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巷尾的“小煤球”
村道上的焦糊味還沒散,新羅甩了甩滲血的指節(jié),看三個混混從塌了的稻草堆里爬出來,罵罵咧咧地跑了。
剛轉(zhuǎn)身,腳背突然被蹭了下。軟乎乎的,帶著點暖。
是只黑貓。尾巴豎得像根黑旗桿,尾尖卻不安分地勾卷,金瞳斜斜睨著她,那眼神哪像畜生,分明是帶著審視的打量。
“喂,小煤球?!毙铝_蹲下身,用帶血的指尖戳了戳它冰涼的腦門,“無家可歸?跟我混,管飯?!?/p>
指尖驟地一疼——貓炸毛了,脊背弓成座小拱橋,喉嚨里滾出“咪嗚”混著“嗤”的怪響,像在罵街。
可下一秒,溫?zé)岬拿珗F突然躍上她肩頭。蓬松的尾巴掃過汗?jié)竦亩螅瑤鸫植诘陌W意,像在蓋章:行,跟你混了。
后來冒險隊都知道,這貓是個特例。旁人稍近,它就亮爪子;唯獨新羅把它按在懷里揉肚皮時,它嘴里“嗚嗚”控訴,尾巴卻搖得像要散架的小風(fēng)車,連尾尖的毛都在歡騰。
隊里的矮人族看了直打趣:“走個路都懶得動,也太嬌氣了,新羅你別總慣著它。”
新羅嘴上應(yīng)著“好好好”,手卻誠實地把毛毛抱進懷里,指尖順了順?biāo)箢i的軟毛。
矮人族轉(zhuǎn)頭跟水精靈搭話,想讓她也來評評理:“你說是不是?不就是一只貓嘛,寵得跟什么寶貝似的?!?/p>
山間恰好飄起細(xì)碎的雨絲,水精靈指尖微凝,一層透明的水幕便在她周身悄然展開。斜斜掠過的雨絲落上水幕,宛如涓滴匯入深海,只漾開一圈極淡的漣漪,轉(zhuǎn)瞬便消融無蹤。
水幕之內(nèi),小隊眾人渾然不覺。矮人族仍在為“寵貓”的事絮叨,新羅低頭給懷里的黑貓順毛,衣角連半星濕氣都未沾,仿佛這山雨本就與他們隔著一道無聲的屏障。
水精靈望著那團在新羅懷里瞇眼受用的黑毛,眼底漫過一絲了然的笑意,對著矮人族輕輕搖了搖頭,沒多說一個字。
夜里它總蜷在她頭頂睡,呼嚕聲震得帳篷簌簌抖。沒人聽見,那震耳的聲響里,藏著幼獸般的嗚咽——是實驗臺碎裂的銳響,是王座崩塌的轟鳴,是被踹出魔界時,身后火龍淬著毒的嘲諷。
黑貓往新羅發(fā)絲里埋了埋臉,鼻尖縈繞著清清爽爽的皂角味。這人間的暖,比魔界那股子嗆人的硫磺香,好聞多了。
其實那次實驗失敗后,喝藥變貓的藥效早就過了??伤褪窍矚g變作黑貓的樣子,懶洋洋地蹲在新羅肩頭,讓她帶著皂角香的發(fā)絲時不時掃過鼻尖,跟著她的動作輕輕晃悠。好像這樣,就能把這份偷來的安穩(wěn),攥得更牢一點似的。
(二)會說話的“小男孩”
新羅又犯了軸勁。
三階食人花的花瓣能治獸人族隊友的傷,她非要單挑。藤蔓卷上腰時,她劈出的劍只削斷幾片葉子,腥甜的黏液滴下來,眼看著就要被拖進花囊的深淵。
冷風(fēng)驟起的瞬間,有東西擦著她耳畔飛過去。
“嗤啦——”
布料撕裂聲里,混著食人花凄厲的嚎叫,尖得像初生嬰兒的啼哭,卻淬著刺骨的痛。
新羅摔在地上時,看見一道黑影懸在半空。本該是貓爪的地方,此刻攥著半片帶血的花壁,指節(jié)泛著冷硬的黑,爪尖還滴著黏膩的汁。
“笨蛋女人!”小男孩模樣的黑影落在她面前,黑袍沾著暗紅的漬,眉峰擰得死緊,“這點本事還敢沖最前?不會看怪物等級嗎!”
新羅捂著擦破的虎口,血珠順著指縫淌。她望著他額角沒褪盡的貓耳輪廓,突然笑了,牙尖蹭過下唇:“原來我家毛毛會說話啊。”
小男孩喉結(jié)滾了滾,戾氣突然卡殼。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生硬的問句:“……手,疼不疼?”
(三)他教的劍招,她用得最熟
毛毛覺得煩躁。
新羅總愛熱血上頭,前幾日為了塊魔晶,硬跟三頭犬對峙半宿。若不是他在身后悄悄凍住那畜生的爪子,她早成點心了。
他換了個法子。
夜深時,她行囊里多了件暗紋鎧甲,襯里帶著淡淡的硫磺味。她睡熟后,總有團暖毛球蜷在她眉心,那些繁復(fù)的劍招、咒語音節(jié),順著皮膚滲進去,像種子落進土里。
她成長速度快得驚人。
篝火夜,新羅一劍劈開紅龍咽喉,滾燙的血濺在臉上,她眼都沒眨?;鸸饫铮e劍的弧度,竟和他教的分毫不差。
毛毛趴在火堆旁,尾巴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地面。實驗筆記里的話突然冒出來:“觀察樣本在極端壓力下,可能呈現(xiàn)指數(shù)級進化?!?/p>
爪尖無意識地?fù)钢嗤粒鴼g呼中挺直脊背的身影,心里空落落的——這株被他親手澆灌的幼苗,好像快要不需要他了。
(四)王座上的“通關(guān)者”
最后一座魔王城的城門被劈開時,新羅靴底的血痂混著魔族鱗粉,在花崗巖上拖出暗紅的痕。
大殿空曠得像口巨棺,黑曜石燈盞晃出忽明忽暗的影,照亮王座前深可見骨的劍痕——那是她劈開第七重防御時,劍氣刻下的。
劍尖停在王座扶手前三寸,冰涼的金屬映出她染血的下頜,眼底是燃盡戰(zhàn)火的空洞。
王座陰影里,那團熟悉的黑毛動了。
貓?zhí)匠鲱^,尾尖漫不經(jīng)心地掃著石面,金瞳在昏光里瞇成細(xì)縫。慵懶的姿態(tài),和這尸骸遍地的戰(zhàn)場格格不入,可眼底的光,冷得像淬了冰——哪還是那個在她掌心打呼嚕的暖物。
“恭喜啊,”毛毛開口,聲音帶點嘲弄,“通關(guān)了?!?/p>
新羅握劍的手突然抖了。指尖的寒意順著血管爬,攥得心臟生疼:“……是你?”
黑貓?zhí)路鍪?,落地時已成小男孩模樣。黑袍掃過地面,帶起的冷風(fēng)卷著她鬢角的血珠:“魔族要秩序,人類要英雄。我給的條件很公平——”
“公平?”新羅的劍猛地顫了。
她想起那個村莊。瞎眼阿婆把磨亮的銀釵往征稅官手里塞,釵頭的藍寶石早掉了,內(nèi)側(cè)刻著她餓死了的孫女的名字。“求您……這‘抗魔稅’再收,小孫子只能啃樹皮了……”
征稅官嫌惡地踹開她,銀釵“當(dāng)啷”落地:“破銅爛鐵也配抵稅?明天交不齊,就把你家崽子扔進噬魂陣——大祭司正好缺童魂?!?/p>
那時她站在巷口,掌心里的劍柄硌得生疼。一個念頭劈進來:如果沒有魔王呢?
“我要的不是這些。”她打斷他,聲音輕得像煙,卻淬著決絕,“我要的,是沒有魔王?!?/p>
劍光驟亮,劈開凝滯的空氣。
黑貓化作黑霧前,那句“笨蛋女人,走著瞧”的尾音,像根淬毒的針,扎進她淌血的心里。
她知道,自己斬斷的不僅是過去的溫情,還有那只貓藏在“公平”下,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牽絆。
(五)鍍金榮耀下的真相
新羅披著“屠魔勇士”的金袍回國時,城門口的歡呼還沒散,就聞到了熟悉的腐朽味。
公告欄上的征稅令墨跡未干:“魔王余孽未清,加征‘鎮(zhèn)魂稅’?!卑傩张踔砂T的糧袋,眼神比她出發(fā)前更麻木。
國王在御書房倒酒,金盞里的酒泛著虛偽的光:“勇士,還需你登高一呼,告訴他們‘魔王復(fù)活了’。這魔王稅,我們?nèi)叻仲~。”
那一刻,榮耀裂了縫。新羅看著他指尖的玉扳指,突然懂了——“勇士殺魔王”的游戲里,最鋒利的刀從不是勇者的劍,是國王借著“抗魔”收起的苛捐雜稅。
她這把“勇士之劍”,差點成了遞刀的手。
“我不?!彼穆曇艉茌p,卻劈碎了殿內(nèi)的寂靜。
鴻門宴那晚,火光舔著宮殿梁柱,新羅咳著血倒在廊下。濃煙里,她扯著嗓子笑:“毛毛,我是人,我不想殺人。你幫我。我答應(yīng)你的條件。魔族劫財,勇者領(lǐng)賞,國王收稅——你們的三七分賬,我演。”
地面突然裂開,黑曜石般的利爪撕破火海。毛毛跪在她身邊,金瞳里炸開細(xì)碎的慌,掌心騰起的黑霧鉆進她喉嚨,帶著微麻的暖意。
見她發(fā)紫的嘴唇洇開血色,他松了口氣,尾巴尖卻還在掃地面:“笨蛋女人!就不能讓我省點心嗎?”
新羅突然抱住他,指節(jié)掐進他黑袍下的皮肉,像溺水者攥住浮冰:“加一條——這國王,我來做?!?/p>
那些叫“魔王稅”的銅錢,既能壓垮草屋,就能鋪成路;既能喂飽貪官,就能換藥劑、補學(xué)堂窗紙。她再見不得人像草芥一樣死。
(六)他蹲在教堂尖頂上,看她嫁了別人
新國王登基那天,毛毛蹲在塔樓尖上。晨霧里,新羅穿王袍的身影挺得筆直,金冠流蘇晃得他眼睛發(fā)澀。
王座石面凝著未褪的暗紅,舊王的血滲進石紋深處,成了她此生洗不凈的印記。
新羅坐下時,涼意從接觸處漫上來,順著脊椎往脖頸爬,凍得后頸發(fā)僵。視線落在扶手的劍痕上——血痂結(jié)在里面,像層硬殼,嵌在石縫里,勾著她的目光。
昨日揮劍的畫面,就在這時漫了上來。
那時她像被無形的線提著,直到毛毛身上那股帶著微麻感的暖意從她身后猛地抽離,那些被屏蔽的實感才轟然炸開:劍刃破開皮肉的滯澀感,溫?zé)岬难闉R在手背的黏膩,舊王倒地時王冠骨碌碌滾遠,那輕響比任何哀嚎都刺耳。
她的指甲在那道痕上碾著,一遍又一遍。
想磨掉那點紅,那點罪。
石紋咬著血,紋絲不動。
指尖越用力,那紅越像要滲進骨頭里。
石棱嵌進指腹,掌心的麻意漫上來,混著石座透骨的涼,忽然漫出瞎眼阿婆的模樣。
那枚銀釵總在她眼前晃。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釵頭空著,藍寶石早被搜走了,只留個凹痕。內(nèi)側(cè)的小字被摸得發(fā)亮,是哪個孩子的名字——她記起那雙手,枯瘦的,臨終前還攥著釵子,指節(jié)陷進銀紋里。
跟著就是火光。一簇一簇地,火舌舔過茅草頂,舔過鍛爐里熔化的銀器。
那個冬夜,她站在巷口,桶底薄薄一層水在手里晃,映出半條街的紅。
“燒!都燒!”男人臉笑成個黑窟窿,“收走的……沒剩的……連骨頭都燒!”他說話時,火星正啃著他的袖口,他也渾不在意。
女人咯咯地笑,臉抽搐得像張火烤過的紙。“走!都走!”她手輕輕顛著懷里的小身子,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火舌正舔著她的衣角。“來世做貓做狗……做泥里的蟲!做魔王腳邊的灰!”
最后那幾個字從喉嚨里飄出來,氣若游絲的,混著點燒裂的木聲:“不做人了……”
孩子的哭聲裹在熱氣里,一聲比一聲急。只覺燙,灰嗆得慌,小身子在懷里擰著,小手胡亂抓著,往母親胳膊彎里鉆。另一只手攥著的凍紅薯,黑黢黢的,在火光里硌著掌心。
她看著火卷著屋頂飛,聽著那笑聲裹著哭嚎,像鈍鋸子割木頭。
直到那哭聲咽在噼啪聲里,才看清紅薯皮上的小牙印,深得要嵌進肉里。
火里泥里伸著的手,或攥著半截?zé)隣€的布,或在灰里刨著什么,或蜷成個空拳,指節(jié)早被灼得焦黑。
有纏過裹腳布的,有握過鋤頭的,有還帶著銀鐲子焠出的焦痕的。
指甲縫嵌著黑灰血污。
他們在生前抓煙,抓火,抓那點要滅不滅的光——什么都抓不住。
新羅的指尖猛地一縮,像被火舌燎了似的。緩緩松開時,指腹還燙著;再攥拳時,骨節(jié)錯動的輕響里,指節(jié)已泛出青白色。
她抬手,只輕輕一拂,將劍痕邊的石屑掃開,像撣去袖口積灰一樣輕巧。
階下的山呼還在漲潮,她耳里卻只剩自己的呼吸,沉得像擂鼓,一聲一聲撞著胸腔。
“傳財政官?!彼_口,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破開殿內(nèi)的喧囂。抬手時,袖口掃過劍痕,仿佛連同昨日的血與今日的滯澀,都一并攏進了寬大的袍袖里。
新的規(guī)矩,該立了。
夜里他總溜進寢宮,尾巴悄悄纏上她的手腕,像系了根看不見的線。天快亮又慌慌張張溜走——活了上千年的魔王,竟怕被撞見貪戀這點人間暖。
變故是從安東尼的出現(xiàn)開始的。
那金發(fā)騎士總能精準(zhǔn)接住她的劍,笑容比正午陽光還刺眼。他夸她劍術(shù)卓絕,夸她棉布裙上的繡紋好看,夸得新羅耳根發(fā)紅時,窗簾后的毛毛正把爪子嵌進木框,指節(jié)泛白。
毛毛故意在某次魔王大戰(zhàn)里挨了記狠的,傷口翻著紅肉,一瘸一拐摸到寢宮窗外。那扇慣常留縫的窗,閂得死死的。
屋里傳來安東尼的笑聲,混著新羅低低的回應(yīng)。
毛毛指甲“咔噠”掐斷窗沿木刺。他早該知道的,她明知道他每晚來,偏在今天鎖了窗。
胸腔里像有團火在燒,可爪子剛蓄起魔力,又猛地頓住——他記得,她最痛恨無端殺戮。他不要被她討厭。
那就等。
三日后,安東尼帶著騎士團殺上門。毛毛把他揍得斷了三根肋骨,正要用尾巴勒斷他脖頸時,身后傳來新羅的聲音:“毛毛,別鬧?!?/p>
那聲音不重,卻像道枷鎖。他盯著安東尼染血的金發(fā),慢慢收回了爪子。
后來,他蹲在教堂尖頂上,看新羅穿白紗裙,被安東尼牽著手戴戒指。胸口堵得像塞了浸水手巾,心里卻有個聲音說:凡人一生不過三十年,他等得起。
(七)“伙伴”兩個字,砸疼了幾百年的時光
二十年彈指過。
新羅和安東尼的孩子已戴王冠,繼承了那份契約——勇士仍要挑戰(zhàn)魔王,魔王仍要配合演戲。
只是這次,毛毛再沒讓自己受傷。利刃擦耳尖飛過時,他輕巧避開;魔咒炸開前,他精準(zhǔn)算出落點。
不是躲不開,是沒必要了。
傷口會疼,愈合會癢,可再不會有人蹲下來,捏著他后頸說“不許咬我哦”,指尖帶著笨拙的輕,往滲血處撒藥粉。
他見過的,她給安東尼包扎時,也是這動作。眉頭蹙著,語氣軟著,連指尖力道都和當(dāng)年揉他耳朵時一模一樣。
原來她的心疼從未消失,只是換了人承接。
三十年比想象中短。安東尼躺在病榻上,呼吸像風(fēng)中殘燭。新羅坐在床邊,鬢角白發(fā)比雪刺眼,眼角細(xì)紋深得像刀刻,笑起來時,左邊缺角的虎牙還在,卻沒了銳氣。
毛毛把凝聚千年魔力的復(fù)活石塞給她——能讓凡人不老不死。她卻笑著推回來,往他嘴里塞了顆番茄:“你看這紅得多好。”
他看著她頭發(fā)從灰白變?nèi)祝粗艄照茸哌^庭院,勸了一次又一次,聲音越來越急。
她總笑著應(yīng),該給的摸摸從不落,掌心溫度比年輕時涼,卻仍能讓他瞬間安靜。
大限那日陽光極好。新羅坐在藤椅上,懷里團著黑貓,呼吸漸漸輕了。搭在他背上的手,毫無預(yù)兆地垂落,棉布衣袖擦過他耳朵,很輕。
“喵——”
毛毛猛地抬頭,金瞳驟縮。他用腦袋蹭她手腕,濕漉漉的鼻尖頂開她蜷曲的手指,喉嚨里滾出幼獸般的嗚咽,一聲比一聲凄厲。
她怎么不動了?怎么不摸他頭了?怎么不纏他尾巴了?
有人來了。是新羅的兒子,剛戴王冠的青年。毛毛弓起脊背低吼——誰也別碰她。
青年卻蹲在藤椅旁,指尖拂過母親闔著的眼,聲音穿過空氣,精準(zhǔn)落在他耳中:“你把她帶走吧。媽媽總說,你才是她最放心不下的?!?/p>
侍衛(wèi)們面面相覷:“陛下在跟誰說話?”
青年沒回頭,指尖描摹著母親嘴角的弧度:“我在跟媽媽的伙伴說話?!?/p>
伙伴。
這兩個字像枚生銹的釘子,砸進毛毛心口。幾百年沒疼過的地方,突然抽緊,疼得他喘不過氣。
原來他不是該被消滅的惡役,不是注定刀劍相向的魔王。
他是她的伙伴。
伙伴。
一個帶著人間煙火氣的、活生生的詞。
(八)她回來了,在血色光網(wǎng)里
暴雨連下了三天。
雨停后,魔王城大門依舊敞開。勇者們帶著更鋒利的劍涌進來,看他的眼神只有貪婪。毛毛受的傷一次比一次重,卻一次比一次沉默。
每次拖著殘軀從王座跌下來,他都會爬回王陵。石室里,新羅的棺木靜臥中央,他把腦袋抵在她冰冷的手背上,血珠滴在石臺上,復(fù)活石上暈開暗紅。
“我又受傷了?!彼麑χ粫犙鄣娜说驼Z,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可你不抱我了。”
年深日久,石碑爬滿青苔。他數(shù)不清換了多少代國王,只記得新羅的子孫每次來,都會在陰影里輕聲說:“契約仍在,您請自便?!?/p>
直到那天,大殿里響起清脆的女聲:“我要挑戰(zhàn)魔王。”
毛毛懶洋洋抬眼,渾身的毛卻猛地炸了——雀斑,缺角的虎牙,笑起來左眼睛瞇成縫,和十二歲的新羅一模一樣。
是最像新羅的后代,小公主瞳。
她總在正午練武場揮劍,汗珠砸在石板上洇出濕痕。
毛毛藏在廊柱后,金瞳盯著她握劍的姿勢,尾巴尖在陰影里比劃:肩再收兩分,腳步重了半寸。
“喂,這里該轉(zhuǎn)腕。”他忍不住出聲,帶著獸族的沙啞。
小公主嚇了一跳,木劍“哐當(dāng)”落地。
她的哥哥——新羅曾孫子的曾曾曾孫子,正咳著血坐在石凳上,假裝沒看見廊柱后的黑影,只把泛黃的劍譜往石桌上推了推,書頁里夾著片干枯的番茄葉。
小公主十五歲那年,換了粗布麻衣,趁夜翻出城墻。石桌上留著字條,字跡龍飛鳳舞,像極了當(dāng)年的新羅:“我要證明,我配得上‘新羅’這個姓。”
國王攥著字條奔到寢宮外,咳得快斷氣,一聲聲喊“毛毛”。
陰影里,黑貓化作人形,少年魔王垂著眼:“交給我。”
三個字,和當(dāng)年對那個莽撞女勇者說的,一模一樣。
他追上去時,尾巴在身后搖啊搖,像很多年前那個傍晚,他跟上剛揍完混混的少女,一步都不肯落。
旅途像被歲月嚼碎了又拼起來——還是會吃人的森林,跑調(diào)的篝火歌,吵吵鬧鬧的隊友。只是這次,毛毛會提前拔掉毒蛇的牙,凍住食人花的根,趁隊友睡熟,把金幣塞進他們行囊。
夜里,小公主把凍得發(fā)抖的黑貓揣進懷里,指尖無意識地?fù)纤掳停骸懊闶遣皇强傇谕高^我看別人?”
黑貓往她掌心埋了埋臉,尾巴尖僵了一瞬。
“你想念她嗎?”小公主的聲音輕得像夢囈。
他沒回答,只用鼻尖蹭了蹭她的手心。那溫度,和幾百年前的棉布睡衣,分毫不差。
魔王城外,小公主第一次見血。她揮劍的姿勢有七分像新羅,卻帶著十二分不要命的倔,劈開了三階魔將的鎧甲。
毛毛現(xiàn)身時,她收了劍,臉上竟無驚訝:“我就知道你會來。”
原來王兄早把跨代的契約告訴了她。她闖這趟,不是為當(dāng)英雄,是想看看,讓她老祖宗牽掛一生的“伙伴”,究竟是什么模樣。
變故在魔法師念咒時炸開。
“只要魔王完蛋,這場鬧劇就該收場了!”白袍法師把水晶權(quán)杖舉得老高,血色光網(wǎng)“唰”地在半空鋪開,網(wǎng)眼里淌著黏膩的血腥味,“讓初代勇者親手了結(jié)這一切!”
石棺“轟”地從地里撞出來,棺蓋剛升起就炸成了碎片,碎屑混著土坷垃劈里啪啦往下掉。
魔法師扔出的血色復(fù)活石像扔火種似的砸進棺材——剎那間,滿棺的復(fù)活石一下子全炸開了,赤紅的光焰順著晶石的紋路爬滿整個棺槨,燒得像一片通紅的火海,連聲音都被吞掉了。
地面上的金色法陣突然活了過來,紋路瘋長,一圈圈死死裹住石棺,符文在火光里閃閃爍爍,像無數(shù)只盯著獵物的眼睛。
棺里的女人眼睫顫了顫,慢慢睜開眼。
銀發(fā)散開,跟著氣流飄起來,發(fā)梢掃過棺沿時,甚至帶起細(xì)碎的火星子。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沒打磨過的粗坯劍刃,渾身上下透著股剛從泥里掙出來的野勁,比活著的時候多了幾分野氣,連眼神都冷得像淬了冰,透著股懾人的兇光。
發(fā)絲間還帶著點淡淡的皂角味,混著翻涌的魔力一起往外滲——那魔力卻邪性得厲害,碰著的磚石草木,全無聲無息地化成了粉末。
血色光網(wǎng)帶著像撕破布一樣的銳響壓下來的瞬間,小公主橫過劍,擋在毛毛身前,棉布裙擺被陣?yán)锏哪Яο频毛C獵作響。她人小小的,腰桿挺得筆直,那模樣,和當(dāng)年新羅擋在伙伴身前時一模一樣。
可新羅比她快。新羅先動了。
一道寒光閃過,魔法師的權(quán)杖斷成兩截,水晶杖頭在地上滾出清脆的響。
“我年輕時也以為,殺了魔王就能救所有人。”她的聲音穿過喧囂,輕得像嘆息,卻讓所有刀劍都停了,“后來才懂,真正的枷鎖,從不在劍刃上?!?/p>
毛毛渾身一僵,呼吸猛地卡在喉頭。
光網(wǎng)的銀輝淌過她肩頭,揮劍斷杖的殘影里,鬢角的白發(fā),握劍的弧度,連皺眉時眉峰的褶皺,都和記憶里被石棺寒氣凍住的模樣重疊。
“新羅……”
他喉間碾出兩個字,尾音帶著灼痛的沙啞,像被烙鐵燙過的鐵皮在顫。
小公主揚起的裙擺,魔法師變調(diào)的驚呼,全模糊成了失焦的霧影。
他死死盯著那道既熟悉又透著陌生凜冽的背影,爪尖深掐進掌心,血珠沁出來,滾過指縫,這才敢信,眼前不是石棺旁熬干了血的幻夢。
女人忽然偏頭,頸間銀發(fā)光滑地掃過肩頭。那雙剛睜開不久的眼睛轉(zhuǎn)過來,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鋒,落在毛毛身上時,沒什么溫度:“毛毛,解釋一下。我的棺木里,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復(fù)活石?”
骨節(jié)咔咔作響著縮成毛茸茸的一團,半獸形態(tài)褪盡,變回巴掌大的黑貓。毛毛的耳朵本來就貼向腦后,此刻更是壓得幾乎埋進毛里,小肉墊在地上急慌慌地刨著,圓溜溜的眼睛里汪著水光,聲音也成了細(xì)弱的喵嗚:“我……我想讓你回來,攢了無數(shù)次……可每回都攥著石頭不敢動……怕你醒了要生氣……怕你怪我……”
新羅喉間溢出一聲極輕的嘆息,像是松了勁,又像是無奈。她抬手將那團瑟縮的小黑貓撈進懷里,指腹順著毛茸茸的頭頂輕輕摩挲,和幾百年里無數(shù)次做過的那樣。
她沒再責(zé)備一個字。掌心的溫度漫過去時,連周遭翻涌的魔力都似乎柔緩了些。
(九)他藏了幾百年的委屈,終于傾盆而下
回國的路,像在剝浸了淚的洋蔥。
老國王用“魔王稅”填滿私庫,百姓的白骨堆成城墻下的基石;小公主的哥哥弒父奪位時,劍上還沾著襁褓嬰兒的血——只為終止這場吸血的游戲。
小公主扯下哥哥的王冠,扣在自己發(fā)間:“哥,你撐得太久了。換我來?!?/p>
新羅抱著黑貓站在廊下,看這兄妹相擁而泣,像在看一場遲到百年的團圓。毛毛的尾巴悄悄勾住她的手腕,帶著小心翼翼的暖。
城外三里,溪水潺潺。兩間茅屋,一畦番茄,成了新世界的全部。
新羅戴草帽蹲在田里掐黃葉;毛毛化青年,赤腳踩在泥里,尾巴卷著木桶,水珠順著鱗片滴落,砸出小小的坑。
偶爾有迷路的勇者闖進來,慌著問魔王城怎么走。新羅指完方向,總會補一句:“第九層別踩左邊地磚,我家貓以前總在那兒摔跤?!?/p>
毛毛在她身后齜牙,尾巴尖卻悄悄卷住她的衣角,耳根泛紅。
秋雨漫進茅屋時,新羅正用絨布擦銀刀。刀鋒映出她沒皺紋的臉,鬢邊一縷白發(fā)垂落,像冬雪落在春枝上,刺目得很。
她把刀塞進浴缸與石壁的縫里,動作輕得像怕驚動積年的塵。
伙伴們的墓碑早被風(fēng)蝕成矮石,母親留的檀木梳朽在匣底,連活了三千年的水精靈,去年也在她掌心化作了最后一縷水汽。
她數(shù)著番茄藤榮枯的次數(shù),數(shù)到第七十三次時,忽然懂了——長生從不是饋贈,是時間把她剔成了孤骨,讓她眼睜睜看所有鮮活的人與事,都成了握不住的沙。
藏好刀的剎那,秋雨敲著窗欞。她望著鏡中霜雪般的發(fā),第一次覺得,這具不老的軀殼,也該嘗嘗葉落的滋味。
她試過絕食,被他深夜撬開牙關(guān)灌熱粥;試過投河,被他一尾巴拍上岸,摁著喝了三大碗姜湯;甚至爬上懸崖,卻被他用風(fēng)系魔法裹著,輕輕放在崖底的草地上。
最后,她選了最安靜的方式——趁他這個魔王,正忙著陪勇者演那出戲的時候。
溫水漫過胸口時,她想起水精靈的話:“水最像時間,溫柔,卻從不停留。”
刀鋒貼上手腕的瞬間,木門“吱呀”開了。
毛毛闖進來,指尖還掛著未干的血珠——他剛在魔王城演完“被勇者重創(chuàng)”的戲,特意弄亂濕發(fā),想回來討她一句心疼。
血珠砸在青石板上,像串歪歪扭扭的紅腳印。
撒嬌的話剛到嘴邊,他的瞳孔突然縮成細(xì)線。
浴缸里的水正一點點變深,從透明到淡粉,再到濃稠的紅。
“嗬——”
非人的嘶鳴從喉嚨里炸開,像百口銅鐘同時崩裂。身上的雨水化作霧氣,吞噬了他的身形。
巨大的骨翼撐破屋頂,勁風(fēng)掀翻了銅鏡,碎片里映出猙獰的獸影——覆著暗鱗的軀干,燃著幽火的龍角,那雙徹底染成猩紅的眼。
浴室瓷磚寸寸開裂,月光從破洞灌進來,在他漆黑的鱗甲上流淌,像潑了一地碎銀。
毛毛用尾巴卷起新羅,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觸到她冰涼的皮膚時,又驟然收力。他把她按在毛茸茸的胸口,心臟的搏動震得她耳膜發(fā)疼,每一下都像要跳出胸膛。
“為什么?!”他的聲音裹著哭腔,鱗片摩擦聲里,藏著幾百年未露的恐慌,“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可以?為什么你能為他死,就不能為我活著?!”
眼淚大顆大顆砸下來,混著他胸口的血,糊住她的口鼻,幾乎要窒息。
她咳了兩聲,聲音輕得像蛛絲:“難不成……你一直喜歡我?”
哭聲戛然而止。
黑霧散去,青年濕漉漉的黑發(fā)貼在她頸側(cè),水珠滴進衣領(lǐng)。他把臉埋進她肩窩,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像被搶了糖的孩子:“這都看不出來,你是有多笨……笨蛋女人?!?/p>
尾音里裹著的委屈,像攢了幾百年的雨,終于傾盆而下。
新羅望著天花板的破洞,忽然想起很多事:
第一次見面,他罵她笨蛋,尾巴卻搖得像要飛起來;她第一次受傷,他一邊罵她惹麻煩,一邊往她傷口上撒藥粉,手抖得像篩糠;她成親那天,他蹲在雨里,尾巴纏成個死結(jié),像條被丟棄的舊繩子。
那些被她忽略的細(xì)節(jié),此刻突然在腦海里炸開,每一片碎屑都閃著刺眼的光。
“原來……是這樣啊?!彼哉Z。
毛毛的耳朵“唰”地塌了下去,炸起的絨毛慢慢平順,高揚的尾巴也蔫蔫地垂落。
新羅說想靜靜。
于是毛毛就跟在她身后三步遠的地方,影子貼著她的影子,怎么甩都甩不掉。
直到驛站的大堂里,撞見那支金發(fā)碧眼的勇者隊伍。
領(lǐng)頭的青年笑起來時,左唇有個淺淺的梨渦,和安東尼一模一樣。
新羅的指尖猛地涼了。
她連夜翻遍了王室秘藏的《幽冥錄》。書頁記載,安東尼的魂魄本應(yīng)在三十年前完成第33次重凝,卻在輪回途中被生生打散,一次又一次。
最后一頁的空白處,蓋著個新鮮的黑爪印,爪尖的墨痕還未干透,正正壓在“魂魄已銷毀”五個字上。
毛毛蹲在窗臺上,尾巴緊張地繞著腳踝,像在絞一根救命的繩:“我怕……我怕你看見他,就不要我了。”
新羅低頭看著他。這只曾手撕過巨龍、踏平過戰(zhàn)場的魔王,此刻正把下巴擱在她膝蓋上,金瞳濕漉漉的,像只做錯事的貓。
她本該生氣的。
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下次別這樣了?!?/p>
毛毛的眼睛“噌”地亮了,得寸進尺地往床里鉆,尾巴在被單上拍了拍:“那這次就算了?睡覺。”
第二天清晨,新羅盯著毛毛光裸的脊背。肩胛骨下方,那道當(dāng)年她親手縫過的疤痕,在晨光里泛著淺粉色。
從“撿了只貓”到“被窩里多了個人”,中間竟連句像樣的告白都沒有。
“我怎么就被一只貓騙了一輩子?”她扯了扯被角。
毛毛翻過身,耳尖還紅著,尾巴悄悄往被單里縮了縮,小聲辯解:“是人類教我的……他們說,撒嬌有用?!?/p>
新羅把被子拉過頭頂,聲音悶在棉絮里,帶著點哭笑不得的氣:“好家伙,我這是被做局了。”
她氣得宣稱要冷戰(zhàn)一百年。
毛毛卻像得了什么指令,開啟了花式哄人模式:
番茄田里憑空長出心形的果實;魔王城的屋頂每天清晨都會用云拼出“對不起”三個字;甚至有次她隨口說想吃城東的糖糕,第二天那間鋪子的掌柜就被“請”到了茅屋前,身后跟著二十個捧著糖糕的魔族侍衛(wèi)。
冷戰(zhàn)結(jié)束得毫無征兆。
新羅正在菜園里拔草,忽然聽見身后傳來“咔嚓”一聲微弱的脆響。
“毛毛,你又把我的番茄苗踩死了?!彼^也不回地說。
青年形態(tài)的毛毛站在菜畦里,褲腳沾著泥,眼尾的紋路比初見時深了些,藏著幾百年的風(fēng)霜。他突然撲過來,把她按在翻松的泥土里,眼淚砸在她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跡,像幅混亂的地圖。
“不許再死?!彼穆曇魩е耷唬讣膺盟觳采?,“不許再冷戰(zhàn),不許不理我。”
新羅嘆了口氣,手指穿過他汗?jié)竦暮诎l(fā):“那你先告訴我,安東尼的魂魄,你到底打散了多少次?”
毛毛的動作猛地僵住,尾巴心虛地纏上了她的腳踝。
(十)魔王的育兒日志
后來,他們有了第一個小魔王。
那丫頭嗓門比龍吟還響,一哭起來,整座魔王城的地磚都在共振。
“她又哭了!”
襁褓里的小團子臉漲如燃炭,耳尖紅透。她閉著眼張大嘴,哭嚎化作實質(zhì)沖擊。隔音罩被撞得裂出蛛網(wǎng)紋,嗡鳴里裹著崩碎的脆響。小家伙拳頭攥得死緊,胳膊在襁褓里猛力翻攪,那股蠻力正透過脆弱的隔音罩,震得毛毛整個胳膊都在微微發(fā)顫。
毛毛尾巴炸成蓬松的黑團,“咻”地閃到床邊。正要把懷里的“活炸彈”往新羅懷里塞。視線一下掃過她的睡顏。
遞出去的手驟然頓住,尾尖那簇最硬的毛,先泄了氣似的塌下去半分。
新羅歪在搖椅里,黑眼圈重得像被打了兩拳,唇色蒼白得透明,手里攥著沒喝完的奶瓶,指節(jié)因用力泛白。她累極了,睫毛上掛著淚珠,夢里都在輕輕拍著空氣,哼著不成調(diào)的安眠曲。
毛毛僵在原地。
幾萬年里,他見過她揮劍斬龍的勇,見過她戴冠理政的穩(wěn),卻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她也會累到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
尾巴慢慢收攏,他小心翼翼把小魔王抱回懷里,指尖掠過她眉心時,加強了隔音咒。連自己踩在地毯上的腳步聲都被吞進虛空,才躡手躡腳退出房間。
從那天起,魔王城的深夜多了個笨拙的身影:
用龍翼當(dāng)搖籃,尾巴卷著奶瓶,一邊搖一邊翻《魔王育兒手冊》,書頁被爪子劃得全是印子;
爪尖蘸溫水試奶溫,怕吵醒新羅,連加熱牛奶的火球術(shù)都改成靜音模式,火苗藍幽幽的,像團鬼火;
小魔王吐奶時,他慌得用繡著骷髏頭的披風(fēng)當(dāng)圍兜,猙獰的骨紋被奶漬糊成可笑的淺黃。
第一次成功哄睡時,毛毛在育兒日志上劃了道歪歪扭扭的爪?。?/p>
「第1天:沒吵醒她?!?毛」
后來這門“哄睡手藝”越發(fā)精進:
“龍翼搖籃”升級成“雙翼共振”,翼膜震動頻率比頂級搖籃曲還精準(zhǔn);
“靜音火球”演化成“恒溫尾巴”,冬天調(diào)三十七度當(dāng)暖水袋,夏天降十八度當(dāng)冰枕;
甚至發(fā)明“瞬移尿布術(shù)”:娃剛哼唧半聲,他已用0.5秒完成換尿布、擦屁股、塞安撫奶嘴全套流程,全程悄無聲息。
非必要,絕不讓新羅起夜。
某個凌晨,新羅被尿意憋醒。迷迷糊糊摸到育嬰室,門縫里透出微光。
毛毛盤腿坐在地毯上,背后的骨翼撐開半圓弧度,翼膜上的血管在光線下泛著淡紫,里面整整齊齊躺著一排小崽,像窩剛破殼的鳥。他舉著布偶龍,聲音壓得比蚊子還低:
“……然后那個不長眼的勇者,就被爸爸一翅膀扇飛了。所以小寶貝要乖乖睡覺,不然就把他抓來給你當(dāng)玩具哦?!?/p>
尾音里帶著哄騙的溫柔。
新羅靠在門框上,忽然眼眶發(fā)燙。
原來不是這一批孩子們乖,是有人把所有喧囂,都擋在了她的夢鄉(xiāng)之外。
(十一)他的撒嬌,纏了她幾千年
再后來,勇者的孫子、魔王的外孫、國王的重孫……數(shù)不清的小輩在這片土地上長大。
新羅把各家的戰(zhàn)力表貼在茅屋門上,像貼超市促銷單,紅筆圈出“禁止挑戰(zhàn)”的名單——堅決杜絕因戰(zhàn)力懸殊引發(fā)的家庭矛盾。
某個深夜,毛毛鉆被窩時,尾巴尖還綁著個歪歪扭扭的蝴蝶結(jié)。
“今天你那個,曾曾曾……”數(shù)了半天都沒把輩分弄清楚,毛毛不數(shù)了。“反正不知道是你哪個外孫,他又欺負(fù)我?!彼涯樎襁M她頸窩,絨毛蹭得她發(fā)癢,尾尖卷著她的袖口輕輕晃。耳朵耷拉著,鼻音發(fā)悶還帶點水汽,像被雨打濕的小獸,“你看我尾巴!”
新羅翻身抱住他,指尖一點點解開那個結(jié):“乖,明天扣他三個月零花錢?!?/p>
午后的光淌過書頁,毛毛左手按著古籍,右手三指捻著她的銀發(fā),分股、交錯,指尖纏著發(fā)絲打旋,皂角味在筆尖縈繞,眼睛黏在書里的咒文里。
“唔……這里該繞個結(jié)?”他嘀咕著抬眼,見編到耳后的辮子松了半縷,忙用肘彎夾住書脊,騰出另一只手補救,指尖不小心勾到她耳尖,惹得新羅肩頭微顫,才慌忙放輕力道。
“成了!”他猛地拍手,尾巴在身后歡快地掃著地面,發(fā)尾的銀鈴叮當(dāng)作響。把銅鏡往她面前推了推,鼻尖都快蹭到鏡面,“你看!比上次給精靈公主編的還齊整!”
新羅揉著發(fā)酸的腰直起身,指尖拂過頸后順滑的辮尾,笑意漫進眼底:“我們毛毛的手藝越發(fā)好了?!?/p>
話音剛落,鏡中映出兩道陌生身影。她眉梢微揚,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兒子身側(cè)的姑娘身上:“這位是?”
女勇者攥著劍柄的手猛地收緊,臉頰“騰”地紅透,劍鞘朝身后戳了戳,聲音細(xì)若蚊蚋:“我是勇者。這位是……是我男朋友。”
她身后的黑衣青年豎指抵唇,黑眸里閃著惡作劇般的光——那是剛繼位的第13任魔王。
好家伙,這就把人類公主拐跑了?
“您就是城外隱世的初代勇者新羅大人吧?幸會。”女勇者伸手要握,卻被毛毛“啪”地拍掉手背。
“你這只……半獸人又是誰?”女勇者揉著發(fā)紅的手腕,盯著他頭頂抖了抖的貓耳,又瞥了眼身后不安甩動的尾巴。
陽光漫過新羅鬢角的白發(fā),在她眼角細(xì)紋里淌成暖河。她忽然笑了,左邊缺角的虎牙在光線下閃了閃,漸漸與多年前蹲在村道上的少女重合。
“他呀,”她抬手,指尖輕輕按了按毛毛耳尖那撮總愛翹起來的軟毛,惹得他尾巴尖“嗖”地豎成小旗桿,聲音里浸著笑意,“是我撿來的貓?!?/p>
毛毛的尾巴立刻在身后歡快地掃起來,蓬松的尾毛掃過石階,帶起細(xì)塵簌簌飛揚,連耳根的絨毛都透著興奮的粉:“是男朋友!”他梗著脖子往前湊了湊,獸耳因激動微微前傾,“是能并肩揮劍的伙伴!是晚上要睡一個被窩的老公!反正——是要過一輩子的那種!”
說著還故意把尾巴往她胳膊上纏了纏,像只宣示主權(quán)的小獸,耳尖卻偷偷紅了。一如初見那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