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小姐說到這里,像是結(jié)束了一個階段,停了下來。她出神地盯著著桌面的咖啡,眼睛里漾出一絲甜蜜,很快她抬眼看了谷小姐一眼,笑了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哎呀,你們這也太幸福了。幸虧你當(dāng)時沒聽那些人的謠言,不然你可就錯過了。多好哇。谷小姐睜大眼睛聽得很認(rèn)真,也由衷地替凌小姐他們高興。不過,你還沒講你們怎么結(jié)婚的啊,你不是說家里人反對嗎?那是怎么回事?你們怎么讓家里人同意的?
對于谷小姐明顯的八卦心態(tài),凌小姐似乎一點(diǎn)也沒有在意,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對方一眼,嗯了一聲,說,家里人不同意主要是我家這邊,我爸還好說,最不愿意的是我媽。她覺得我男朋友家庭條件一般,人長得也一般,再加上又不是我們那邊的人,所以很反對。唯一讓她覺得還不錯的是我男朋友的性格,但性格再好又能怎么樣呢?將來的房子、車子,我的衣服、首飾,總不能全靠他的好脾氣來買單吧?她就是很現(xiàn)實的這種想法,我不能說看不慣她這種思想,她畢竟也是為我好,不過,我總得想法兒在中間周旋。
這我太有同感了!那你夾在中間肯定很難做,是不是跟她們老吵架?她們有沒有威脅要跟你斷絕母女關(guān)系?這都是嚇唬人,在這上面不能使脾氣,不然那就真慘了。
我不跟他們吵,開始還頂兩句,后來就不吭聲了。再然后我兩邊說好話,我媽就罵我是叛徒。
哈哈,怎么到哪兒都有叛徒?不用往心里去,結(jié)婚后男的也被罵叛徒。
但是我覺得我再怎么當(dāng)叛徒也沒用,凌小姐苦笑著搖頭,他們因為太愛你了,也就太不把你當(dāng)回事,覺得對你有隨意處置的權(quán)利。最后,真是應(yīng)了那句話,解鈴還須系鈴人,還是我男朋友自己把我媽說動的。
那他到底怎么說動的?
他做了一件事兒。
什么事兒?
那年冬天,我說動了我爸媽,讓他們同意我男朋友上門,之前他們見過幾次面,都是在外面。我想趁這個機(jī)會,大家坐在一起好好聊一聊,我倆要表明堅決的態(tài)度,把關(guān)系確定下來。我倆做了最壞打算,我連行李箱的衣服都偷偷收拾好了。我媽估計也是抱著類似的想法兒,這回要棒打鴛鴦,快刀斬亂麻,不讓我們再這么黏黏糊糊地糾纏下去了。她從早上一起床就板著個臉,說話嗆聲嗆氣的,干什么都是乒乒乓乓一陣亂響,我見了又悔又氣,但又不能跟她頂嘴,破壞大局,所以咬牙忍著跟她賠笑臉,可人家一點(diǎn)都不領(lǐng)情,繼續(xù)叮呤咣啷地把鍋鏟敲得震天響。我爸那天主廚,做了幾道我們本地的特色菜,我媽直嫌做得不夠,沖我爸嚷,寒磣不寒磣?不知道的以為我們家連客人都招待不起。我也實在不知道她這是什么心理,反正奪過刀自己去加菜。后來我男朋友拎著一大堆東西來了,進(jìn)門跟我爸打招呼,我媽正在廚房,我男朋友就喊阿姨,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聽見咣當(dāng)一聲,我媽尖叫了起來。我們趕緊沖到廚房,一看她的胳膊被刀劃破了,弄了一條很長很深的口子,鮮血直流。我嚇壞了,以為我媽要以死相逼呢。看她痛的那個樣子,才明白過來。我們趕緊找紗布找藥,準(zhǔn)備去醫(yī)院。我男朋友看到那個傷口,臉色發(fā)白,不顧我媽驚到要怒的目光,一把抓過來,喃喃地說,壞了,壞了,阿姨你這要留疤了。他眼睛睜得那么大,死死地盯著傷口,跟魔怔了似的。我惱怒地推了他一下,說你干嘛呢?我媽早一把抽開手,惱怒地叫,死不了就行!我爸這時拿了酒精、棉簽和紗布,給我媽消毒包扎。
阿姨,我們家有藥。我男朋友這時突然說,我們家有祖?zhèn)鞯牡秳?chuàng)藥面,靈得很,撒上去就好,而且不留疤。
我驚訝地看著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心里忍不住埋怨,他怎么了?
不用!我媽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話說得斬釘截鐵。
阿姨,真的,那藥真管用,不留疤。我男朋友繼續(xù)說,又朝那道傷口看了一眼。
我媽快要?dú)獐偭耍呀辛艘宦暎ゎ^去,再也不理他。
我簡直都要哭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帶著哭腔安慰我媽。
沒事兒吧?疼嗎?媽——
你嚎什么?我死不了!我媽不耐煩地嚷。
這時我男朋友突然大聲說,不行,不能留疤。不行。阿姨你等著,我去拿藥。說完就急急地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啊?我生氣地沖他嚷。
可他跟沒聽見似的,一會兒就消失在了門口。
我是真生氣了,再加上我媽又痛得哎喲哎喲地叫起來,就顧不上理他,隨他出去。
我們給我媽清理了傷口,簡單用紗布包住,就去了醫(yī)院。在醫(yī)院醫(yī)生處理好傷口,上了藥,重新給包扎好。我媽在醫(yī)生低頭纏紗布的時候,突然問了句,大夫,這個會留疤嗎?醫(yī)生頭也沒抬地說,你這個肯定會留疤的。我看了眼我媽,我媽皺著眉不看我。
等我們從醫(yī)院回到家時,已經(jīng)快傍晚了。
我們?nèi)叶汲两谝环N頹喪的氣氛中,每個人都很泄氣,我還多了一重生氣,氣我男朋友的莫名其妙又突然離去,這讓我丟了臉。我氣得簡直要聽我媽的話跟他分手——但那天我只是賭氣沒理他。
后來我們各自回房休息,我跟他打電話,發(fā)短信,他都沒理。我氣壞了,翻來覆去地幾乎折騰到天亮,才勉強(qiáng)睡了一會兒。八點(diǎn)多的時候我醒過來,我爸媽已經(jīng)吃好早餐在收拾了。我想問我媽傷口還疼不疼了,誰知自己一張口,就不由自主地倒在了她的懷里,委屈地哇哇哭了起來。我媽罵了我一句,就一只手摟著我安慰我,安慰的什么我也沒聽進(jìn)去,大概是罵我男朋友的話。
我哭了一通后,情緒穩(wěn)定下來,這才感覺肚子有些餓了,就準(zhǔn)備吃早飯。
正在這時候,響起了敲門聲。我們仨互相看了一眼,還沒等他們反應(yīng)過來,我就跑去開了門。
我男朋友站在門前,胡子拉碴,頭發(fā)凌亂,滿臉油光,一副幾天沒洗臉的邋遢樣兒,但他高興地笑著,臉上是一副開心、自豪和滿足的表情,即使布滿了血絲,他的眼睛也顯得那么明亮,像是外面冬日早晨冰凌的閃光。
我拿到藥了!他快樂地說。
什么?
我拿到藥了!他再一次高聲說,一邊往屋里面走,阿姨,我拿到我老家的刀創(chuàng)藥面了!你用這個,不留疤!
他走到我爸媽跟前,洋洋得意地舉起一個包著藥粉的小紙包。我爸媽看看他,又看看那個紙包,驚呆得面面相覷。
我后來才知道,他為了給我媽拿藥面,回了一趟老家。一千多里地,從南到北,從北到南,他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他走的時候還有個硬座,回來的時候連個硬座也沒有,就那樣站了十幾個小時,飯也不吃,臉也不洗,抖抖索索地抱著胳膊,看著外面長長的黑漆漆的田野,短暫出現(xiàn)的閃著昏黃燈光的村子,于這枯燥、乏味、干癟、煎熬的漫長旅程中,透出一臉喜悅。
我媽在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后,只對我說了一句:這孩子!
這件事給了我們?nèi)胰撕艽蟮恼饎樱覌尡桓袆拥貌恍校瑥拇藢λ膽B(tài)度完全改觀了,親熱得就像她自己的兒子,我在高興之余,有些愧疚,覺得自己錯怪了他,因此就更愛他了。這是我第一次認(rèn)識到他罕見的一面。從我認(rèn)識他以來,他一直都是那么溫柔、平和,在生活中有耐心,不急躁,即使跟人吵架也頂多皺著眉頭,一字一句地向人反詰,還從未見過他這么沖動、偏執(zhí)、激烈地做事過,說實話,這件事讓他的形象在我的心中變得很高大,同時也讓我有了點(diǎn)陌生感。
往后的事情就進(jìn)展得很順利了,我去了他家,見了他的家人,他家里人都很喜歡我,抓著軟棗、核桃就往我兜里塞。后來雙方的家人見了面,我媽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又提起刀創(chuàng)藥面的事兒,一邊抓住他的手,說話哽咽:哎,這好孩子!然后沒過多久,我們就結(jié)婚了,一直到現(xiàn)在。
哦,對了,他給我媽拿回來的那個刀創(chuàng)藥面,我媽用了,真的是一點(diǎn)疤都沒留。太神奇了。
凌小姐贊嘆似的說了這一句話,一邊搖搖頭,沒再吭聲。她像是把自己的故事說完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眼神里卻沒有該有的滿足,而是透露著疲憊。
谷小姐在聽的過程中一會兒哦哦地點(diǎn)頭,一會兒睜大眼睛“啊”一聲,一會兒難以置信地輕喃“天啊”,完全被凌小姐所講的故事吸引住了。最后的圓滿結(jié)局讓她很開心,她忍不住拍了下桌子:哎呀,你們也不容易啊。停了停又說,你家先生真可以的,一片真心,把你媽拿下了。
你也覺得他不錯?凌小姐有些挑釁地問道,不過谷小姐并沒有察覺。
很不錯啊。她睜大眼睛,有些埋怨似的看著凌小姐,似乎覺得她不該問這么顯而易見的問題,那么溫柔,性格那么好,心細(xì),又懂得體貼關(guān)心人,現(xiàn)在這樣的男人去哪兒找啊?
是嗎?那你也喜歡這樣的男人嗎?
當(dāng)然喜歡了,誰不喜歡啊?谷小姐大大咧咧地說。
凌小姐看著谷小姐的樣子,開心地笑了起來。
我之前跟你一樣,也是這么覺得的。
嗯?谷小姐吃了一驚,困惑地看著對方,不知道她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要是他之前一直在偽裝呢?凌小姐平靜地說。
偽裝?怎么回事?
幾個月前,他開始變了。先是工作越來越忙,回家越來越晚,提出跟我分房睡,像是故意躲我似的,早出晚歸,不跟我碰面,接著就是幾乎不跟我說話了,除了有事兒,平常再也不主動找我,我即使因為瑣事說他,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耐心解釋,而是低著頭,沉默不語。再然后,只要有一次矛盾,他就接連幾天不說話,像是懲罰我似的,這樣的現(xiàn)象越來越經(jīng)常,到最后,我們就開始冷戰(zhàn)了。
那——
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嗎?凌小姐打斷了谷小姐的話,我想起一開始的時候,學(xué)校里有關(guān)于他的那些流言:古怪,冷漠,冷暴力。我有一種感覺,自己被騙了。我重新審視我們的感情經(jīng)歷,覺得他處處充滿了虛偽,狡詐,連他那次坐一天一夜的火車跑回老家拿藥面,也是耍的一種手段。
天哪。谷小姐面對這意外的轉(zhuǎn)折,一時緩不過神來,不知道說什么好,只不住感慨,天哪。
停了一會兒,她理出了點(diǎn)思緒,忍不住問凌小姐,可是,為什么啊?
是啊,為什么啊?凌小姐離開椅背,第一次把身體往前傾了傾,臉湊得離谷小姐很近,盯著她的眼睛,你能告訴我,為什么嗎,谷小姐?
一切跡象都說明了一個庸俗的事實,他外面有女人了。凌小姐繼續(xù)說,而那個女人,就是你。
凌小姐說完再次把身體靠在椅背上,把臉扭開,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猛地再次盯住谷小姐。
所以,谷小姐,你是什么時候跟何琪緯走到一起的呢?你能告訴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