧或瀕臨精神崩潰時才隱約感受到的搏動與潛藏的紋路,此刻竟在他的視野里劇烈地蠕動、膨脹起來!它們不再是模糊的、邊緣不清的幻覺,而是化作了無數(shù)條冰冷滑膩、閃爍著幽暗金屬光澤的毒蛇!它們嘶嘶作響,從水泥地的深處鉆出,纏繞住他冰冷的四肢,勒緊他脆弱的脖頸,帶著一種非人的、不容抗拒的吸力,要將他徹底拖拽進地板之下那更深、更黑暗、更冰冷的永恒凍土之中。那搏動的地脈,變成了通向地獄深淵的、冰冷的臍帶,要將他這個被母體(世界)遺棄的胎兒,重新拉回死亡的子宮。

就在意識即將被這洶涌的冰冷蛇群徹底吞噬、墜入萬劫不復(fù)的永恒黑暗深淵的前一秒,一絲奇異的、不合時宜的柔軟感,竟詭異地從身下傳來!那堅硬如鐵、冰冷刺骨、曾無數(shù)次接納他墜落的水泥地面,仿佛在這一刻突然發(fā)生了質(zhì)變,化作了溫?zé)岬?、蓬松的、帶著陽光曬過味道的柔軟被褥!一股久違的、幾乎已被他徹底遺忘在生命角落的暖意,溫柔而堅定地包裹住他冰冷的軀殼,從后背蔓延至全身。是母親?是母親終于又回來了嗎?這個念頭如同無邊黑暗中驟然擦亮的一星微弱卻倔強的火花,在他即將徹底熄滅的意識深淵里閃現(xiàn)了一下,帶著一絲微弱的、不切實際的希望。他想睜開那如同被萬噸巨石壓住、焊死般的沉重眼皮,想轉(zhuǎn)動早已凍僵的眼珠,看清那熟悉而佝僂的身影是否就在身旁。他拼盡殘存的所有力氣,調(diào)動起每一根即將凍死的神經(jīng)纖維,試圖動一動早已凍得僵硬麻木、失去知覺的手指,去抓住、去觸摸這幻覺中唯一的、虛幻的暖意來源。指尖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徒勞地抓撓著,發(fā)出極其細(xì)微、如同蟲豸爬行般的“沙沙”聲,指甲與粗糙的地面摩擦,帶來鉆心的刺痛,卻最終只觸碰到地板上那道深色的、早已沁入水泥骨髓深處的、屬于母親遺體的冰冷印記。那印記不再僅僅是一個輪廓,它仿佛變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被萬古寒冰徹底封死的泉眼。此刻,一股股更加刺骨、帶著濃郁死亡和腐朽氣息的寒氣,正汩汩地、源源不斷地從那冰封的泉眼中瘋狂地噴涌而出!它們像無數(shù)貪婪冰冷的活物一樣,洶涌地纏繞上他徒勞抓撓的手指,順著他的手臂,如同無數(shù)條細(xì)小的、帶著吸盤的冰蛭,瘋狂地鉆進他的皮膚、血管、骨髓深處,將他殘存的最后一點生命之火徹底凍結(jié)、熄滅!

“冷……”一個含混的、破碎不堪的、帶著濃重劣質(zhì)酒精氣息的音節(jié),艱難地從他凍得發(fā)紫、幾乎粘在一起的嘴唇間擠出,撕裂了干裂的唇皮,滲出一絲冰涼的甜腥。這個音節(jié)如此微弱,如同秋蟲最后的悲鳴,剛一出口,就被屋內(nèi)無邊無際、濃稠如墨的黑暗寒夜和窗外愈加凄厲、如同萬千冤魂齊聲哭嚎般的風(fēng)嚎徹底撕碎、吞噬、湮滅,沒有在死寂的空氣中留下任何痕跡。

窗外,北風(fēng)如同被徹底激怒的狂暴狼群,發(fā)出尖銳凄厲、撕心裂肺的長嚎,瘋狂地掠過死寂的、覆蓋著薄薄一層慘白積雪的低矮屋脊,卷起雪沫,拍打著糊滿舊報紙的窗戶,發(fā)出“噗噗”的悶響。屋內(nèi),散落一地的空酒瓶,如同一個個冰冷的、歪斜的墓碑,在墻角折射著窗外清冷如刀的、毫無溫度的月光。瓶口處,昨夜殘留的最后幾滴渾濁酒液,早已在極致的嚴(yán)寒中悄然凝結(jié)成冰。那冰晶如同無法抑制、也無法流淌的悲傷淚珠,在幽暗的角落里無聲地膨脹、堆積、扭曲變形,發(fā)出極其細(xì)微卻無比清晰、如同脆弱神經(jīng)一根根繃斷時的“畢剝”聲。冰晶越結(jié)越厚,如同絕望本身在瘋狂地生長、蔓延,終于,那脆弱的玻璃瓶頸再也無法承受這內(nèi)部膨脹的冰冷壓力,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如同生命喉管被生生扼斷般的“咔嚓”脆響,瓶口碎裂開來。

小劉最后一絲游離的、帶著濃烈刺鼻劣酒氣息的微弱呼吸,便在這玻璃瓶喉管斷裂的細(xì)微聲響中,徹底湮滅于無邊的、吞噬一切的寒冷里。他蜷縮著,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無人能解的、扭曲的問號,手指深深地、痙攣般地?fù)高M地板那道深色的、冰涼的、母親最后躺臥的印記里,指甲翻裂,指尖的皮肉與冰冷的水泥印記死死貼合。那姿態(tài),如同一個孱弱的胎兒在絕望窒息的最后時刻,死死抓住那根早已斷絕生機、卻仍妄想維系最后一點生命聯(lián)系的臍帶。只是這一次,他抓住的,再也不是溫暖的、給予生命的源泉,而是通往永恒冰涼與寂靜的、冰冷狹窄的、屬于大地的最終入口。

窗外,大雪開始紛揚落下,起初稀疏,如同撒落的紙錢,繼而密集,如同扯碎的棉絮。雪片無聲地飄落,覆蓋了低矮破敗的屋頂,覆蓋了泥濘不堪的道路,覆蓋了光禿禿、如同枯骨般伸向天空的樹杈,也覆蓋了這間破敗小屋所有殘存的生的微弱氣息與死的絕對沉寂。世界被一片冷漠的、無邊無際的素白徹底籠罩、掩埋,仿佛這里從未有過掙扎、從未有過絕望、從未有過無聲的湮滅,只剩下地脈在凍土之下永恒的、冰冷的搏動。

寒潮終于像一群饜足后戀戀不舍退卻的冰原獸群,撤走了它鋒利的爪牙。幾日后的一個清晨,慘淡的日頭有氣無力地從鉛灰色、厚重低垂的云層后探出半張模糊不清的臉,吝嗇地灑下一點微弱的、幾乎沒有溫度的微光。屋檐下掛著的冰凌開始融化,渾濁的雪水沿著布滿青苔的瓦當(dāng),滴滴答答地墜落,敲打著下方早已凍得發(fā)脆的冰冷窗欞,發(fā)出單調(diào)而空洞的、如同遲緩喪鐘般的聲響。人們費力地試圖將小劉那早已僵硬蜷曲、如同生鐵鑄就的枯爪般的手指,從地板上那道深色的、仿佛刻進了水泥靈魂深處的冰冷印記上掰開。鐵鍬和撬棍小心翼翼地介入。然而,令人驚駭?shù)氖?,指尖那早已失去活性、呈現(xiàn)出灰敗死色的皮肉,竟已與那深色的、吸飽了死亡與絕望氣息的水泥紋路凍得死死粘連、融合在一起!緊密得如同血肉與冰冷的大地之間,早已在無聲的、極致的、漫長的嚴(yán)寒中,滋生出某種盤根錯節(jié)的、屬于死亡本身的、寂靜而永恒的根系——那道深色的印記,是母親留在這冰冷世間最后的、永恒的輪廓,也是這片沉默而殘酷的大地,終于向他這個被世界徹底遺棄的兒子,徹底敞開它冰冷懷抱時,為他悄然敞開的、唯一的、也是最終的、永恒的入口。他與母親,終于在這地脈深處,以另一種方式,重新連接在了一起。

風(fēng)卷著殘雪在屋檐下打著旋兒,嗚嗚咽咽,像在哼著一首不成調(diào)的挽歌。

程長里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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