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瘋了。
不是輕柔的柳絮，是北風卷著粗糲的鹽粒，砸在冷宮糊著厚厚一層冰花的窗欞上，簌簌作響，像是無數冤魂在凍土下不甘地抓撓。殿內更冷，徹骨的寒氣早已浸透了每一塊青磚，從腳底一路鉆上來，啃噬著骨髓。墻角結著厚厚的白霜，空氣里浮動著一種陳腐的、混合著灰塵和某種甜膩到令人作嘔的氣味。
沈清璃蜷在僅剩的一張破席上，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薄襖，擋不住半分寒意。她緊緊抱著膝蓋，把自己縮得更小，可身體深處一陣緊過一陣的抽搐絞痛，讓她無法維持這個姿勢。喉嚨深處涌上濃烈的腥甜，她猛地側頭，一口粘稠的黑血噴濺在冰冷的地磚上，暈開一小片不祥的暗紅。血沫沾在慘白干裂的唇邊，帶著鐵銹的腥氣和一絲詭異的甜香。
又是那股味道。
茉莉。
那杯斷送她性命的鴆酒里，就浮著這種廉價的、香氣濃烈到發膩的茉莉花瓣。是劉保，那個滿臉堆笑、嗓音尖細得如同刀刮瓷盤的老閹奴，親自端來的。他那時擠著滿臉諂媚的褶子，細長的眼睛里卻淬著冰錐般的惡毒，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毒蛇的信子舔過她的耳膜：“惠懿娘娘，您安心上路。趙尚書……怕您黃泉路上孤單，特特兒讓沈家老小，都下去給您作伴呢！”
“作伴”……那兩個字帶著陰冷的笑意，在她混沌的腦子里反復回蕩、撞擊。
“哇——！娘——！”
一聲凄厲到撕裂魂魄的孩童啼哭，毫無征兆地在她耳邊炸響！尖銳，無助，充滿了瀕死的恐懼。是她那剛滿三歲的孩兒！小小的身體在那些粗魯宮人手里掙扎，像只被捏住脖頸的幼貓，最后被狠狠摜在地上……骨頭碎裂的聲音……那哭聲戛然而止。
“不——！”沈清璃喉嚨里發出嗬嗬的破響，是絕望的哀鳴，卻被冰冷的空氣死死堵住。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痛得她全身痙攣。指甲深深摳進身下青磚的縫隙里，斷裂的痛楚傳來，血珠從指尖滲出，混著地上的塵土，變得污濁不堪。
恨意！滔天的恨意如同地底奔突的熔巖，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燒灼著她殘存的意識。趙嵩！那個道貌岸然的兵部尚書！蘇芷晴！那個佛口蛇心的太子妃！還有……那個高高在上、默許這一切發生的帝王！是他，給了他們構陷沈家的刀！是他，一句輕飄飄的“查”，就讓百年將門的沈家灰飛煙滅！是他，冷眼看著她母子在深淵里掙扎、死去！
是他們！是他們所有人！
斷裂的指甲在磚縫里瘋狂地摳挖、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細微聲響。指腹早已血肉模糊，黏膩的血液混著磚灰，涂抹在冰冷的石頭上。她感覺不到疼，只有恨，只有那焚盡五臟六腑的烈焰。視線開始模糊，黑暗如同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吞噬著那點搖曳的燭光。身體里的力量在飛速流逝，像指間的沙。
“若有來世——”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撕裂的喉嚨里擠出嘶啞的詛咒，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我沈清璃……定要你們……血債血償！碎尸萬段！一個……也休想逃！”
聲音越來越低，最終消散在凜冽的穿堂風中，如同嘆息。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撐不住，緩緩闔上。無盡的黑暗，冰冷而粘稠，徹底包裹了她。意識沉淪的最后一瞬，她似乎看到一點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微光，在靈魂深處極其遙遠的地方，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
痛！
尖銳、灼燙的劇痛，毫無預兆地從心口炸開，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靈魂被硬生生塞進一個狹小的、滾燙的熔爐里。沈清璃猛地倒抽一口冷氣，整個人如同離水的魚般劇烈地彈動了一下！
眼睛倏地睜開！
沒有刺骨的寒風，沒有破敗的冷宮，沒有令人窒息的霉味和血腥。映入眼簾的，是柔軟的、繡著纏枝蓮紋的杏色帳幔頂子，細密的流蘇垂落下來，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身下是厚實溫暖的錦褥，散發著陽光曬過的、干凈棉布的氣息。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清雅的熏香，是她年少時最愛的白芷香。
溫暖……柔軟……
這感覺太過陌生，又帶著一絲詭異的熟悉。她僵硬地轉動眼珠，視線掃過房間。紫檀木的梳妝臺，菱花銅鏡擦得锃亮。靠窗的書案上，攤著一本翻了一半的《女誡》，旁邊還擱著一枝半開的粉白山茶。這是……這是她未出閣前，在鎮北將軍府的閨房！
她猛地坐起身，動作太大，帶起一陣眩暈。低頭看向自己的手——不再是那雙枯瘦如柴、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這是一雙少女的手，纖細、白皙、指甲圓潤透著健康的粉色，只有指尖因為剛才無意識的用力攥緊錦被，留下幾道淺淺的紅痕。她顫抖地撫上自己的臉，觸感光滑緊致，沒有冷宮歲月刻下的深深溝壑。
“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語，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不敢置信的顫抖。
“姑娘？您醒了？”一個清脆帶著點焦急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沈清璃如同受驚的鹿，猛地抬頭望去。
一個穿著水綠色比甲、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頭端著銅盆推門進來，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臉頰還帶著點嬰兒肥，眼睛圓圓的，盛滿了純粹的擔憂——是云岫！是那個為了護住她，被李側妃的爪牙活活打死的云岫！
她還活著！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巨大的沖擊讓沈清璃腦中一片空白，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出胸膛。是夢？是死前的幻覺？還是……那絕望深淵里，上天給予的一線微光？
“姑娘，您怎么了？臉色這樣白？”云岫放下銅盆，快步走到床邊，伸手想要探她的額頭，眼底是真切的關心，“莫不是昨夜驚了風？都怪奴婢沒守好夜……”
沈清璃死死抓住云岫的手腕，力道之大，讓云岫吃痛地“啊”了一聲。她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鉤子，緊緊鎖住云岫的眼睛，聲音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告訴我！現在……現在是哪一年？太子……太子蕭宸……選秀過了沒有？”
云岫被她眼中的戾氣和絕望驚得臉色發白，手腕被抓得生疼，卻不敢掙脫，結結巴巴地回答：“姑……姑娘，您別嚇奴婢啊！現在是……是永和十六年，臘月剛過，開春呢。選秀……選秀的旨意都還沒下呢！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前日才在圍場獵了頭白鹿，陛下剛賞了東西……”
永和十六年！開春！選秀未至！
沈清璃腦中轟然巨響！前世，她正是在永和十九年開春被選入東宮，成為太子蕭宸的良娣！她回來了！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命運尚未碾碎她一切希望的時刻！
狂喜如同驚濤駭浪，瞬間淹沒了她。然而這狂喜之下，是更深、更冷的寒冰。那些刻骨的仇恨，那些泣血的記憶，那些瀕死的詛咒，非但沒有因為重生而淡去，反而像淬了劇毒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她回來了。
帶著冷宮的血，帶著幼子夭亡的淚，帶著沈家滿門抄斬的滔天怨氣，回來了！
指腹下意識地摩挲著脖頸間貼身佩戴的那枚溫潤玉佩——那是母親留下的唯一念想。就在她指尖觸碰到玉璧的瞬間，一股微弱卻異常清晰的灼熱感，毫無征兆地從玉佩中心透了出來，熨帖著她的肌膚，像是一個無聲的警告。
沈清璃緩緩抬起頭，望向菱花銅鏡。鏡中的少女，眉目如畫，肌膚勝雪，帶著未經世事的青澀與稚嫩。然而，那雙曾經清澈懵懂的杏眼里，此刻卻翻滾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幽暗風暴。冰冷，銳利，沉淀著地獄歸來的煞氣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
趙嵩、蘇芷晴、蕭啟桓……還有那些魑魅魍魎……
她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半分暖意，只有濃得化不開的血色和刻骨的寒意。指尖殘留的血腥氣仿佛還在鼻端縈繞，混著那催命的茉莉香，無聲地宣告著——
地獄空蕩蕩，惡鬼已還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