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的煙火氣總稠得化不開。晨霧漫過青石板路，灶膛里的柴火噼啪輕響，連風里都飄著新麥的甜香。蕭玦跟著晴雯往灶臺走時，總覺得這光景像幅會呼吸的畫——特別是身旁姑娘的辮子甩啊甩，把晨光都甩成了碎金

本就是再尋常不過的日子。無非是天未亮透，晴雯便拽著他往后山去，看她利落揮斧劈柴，木片濺在他月白錦袍上，像落了滿身星子；無非是回了家，看她系著碎花圍裙在灶臺前轉，煙火熏得眼尾發紅，卻硬把糊了的粥說成“新式吃法”。蕭玦打小在皇宮養尊處優，哪里經受過這些？可奇怪得很，掌心被斧柄磨出的紅痕疼得發癢，他卻笑著聽晴雯說“劈柴要找紋路走”；鍋底的黑灰蹭臟了廣袖，他也蹲在灶前，看她拿葦桿撥弄火舌，聽火苗把兩人的笑

這日天還泛著魚肚白，晴雯便跳上他的床榻，辮子掃過他臉頰：“走！教你燜栗子飯！”蕭玦望著帳頂發懵——他連灶王爺畫像都認不全，可晴雯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子，他便由著她拽，步子踉蹌得像踩在云里，卻笑出了聲。窗外的晨露還掛在竹簾上，要滴不滴的，正像他心里那點化不開的、黏糊糊的甜。

這時，晴雯娘突然跑了進來，一臉興奮的說道：“雨婷！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娘的臉上洋溢著笑容，仿若春天里的桃花。

“知道啊，娘。今天不就是正月十五元宵節嗎？”晴雯快活的回答。她早就盼著正月十五這一天了。因為到了這一天，她就可以去河邊跟同村的姐妹們去放河燈了。

“今天吃完中午飯，你跟蕭玦一起去京城玩玩吧。聽說今天元宵節，皇上要與民同樂，掛上三天三夜的天燈呢。”晴雯娘激動的說道。那神情，倒像是自己要去看天燈似的。

“真的假的啊？”晴雯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天燈啊，想想就壯觀，她可是巴不得要去看看呢。

“哎呦，瞧你這話說的。娘還能騙你不成？就這么定了。蕭玦啊，你可得照顧好我家雨婷，別讓她在外面受委屈了。”娘一邊摸著晴雯的頭，一邊囑咐蕭玦道。

“放心吧，伯母。我一定會照顧好晴雯的。”蕭玦沖晴雯娘點了點頭，就站在一旁默不作聲了。

晌午剛過，晴雯就風風火火地拉著蕭玦出了門。她特意換了條靛藍底繡著小碎花的裙兒，辮子上還新添了根紅繩，蹦跳間像只振翅的小雀。蕭玦則依舊是素白錦袍

從村子到京城的路，晴雯熟得能閉著眼數過幾個土坡。她一會兒拽著蕭玦去看田埂上新開的野花，說這花能編個好看的花環；一會兒又蹲在溪邊，指著游動的小魚說像蕭玦養尊處優時喂的錦鯉。蕭玦聽著她嘰嘰喳喳的話，看陽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落在自己鞋尖，只覺得這路怎么也走不到頭才好。

待進了京城，元宵的熱鬧簡直要把城墻都掀翻。街邊的花燈鋪子擠得水泄不通，賣糖畫的師傅銅勺行云流水，轉出條金燦燦的游龍；雜耍班子里，小姑娘踩著高蹺摘月亮，惹得人群陣陣喝彩。晴雯攥著蕭玦的手，眼睛都看直了，辮子上的紅繩跟著她的蹦跳晃啊晃，晃得蕭玦心尖發癢。

晴雯像只歡快的云雀，攥著蕭玦的手直晃：“蕭玦！快看！天燈！”她指尖所指的夜空，數盞天燈緩緩升空，燭火將云朵染成暖金色，像揉碎了一河星子灑在天上。

蕭玦垂眸望著她笑，抬手揉揉她發頂，指腹摩挲過她柔軟的發絲，眼底溺出的溫柔能漫過整條長街：“看到啦，晴雯指的，怎會看不見。”他刻意壓低聲線，把繾綣情思都藏在這一句里，任天燈的光在睫毛上跳成細碎的金芒。

可這廂的濃情蜜意，落在最高處觀景臺上，卻成了皇后眼中扎眼的刺。她握著鎏金護甲的手指猛地收緊，護甲刮過紫檀木扶手，發出刺耳的聲響——那個混在平民堆里、被小丫頭拉著看天燈的，竟是她失蹤整整三年的三皇子！

當年叛軍攻入皇宮時的混亂場景瞬間涌回皇后腦海：箭矢劃破宮墻的銳響，宦官宮女的哭嚎，還有蕭玦被擄走時，那聲帶著血沫的“母妃救我”。她最聰慧驕傲的三皇兒啊，本該在宮闈中習權謀、掌山河，卻被命運拋進這市井塵埃里，和個無名小丫頭攪在一處。

皇后偏頭，用只有帝王能聽見的氣音說：“陛下，您看那兒——三皇兒還活著。”皇帝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龍袍下擺的金絲穗子輕輕晃，眼底閃過復雜的光：有失而復得的震愕，亦有對皇子與平民女子廝混的慍怒。

“速派人接回三皇子，”皇帝聲音冷得像臘月冰棱，“皇家血脈，不該與野丫頭糾纏。”尾音里的不悅，讓觀景臺的宮風都凝滯了幾分。

皇后屈膝應下，招手喚來兩個暗衛。她涂著丹蔻的指尖在暗衛手背輕點，薄唇微動，將帝王的命令化作簡短的指令。暗衛領命，身影瞬間沒入人群，像兩把淬了冷光的匕首，直刺向那對毫無察覺的身影。

此時的晴雯還沉浸在天燈的浪漫里，拽著蕭玦從長街這頭逛到那頭，一會兒驚嘆“這盞像蓮花燈！”，一會兒又指著另一盞說“那盞準是鯉魚變的！”蕭玦由著她鬧，偶爾附和兩句，可垂在身側的手卻悄悄攥緊——他早該料到，皇室的眼睛，不會放過任何流落民間的血脈。

變故來得毫無征兆。兩個暗衛如夜梟般掠至身前，玄色衣袂帶起的風掀動晴雯的裙角，她驚得踉蹌半步，卻聽見暗衛俯身行禮時，那句石破天驚的：“臣遵旨，迎請三皇子殿下回宮！”

晴雯歪著頭，好奇的問蕭玦：“三皇子？蕭玦，跟你有關系嗎？你真的是三皇子嗎？”

蕭玦臉色發白，拉著晴雯的手也在微微顫抖。但他努力平復了下來，冷冷的說道：“不好意思，你們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們口中所說的三皇子，而是一個平民百姓罷了。”說完，他不等那兩個侍衛做出反應，就急匆匆的跑開了。

侍衛們面面相覷，剛想去追，但蕭玦已經不見了蹤影。沒辦法，二人只好回去復命。

晴雯見蕭玦跑走了，一臉焦急的追了過去：“蕭玦！你跑慢點！等等我！”她的話里帶著急促，在蕭瑟的冬風中支離破碎。

“不不不，別追我！我不認識你們！”蕭玦語氣急速，賣出的步伐也更大了。

突然，只聽“哎呦——”一聲，晴雯腳步不穩，一個踉蹌的摔在了地上。蕭玦聽到水花迸濺的聲音，連忙轉過身來，看到晴雯正獨自一人艱難的從水坑里爬起來，樣子十分狼狽。

蕭玦連忙跑過去，把她扶起來：“你沒事吧？”語氣從一開始的急速，變成了現在的小心翼翼。

“我沒事兒。不過你跑那么快干嘛啊？后面有沒有老虎來吃了你。”晴雯嗔怪的說道。

“抱歉，我只是想擺脫那兩個侍衛而已，沒聽見你在說話。我們去河邊逛逛吧，那里風景挺好看的。”蕭玦摸著她的手，溫柔的說道。

“好啊好啊！我們快走吧！”晴雯興奮的拉著他的手就往河邊跑去。

皇后與皇帝隔著雕花木欄望下去，龍袍與鳳儀服的褶皺里，齊齊漫開震驚——那個曾在宮闈中目空一切，連兄長們都懶得正眼瞧，視女子如草芥、狂傲到能踏碎星河的三皇子，此刻正垂眸給小丫頭理鬢角，指尖拂過她發梢時，連金絲楠木都要染上三分溫柔。

可他們哪里知道，當蕭玦被那群潑皮無賴欺負時，只有晴雯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命令那群潑皮無賴滾回去；當蕭玦小心謹慎時，是晴雯告訴他不要拘束，愛怎么來就怎么來，大膽一點；當蕭玦無聊的時候，只有晴雯會來對他死纏爛打，讓他陪自己看風景、教自己背詩和教自己練武藝。四歲被拐，如今七歲。生活的折磨早就毀滅了那個曾經孤芳自賞的三皇子，不過幸好，在七歲時有晴雯的陪伴，換回來了一個沉穩成熟的少年。

“蕭玦！天燈要落進云里啦！”晴雯的呼喚撞碎宮廷靜謐，皇后與皇帝望去，就見小姑娘整個身子賴在蕭玦身上，發梢掃過他頸側，他卻由著她鬧，指尖還輕輕順著她辮子打旋。暮色漫上來時，晴雯晃著他的手晃成小秋千：“下次還要來！京城天燈比咱村里的大十倍！”眼瞳里盛著天燈碎光，比銀河還璀璨。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走，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晚上，他們該回家了。

“蕭玦！下次我還要來京城看天燈！”晴雯抓著蕭玦的手臂，笑嘻嘻的說道。

“好！只要你喜歡，我就天天帶你來京城看天燈。”蕭玦沖晴雯寵溺的笑了笑，拉著她的手就朝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