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
上午十點半,附中的校門口變得越發喧鬧,這里今天比往常聚集了更多的家長,不時能看到四五歲的孩子在家長的腳邊穿行。這些人手里大多抱著花束,排場大的拉開了橫幅,排場再小也提著裝滿食物的飯盒。
似乎只是一瞬間的事,銹跡斑斑的鐵紅色大門被保安大爺顫顫巍巍地推開,里面的學生頓時如困獸出欄般涌了出來,他們手上的試卷甚至來不及塞進書包里,脖子上系著藍白色的夏季校服就跑下了樓梯。
人群頓時躁動起來,家長和孩子們的目光在灼熱的空氣中交錯,打結,最終落在人群中的某一個身影上——簡直大型認親現場。
“囡囡今天終于考完了,你爸做了你愛吃的蝦餃,咱回家吃飯去!”一位中年婦女把女兒從人潮中拯救出來,把懷中的向日葵花束懟到了女兒面前。
“媽!”女生稍稍臉紅,目光閃躲,接過了花竟有些不知所措,愣在原地任由面前人頭攢動,一邊社死一邊憤憤道:“我都15了,怎么還叫我囡囡???”
“好好好,媽知道了。來,看鏡頭,三,二,一……”中年婦女麻利地蹲下,一聲機械的快門音響起,定格了這“媽見打”的溫馨(?)瞬間。
今天是梧溪市初三畢業牲(劃掉)畢業生中考結束的“刑滿釋放日”——雖然嚴格來說,半小時前他們還坐在考場里跟試卷相愛相殺。
六月的小縣城,太陽已經開始不講武德。蟬鳴是夏天的BGM,氣溫是免費的桑拿房。這種時候,甭管平時多皮的男生,也蔫兒得像曬干的咸魚——備考榨干了精氣神,高溫蒸發了行動力,連校門口等著接娃的爹媽老師們都躲進了臨時搭的遮陽棚下。
人潮來的快退的也快,很快人潮又隨著聒噪的知了叫聲漸漸退去,只剩下一地散落的碎花。
No.2
“哎喲喂,小蘇啊!快來救命!昨天還好好的,今天這破玩意兒又給我尥蹶子了!”一個穿著黃白條紋POLO衫、腦門兒锃亮冒油的中年大叔,一邊抹汗一邊把身體重量全壓在辦公桌上,對著電腦前坐著的少年哀嚎。
他是附中畢業生的年級組長胡任之,盡管學生已經盡數散去,可他的刑期遠遠沒有走到盡頭——統計三次模擬考的平均成績做預估,給學生們填寫畢業留言,在學生留下的畢業紀念冊上簽名——個個都是對身心的極大摧殘,不過也樂在其中。
桌上的那臺老爺電腦是學校配發的,主要功能是負責卡頓和死機。后蓋積的灰,厚得能種多肉,散熱是不存在的,加上它那脆弱的玻璃心,時不時機魂不悅就給你整點幺蛾子。這時候,胡任之的救命稻草只有一個——初三二班的計算機管理員,蘇木。
蘇木內心OS:第12次了……這個月第12次被抓壯丁……我以為今天終于能逃出生天,回家享受母上大人的愛心大餐!結果半只腳剛跨出校門,就被這尊煞神一個電話召回了。胡主任,您真是我親祖宗!我的紅燒排骨啊……
”這個應該是因為您加了兩個項,所以之前的函數沒有把這兩個項包含進去,以后你這樣”,蘇木強忍著翻白眼的沖動拖動鼠標,把光標落在單元格的右下角,拖動,“這樣就好了?!?/p>
胡主任摸著刮得精光的下巴,若有所思地點頭:“哦……這么回事??!我試試我試試,省得你走了我又抓瞎。”話音未落,手已經迫不及待搶過了鼠標控制權。
蘇木:“……救救孩子……”
長時間盯著辦公桌上的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蘇木的眼睛漸漸失焦,電源指示燈化作綠色的光暈,在他的視線中顯得很突兀而詭異。
講道理,胡主任這年紀,對電腦不熟也情有可原……可這多少帶點離譜,但凡他有點現代人的常識,或者上學那會兒計算機課沒睡過去,也不至于連拖個單元格都要我教啊!難道他當年學的計算機是用算盤驅動的?想到這里,蘇木一個沒繃住,“噗嗤”樂出了聲。
胡主任茫然回頭:“嗯?小蘇,笑啥呢?”
蘇木趕緊低頭:“咳,沒事沒事,灰塵進眼睛了?!?/p>
再次逃離“魔窟”時,已經是下午兩點。
蘇木拖著仿佛被掏空的身體走在空蕩蕩的校園里,靈魂都在顫抖。教胡主任那些基礎操作,簡直比早上做十套英語閱讀理解還費腦細胞。
No.3
陽光從細碎的梧桐樹葉間撒下,投下一片又一片的光斑,想到半個月前看到這樣的景象腦中還會不由自主浮現出“小孔成像”這四個字的自己,蘇木腳步一頓:“……”他嘴角抽了抽,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淦!考完了!這該死的DNA怎么還沒格式化干凈?!
此時學校門口早已沒了剛考完試那會的人潮涌動,只有零零散散幾個校工在收拾殘局。
蘇木右轉進入了一條很深的小巷子,兩側的大榕樹在地上形成了幾片陰影,自然氣溫要低些。他麻溜兒地把那身藍白夏季校服扒拉下來,胡亂系在脖子上,手里拎著沉甸甸的學校課本圣遺物,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的方向挪。
路邊的小野貓依舊享受著街坊鄰居投喂的小魚干,舔著爪子仰倒在單元門口的一片陽光中喵喵喵叫個不停。
嘖,活得比人滋潤。
蘇木從校服的口袋里抽出一串鑰匙,推開咿咿呀呀的不銹鋼單元門,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這是梧溪理工大學縣城分校的教師宿舍,樓齡初步估計是蘇木年齡的兩倍。主打一個“原生態復古風”。比如門口那個電子門鈴,蘇木懷疑它從安裝那天起就是個純粹的裝飾品。初中三年來蘇木不止一次忘記帶鑰匙而導致被鎖在門外,等到深夜父母回到家才得以吃上一口熱乎飯。血的教訓告訴他:忘帶鑰匙=家門口罰站+西北風管飽+深夜冷飯套餐。
隨后蘇木就養成了隨身攜帶鑰匙的習慣——不過對于這個年代的學生來說,腰間系著一串發出響聲的鑰匙無疑會極大拉高自己的年齡。這種獨屬于九十年代乃至新世紀初期的中年男老師穿搭自然成為了同學們的笑料——簡直教導主任同款!但蘇木似乎也并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用他的話來說——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推開古銅色大門,一股混合著焦糊與濃香的復雜氣味直擊蘇木面門。“咳咳咳!”他當場被嗆得眼淚汪汪、視野模糊。蘇木想,這破房子的設計師tmd絕對是個人才!廚房懟在大門口,油煙直通玄關,生怕客人聞不到“家的味道”;衛生間大得能開派對,書房卻小得像個壁櫥,放個屁都得擔心回聲太大!
水汽撲面而來,蘇木被熏的眼眶一紅,就在他感覺自己即將被油煙送去見太奶的時候,一個腦袋從核爆中心探了出來:“木木,回來吃……”看到眼眶發紅的兒子,蘇媽明顯一愣,隨后轉身放下手里的鍋鏟快步走了過來,張開油乎乎的雙臂,把寶貝兒子狠狠勒進懷里:“寶別擔心啊,考成什么樣媽都不怪你啊?!碧K媽一著急頓時語無倫次,“晚上我和你爸說,他要是敢放一個屁,老娘就用這鏟子給他開瓢!”隨后抄起灶臺上的鍋鏟重重一敲,可憐那砧板,頓時凹陷出一個大坑。
蘇木此時可視距離為零,吱哇亂叫道:“救命!?。≈\殺親兒了!”他像條離水的魚一樣瘋狂撲騰、吱哇亂叫:“媽!松……松手!喘……喘不過氣了?。?!”
蘇媽一聽抱得更緊了,還感動地拍了拍他的背:“哭出來就好,哭出來就好!媽知道你壓力大?!?/p>
蘇木拼死掙扎,終于趁著老媽回頭安慰砧板的間隙,像泥鰍一樣滑了出來,扶著墻大口喘氣,眼淚流得更兇了:“媽……我求您了……下次做飯……開個抽油煙機……或者開個窗……行嗎?您這是……要物理超度我啊……”
No.4
自從上次在老媽那愛的鐵臂和廚房核爆雙重攻擊下撿回一條小命,轉眼就浪了好幾天。蘇木徹底放飛自我,手機焊死在手上。仗著剛考完是演都不演,老爸老媽居然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著他晝夜顛倒、修仙渡劫。
但這么不要命的通宵熬了幾天,蘇木倒是明顯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各項機能有明顯下降趨勢,自己這破機器開始瘋狂報警。最開始是偶發性的頭痛,像是被什么蟲子啃咬一般猛地刺痛一下,隨后是突如其來的渾身酸痛,渾身骨頭就跟被拆了重組一樣,酸爽得他下床都得做半天心理建設。
嘶……這波血虧!再這么熬下去,怕不是要提前喜提ICU體驗卡。不行不行,得剎車。
痛定思痛,蘇木決定今晚當個養生boy。于是這天晚上,蘇木九點多就爬上了床,貼著墻睡可以減低一些溫度——還未完全入夏,蘇爸蘇媽在開空調這件事情上持嚴防死守態度,就差緊盯著電表了——算是中考后蘇木為數不多的煩惱之一。隨著熟悉的游戲勝利提示音響起,蘇木熄了屏幕,插上充電線,順勢滾回到墻邊。
邪門了!
平時這個點,他沾枕頭三秒就能打呼嚕??山裉?,大腦跟打了雞血似的,在顱內開起了蹦迪派對。在床上翻來覆去,烙煎餅都沒他勤快。
就在蘇木第一百零八次試圖強行關機時,手機短信提示音像個惡魔一樣蹦了出來。他煩躁地抓過手機一看,屏幕上顯示出一條新的短信提示,發信人是一串+409開頭的陌生號碼,更可疑的是短信的內容:UKO44vHUxqmSJLVnzN+Qqw==-encryptionkey-supersecretkeyforaes256!!-initialvector123-?。
淦!哪個不長眼的擾人清夢?不知道我在養生嗎?蘇木內心瘋狂吐槽,但該死的好奇心又開始作祟。他想起那些驗證碼平臺的國家區號,+86是咱大中華……那+409莫非是哪個犄角旮旯的小國?
雖然嘴上罵罵咧咧,手卻很誠實地打開了度娘,輸入“+409區號”……搜索結果——查無此地。他頓時感覺智商受到了侮辱,一股無名火“噌”地就上來了。
就在他對著手機屏幕一臉懵逼,準備問候對方祖宗十八代時,忽然感到渾身燥熱,隨后腦袋仿佛被容嬤嬤的鋼針貫穿,刺痛難忍。
完了完了!肯定是這幾天修仙修過頭,直接走火入魔高燒四十度了!*蘇木疼得冷汗直冒,掙扎著想爬起來去找體溫計——順便讓老媽給顆退燒仙丹救命!
走到臥室門口準備開門時,他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疼痛加倍般難以忍受,他控制不住地跌坐在地上。耳邊似乎有呼嘯的風聲,眼睛也變得混沌無光,他甚至可以明顯感受到生命力的流逝——
我靠,老天爺。
我只是熬了個夜,罪不至死吧。
你能不能……饒了我……
我再也……不……
意識像斷線的風箏,徹底墜入無邊黑暗。最后殘存的念頭,只剩下一片絕望的空白。
“撲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