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小的時候就寫下了關于死亡的句子。漂亮得像詩歌。可那不是詩,是某種……愿望。”
那是圖書館舊藏清理時發生的事。年輕館員在地下室角落翻到一只不知屬誰的抽屜,抽屜發霉、上鎖,鐵質老得像鎮上退役的郵筒。
他找人撬開,里面是幾封信和一本筆記冊,布封已經破碎,紙頁發黃,一股塵封久遠的氣味彌漫出來。
他翻了一頁,是稚嫩筆跡寫成的句子:
“如果你把人想象成棋子,就不會感到難過。他們被吃掉,是因為我走出了完美的步。”
他怔住了幾秒,然后輕輕合上冊子,像合上一扇他不該打開的門。那天起,他對江安多了幾分敬意——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沉默的距離。
我是圖書館管理員。
三十歲,在這座黃昏小鎮住了幾乎整整三十年。未婚,無子女。父親在上個月十三號突然暈倒住院,自此,我便常回家安慰母親,說弟弟在城里抽空會去看看他。
她點點頭,神情中有些恍惚。我知道她已經記不太清了。至于他,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已經不常提起。
小時候,我和弟弟江慈幾乎形影不離。我們經常一起在圖書館度過午后,他喜歡躲在書架后面,偷偷觀察來往的人,他的眼睛細長,眼白偶爾露出一角,瞳孔輕輕轉動。我總是在旁邊小心地引導他,擔心他這個年紀讀到他無法觸及的道理,告訴他哪些書值得讀,哪些故事可以相信。
他喜歡編號,每一本書,他都要在心里給它打上標簽,好像整個世界都能被他掌控。那種精細的習慣,和他偶爾流露出的急躁,總讓我有點不安,卻又無法說出口。
記得有一次,他偷偷把借書證丟進了圖書館的魚池,眼淚幾乎決堤。我蹲下來,輕輕握住他的手,告訴他沒關系,一切都還能重新開始。他抬頭看我,眼里有一瞬的迷茫,像是隱藏了什么秘密。
這份秘密,在他偶爾突然消失的午后、那些無聲的夜晚,像影子一樣跟隨著我,卻又無跡可尋。
我的生活像一本排好目錄的手冊。每天清晨我都會提前到館,推開所有窗,坐在閱覽室中央,把前一日歸還的書擦一遍灰,把亂放的書籍歸位。鎮上的人讀書講究禮貌,不太折書頁或寫涂,但我還是會一一檢查。
沒什么特別的原因,只是覺得這樣,心里舒服些。
新來的實習管理員常打趣說:“江安,你是活書目吧。”
我總是溫和地笑笑,不置可否。
他們說我太溫柔。說這座館像我的某種延伸,說我說話輕,總像怕驚到人。也許吧。人們說“溫柔”的時候,往往是指“不會讓人感到威脅”。我也不喜歡別人感到不安。
如果有人把書放錯,我就悄悄在他走后歸位。如果封面被弄歪,我會在余光不被注意的角落里輕輕理順,像在撫平別人的皺眉。
年輕管理員是個溫和的人,總是帶著輕柔的笑容。他幫我整理歸還的書籍,聲音輕得仿佛怕驚擾了圖書館的寧靜。有一次我粗心把書放錯,他悄悄用指尖指了指架子上正確的位置,沒有多言。
我望著他的眼睛,感受到那種溫暖,心里竟莫名生出一絲安定。
他偶爾會問我一些生活上的小事,我總是淡淡回答,仿佛在守護某個秘密。也許正是這份平靜和溫柔,讓他對我產生了某種敬意,甚至距離。
我七歲時寫下了第一篇故事,老師在課堂上朗讀那段文字的時候,我并沒有特別興奮。
“她埋下一顆種子,期待它開花。但花一旦開了,她就把它剪下來,插進一本沒人借的書。”
同學們先是安靜,然后笑了。老師說我寫得“像詩”,又說“比你這個年紀應有的復雜”。我點點頭,沒有解釋。
事實上,我只是寫下了前一天發生的事。那朵白槐花確實被我剪了下來,夾進了一本小說的第十三頁。那本小說至今仍在架上,很少有人借,我記得編號,知道它的位置。
我喜歡它很少被借走。它像一個小小的紀念館,安靜地存在,供我偶爾走過去,翻到那一頁,看看那朵干花是否還在。
今天有訪客。他站在門口,看著館里的天花板發呆了一會兒,然后才走進來。他穿著不適合鎮上的灰風衣,一看就是外來人。
他走到柜臺前,說他在調查一批老舊的未解案件,鎮上的。“我想查查那些‘十二個謎案’的記錄。”
我點頭,從抽屜里取出登記表。他說他姓林,是記者,也可能是作家——說話的時候有種拿不定身份的口氣。
“你知道‘第十三個故事’嗎?”他忽然問。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語氣輕柔:“你是第一個提到它的人。”
他猶豫了下:“我以為只有十二個。”
我笑了:“大多數人都這么以為。”
他說:“難道真的有第十三個案子?”
我低頭填表格,沒有回答。
他沒再追問。我領他進了檔案室。他在那里翻找了很久。我沒提醒他真正想找的東西不在那里。
那天結束的時候,陽光已斜。他走出館門,風衣被風鼓起,像一只準備飛走的紙鳶。我在窗后看著他走遠,一如過去許多外來人來又離開。
圖書館重新歸于平靜。我回到閱覽臺,重新打開那本記載借閱記錄的冊子,一頁一頁地翻,確認日期無誤、筆跡一致。
在某一頁停下。上面寫著我七歲時的名字,歪斜地簽在一本小說借閱表上。那是我借走的第一本書。我知道那頁紙會被他找到,只要他夠仔細。
他也許會以為,那是某個與我有關的人留下的痕跡。以為這個故事,原本是為他而保留。
但那其實,是我為他留下的一個故事的起點。
圖書館的燈光漸漸柔和下來,我將一摞舊案卷小心翼翼地擺在桌上。林記者坐在一旁,眼睛緊盯著泛黃的檔案紙,偶爾用筆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
這第一樁案子,名叫“風吹過的證據”,發生在鎮北的廢棄倉庫。死者是一位年輕的藝術家,名叫陳嵐。警方調查發現,陳嵐身上刻著奇異的幾何符號,現場留有一張折疊的紙條,上面寫滿了看似無意義的數字和符號。
我輕輕翻閱著案卷,腦海里浮現出弟弟那個年紀的模樣——他總喜歡用數字和符號編織自己的世界,專注而執著。記得他曾對我說過:“姐,人生就是一盤棋,每一步都得算好,不能出錯。”
我望向林記者,他抬頭問:“你覺得這些符號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嗎?”
我輕聲答道:“有時候,符號是人的語言,是他心里的秘密。但并非所有秘密都想被發現。”
林記者沉默片刻,翻開那張折疊紙條。紙上錯落的數字排列,讓人摸不著頭腦。
“這看起來像某種密碼。”他說,“可是解不開。”
我笑了笑,指尖摩挲著紙張邊緣:“或許,這就是那人留給世界的謎題。不是每個人都愿意把真相說出來。”
時間一點點流逝,窗外風聲呼嘯。案件背后隱隱帶著一股涼意,仿佛風從那倉庫的角落吹來,吹散了歲月,卻卷起無盡的迷霧。
這只是十二謎案的開端。每一樁,都像是刻在時間上的傷痕,等待著被人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