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澗中,觀音菩薩坐在石桌一側,面前兩盞白玉茶杯,青碧茶湯氤氳著沁人心脾的清香。
“心乃靈之所寄,風無身有心,蓮有身無心,身可后天修成,心……“
聲音消散。
“哪吒,你來了。“
哪吒落落行一禮,大步走去觀音對面坐下。
“天庭要召開那勞什子宮宴,為那東瀛神州出世的石猴拜師菩提老祖一事?!八比胫黝}。
“前幾日送來請帖,玉帝之意,知曉我降魔任務繁重,中途離開倒是無妨,但務必到場。“哪吒嗤笑一聲,“唯恐再出一位祖宗。“
觀音菩薩笑而不語。為何用“再“?因為上一位祖宗正是他本人。
紅衣少年指尖輕輕轉著腕上雕刻螭龍祥云的金圈,毫不掩飾自己有些惡劣的期待?!扒铱茨鞘锏牧恕!?/p>
觀音菩薩明白,這位天庭小霸王在他面前說話如此無遮無攔,無非是因為自知處境,料定天庭不敢、不能、也不會動他分毫。畢竟“中壇元帥“的封號,于他并無半點浪得虛名。
簡言之,天庭的武力幾乎就是仰仗著他,能與哪吒相抗衡的,至今也不過灌江口的二郎顯圣真君楊戩而已,然而,這位真君也不是情愿歸附的主。
天庭敬他懼他,以為哪吒放不下的執念是先前的仇恨,但他也早就不是先前的哪吒了。
到了如今,放不下從前事的反倒另有其人了。觀音笑著搖頭,萬事萬物各有緣法,人多為其所困,不是誰都能像風一樣。
觀音望著哪吒,卻想起了那縷南海風。
不落塵世的風兒天性自由,天生地養無骨肉親緣束縛,哀喜皆分明。她的特殊在于風的特質─她不需要理解,正如風吹走落葉,不必要先變成另一片落葉。
的的確確是個好苗子,只不過歸屬不在佛家啊。
如此,便看緣法罷。
瑤池宮宴上,十二盞雕龍刻鳳的白玉琉璃宮燈流光溢彩,宮娥身影如云。上首坐著玉帝和王母,臺下眾仙云集,闡道截教等諸位神仙已陸續前來獻禮落座。
靈在坐在普陀山崖上,撐著下巴望著云頂天宮的方向。前來赴宴的神仙身若飄緲,乘云行空,身旁跟一兩名童子,執拂塵玉珠金爐等各樣法器,神情連同身形都如同霧里看花,辨不真切。
若觀音菩薩前去,必定有龍女姐姐與惠岸行者相隨。
何時她能再去一次天宮呢?
龍女多次叮囑靈在─切不可孤身前去天宮,靈在一直謹記在心,但并不明白是為什么。在她看來,她法力微弱,惹不出什么禍來,又有化風逃命的好本領,何以這樣擔心呢?
想不明白,那就不想了。她只知道,龍女姐姐是對她好的,這樣就夠啦。
靈在迎著撲面的海風瞇著眼笑。
“靈在?“身后有人喚道。
“我在!“靈在應聲轉過頭,“姐姐,仙人們都去赴宴了!“
龍女越過嶙峋的海石走向她,“是呀,只是這次宮宴與普陀山無關。不是姐姐不許你去,天規森嚴,多的是位高權重的神仙;規矩更是比太上老君的仙丹都多,一不小心─就要回不來了?!?/p>
靈在笑著:“這么可怕!我可不去!“
“龍女姐姐,不想那個啦,我有一事不解:為何我的法力如此微弱呢?普陀山上人人都能以風御敵,我卻連...連移樹搬石都做不到?!?/p>
龍女沉吟片刻,接著面向南海,緩緩抬手?!办`在,你看。“
隨著她的動作,石崖下的海面翻涌起來,海水迅速倒卷著匯成兩人合抱粗的海水柱,緩慢向上攀升。“龍族天生有御水之能,但調用的海水越多,操控起來越吃力?!?/p>
她覆掌,海水停止上升,她手臂一劃,海水柱整個傾斜下去,在海面碎作一道山脊似的雪白脈絡?!翱吹搅藛?,靈在?我將海水收聚起來,以我之意賦予它或凌厲或堅固的‘勢’。你也需要聚攏得到的風。若在施法時與飛行一樣只凝聚自身意識,把風當做外界隨取隨用、隨拋隨散的物質,又怎么能積攢力量來攻擊?“
靈在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姐姐說得對,我這就去試試!“
龍女拉住靈在,“不急,我們不如先去問問大士,把此事解決透徹為好?!?/p>
靈在點點頭,余光瞥見一道紅光在云端劃出漂亮的弧線,直入天門。
靈在:?
不是“天規森嚴“嗎?
靈在帶著些許的困惑跟上了龍女的腳步。
普陀山靈秀巍峨,山石間斜生矮松花草,石上多覆青苔,云翳與海霧縈繞著仙山,日光在變幻莫測中時而斜照,時而消失。
靈在與龍女拾級而上,瞧見一人身著蒼青霜白立于山路盡頭,像是在出神。
“師兄,師父現在可有閑暇?“龍女問道。
惠岸回過神,笑著走過來,自然地摸摸靈在的頭:“正與二位弟子講經。師妹若有急事,我當去通報一聲。“
龍女看看靈在,靈在連忙說:“不必了師兄,我們等等就好?!?/p>
惠岸向法場內遙遙望一眼,龍女順手拉著靈在坐在山石上?;莅渡陨运妓?,問道:“是為了法術之事前來?“
“是呀?!办`在道出龍女的猜測,眨巴著眼睛問:“師兄遇見過這樣的情況嗎?“
“不曾見過,但也有些猜測。“惠岸也在一塊山石上坐下,與二人平視。“師妹的想法是對的,但靈在無好戰之意,施法怎會有效?“
龍女開始思索,靈在的眼神格外清澈,像是在等他繼續。
“可是師兄,你與龍女姐姐也非好戰之人,為何獨獨我不一樣呢?“靈在其實覺察出一點意思,但又轉瞬即逝。
“萬物生靈,除非身處母體之內,一旦降生于世間,便會有恐懼、猶疑、不安,由此生發出戰意?!?/p>
三人同時起身。“師父?!盎莅杜c龍女齊齊行禮。
“菩薩?!办`在也跟一禮。
觀音身形不顯,唯有聲音清晰地落在三人耳畔:“靈在,若夜半置身密林之中,你當如何?“
靈在不知何意,只是謹記早睡早起?!盎仄兴_,我會尋一安穩處睡覺?!?/p>
“那若是一人夜半置身密林之中呢?“
靈在沉思,靈在明白。
他定會驚惕不安,拿起身邊的武器,倘若身邊空無一物,也要折下樹枝、拿起石頭握在手里,不能自保也求心安。靈在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謝菩薩?!?/p>
觀音意指靈在生于混濁天地,天地就是她的“母體“,如今雖然化形,但不具有常人過“降生“這一關后獲得的懼戒本能,無從生出戰意。
“可是菩薩,我不會一直處在順境,沒有自保之力,一遇險境便成了絕境,這當如何?“
惠岸似有所感,忽然抬起頭望向法場深處,墨玉似的眸子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接著又化作眼底的擔憂。
靈在想不明白,卻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意思。既然天地間誕生出她來,那必不會是只有絕路留給她,只是她還沒想到而已。
“看來我該去找找自己的路了?!八?。
一陣清風吹過她的發頂,靈在將手一摸,拿下一片飄落的竹葉。
重疊隱約的蒼翠中,觀音新月般的雙眼透著溫和的笑意,平靜安寧,仿佛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