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種了好幾畝地,村南有兩畝二分,村西有四分。往常我們跟我媽去地里干活,都是去村南的地里,很少去村西,那塊地首先小,其次地也不是很好,有鹽堿——以至于我媽管村南的地叫“大方”——就是大的意思;村西的地就叫“堿方”。還有一點,往堿方的路不好走,坑坑洼洼的,騎自行車都墩屁股。所以那邊地里的活兒通常都是我媽去,我們很少去。
我那時候上三四年級。有一回農歷五月,地里割了麥子,點了玉米,而且有的玉米都從麥茬里長出一拃高了,鮮綠鮮綠的。前一夜大方那塊地輪到我們澆水,我媽沒讓我去,自己一個人騎著自行車,馱著一摞帶子去了,忙到后半夜才回來,第二天一早又背著鐵锨去地里忙了半上午,回來又累又餓,家里又沒人做飯,所以她那天心情很不好。
午睡醒來,她盛了一碗面條湯,去街上坐著跟人聊了一會兒,回來見我醒來還在涼席上躺著就不高興了。
趕緊起來去洗洗那張臉,待會兒跟我去堿方。她嚷著說。
去堿方干啥啊?我不去。我有些不樂意。
去干啥?去好過!她瞪了我一眼,走過去關吊扇,我一見她關吊扇就急了。
哎呀,熱,別關!
我叫你起來洗臉哪,還叫你睡?她說著關了吊扇,快點兒,別磨蹭。你喝湯不喝?
我皺著眉頭氣得喊,不喝!
不喝你別喝,待會兒到地里渴了你別找水。她一邊說一邊出了堂屋,到南屋的廚房里去刷鍋。
我坐了那兒抓著胳膊生了會兒氣,只好起來去洗臉。洗完臉才覺得渴了,跑到南屋,見我媽已經刷好鍋了,面湯早倒了,我就拿碗從缸里舀了半碗水喝。
還不換上鞋,你在干啥呢?我媽這時在院子里把半袋玉米種子系上口,搭在了自行車的橫梁上,換上布鞋,快點兒。
我看見這情形,知道要去點玉米,而且逃不過了,情緒變得更加惡劣,就賭氣說,我不換,我就穿拖鞋。
我媽一下子被我這話引爆了,啪的一聲把手上的鐵锨往墻上一靠,瞪著眼厲聲罵我。
你個狗東西!你換不換?!非得讓麥茬子扎得你滿腳血是不是?你使什么犟種脾氣呢?
我有點害怕,想說什么也不敢說,鼓著腮幫子,胸脯起伏,站在那兒流了幾滴淚。
趕緊給我換鞋去!
我又在那兒硬挺了一會兒,覺得找回了點兒尊嚴,才低著頭去換鞋。
我媽收拾了一個籃子,里面放了個小水壺,掛在了車把上,然后她把鐵锨遞給我。
拿著!
我扛著鐵锨,尾隨著我媽一起出了街門。
到了街上,我媽騎上自行車,慢慢蹬著,讓我上車。我因為抗著鐵锨,只能一只手去扶車的后座,結果一邊跑一邊跳,跳了幾次都沒坐上去。
哎喲,笨死了沒有!我媽回頭看了我一眼說,又蹬得更慢了一點兒,再上來!
我追著自行車,想找個機會,但這段路面有些不平,車子咣當當抖著,不好上,就準備過了這段路再上。
上啊。我媽在前面嚷。
過了這段路。我在后面追著說。
等過了那段坑洼路,我一只手扶著車座,就蹦著想坐到上面去,結果用力太小,只坐上去半個屁股,騎了沒幾步又被顛下來了。
怎么回事?怎么又下去了?
我沒坐好。
我的娘喲,看叫你干點兒啥事能干成!我媽氣得罵道,她把車停下來,一只腳蹬在腳蹬上,一只腳支在地上,快點給我上來,再磨蹭一會兒天都黑了。
我這才扛著鐵锨蹦到后座上,一只手抓緊車座。我媽蹬起自行車,車身起先搖晃了幾下,后來才恢復平穩,車輪響起泠泠的聲音,我們朝堿方騎去。
還沒出村子的時候,她光顧著跟街上的人打招呼,沒跟我說什么話。等出了村子,到了田野里,觸眼都是黃色的麥茬地,一眼望不到頭,明晃晃的太陽照在上面,反射著耀眼的光芒,路上幾乎沒有人,人都在遠遠的地里。這時,她就開始埋怨起來。
看看人家誰家當咱家一樣?看你不做誰幫你做?成天使死泛活的,連一口現成飯都吃不上,叫我指望誰?就今天叫你去地里干活兒,還推三阻四的,你別來,以后地里的活兒你都別來,你光在家吹著風扇好過!看你多會!
看看人家誰家的孩子不下地?人家海洲沒下地?那不是,今天上午人家攆著她娘,一個人點了三四個畦子的玉米,人家才比你大幾歲?還有立軍,昨天晚上澆地,人家一個人拿著鐵锨澆了一畝地,看看你呢?你在家睡覺哪。還不下地,人家誰不下地?
跟你說實話,你跟人家差得遠,差到十萬八千里!啥時候你也跟人家學習學習,看人家咋做的,你咋做的,你也給大人分擔點兒,不要整天就知道個耍。
話又說回來了,你以為我愿意叫你下地?誰家大人不希望自己孩子多待在家里學校里?這不是沒了法兒嗎?堿方那地馬上快輪到澆水了,不趁著這兩天點了玉米,過后人家澆地錯過了,看看到時候怎么辦?一點事兒都不知道。
前邊有點兒墩,坐好!
我坐在車后座上,聽著她嘮叨,沒說話,瞇著眼睛看著空蕩蕩的田野,偶爾有一兩棵樹出現在遠方,下面有人在站著說話。天空藍藍的,飄著一些云絮,不知道從哪里傳來一兩聲杜鵑的叫聲。
光棍掛鋤,麥子就熟。光棍掛鋤,麥子就熟。
我想,都已經割了麥子了,怎么這鳥還傻叫呢?
前面就是堿方了,我媽準備讓我下車。堿方前面的那條路車轍很多,你騎車要是不順著車轍,就容易摔倒。我媽那時碾著車轍印,車子騎得快了一點,她又讓我下車,結果我往下一跳,直往前栽。本來要是我空著兩只手,可以用手扶住地面,但我只有一只手空著,另一只手扛著鐵锨,重心又不穩,所以往前一栽,踉蹌幾步,我的右膝直接跪到了地上,剛好地上有很多碎石子,我的膝蓋被磨割得鮮血淋漓。
我媽哎喲叫了一聲,她把車停下來,過來看我的傷勢。
怎么回事?好生生的怎么回事?哎喲娘哎,你下個車都能把自己摔著?深不深啊?哎喲,這是要急死我。她又急又氣,圍著我的膝蓋看了好一會兒,發現有些嚴重,只能去衛生院了。
她氣壞了,一邊罵一邊氣勢洶洶地把自行車調轉過來,并把鐵锨從我手里奪過去,自己一只手捉把,一只手拿鐵锨。
看你多會!孩子不是你娘說你,看你多會!本來說今天下午能點了這點玉米呢,你倒好,自己弄了個口子,叫你娘也干不了活兒,看你多會!哎呀,急死我了!在那兒杵著干啥,上車!
她拿著鐵锨,蹬上了自行車。我因為兩手解放了,小跑幾步,很輕松就跳到了車座上。她一邊蹬一邊繼續數落我。
我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攤上一個這家!看看有一個能叫我省心的沒?沒有一個叫我省心的!我跟你說實話吧,除非你是個孩子,換二樣早就跟你各過各的了!就這樣急我!哎喲——
她發出很長的一聲哀怨的嘆息,顯示已經憤怒到極點,而后除了一兩句罵人的話,就只有喘息了。
到了衛生院,大夫給清理了傷口,上了藥,包扎了一下。她當著大夫的面,自然忍不住又要發泄一兩句。
看看有什么法兒!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她看著沮喪的我,恨恨地說。
哈哈,我覺得你小時候有點兒慘。我聽他講完忍不住感到好笑,話說我們家以前也有地,但我幾乎沒怎么下過地,男的跟女的還是不一樣哈。
也不光是這個,你小時候地里基本都機械化了,大人都沒什么活了,叫小孩兒去干什么呢?
也是啊,我記得麥子、玉米都是聯合收割機,所以連鐮刀也沒怎么使過。這么說,我還是挺幸福的,少了許多被鐮刀、鐵锨什么的割到的危險,哈哈。
那你錯了,就是沒有鐮刀、鐵锨,還有菜刀、水果刀什么的,你要是該倒霉,走在路上都能掉下個花盆砸你腦袋上,這可避免不了。
你這么一說,我怎么感覺生活中哪兒都是危險啊,危機四伏,以后連喝口水都得注意下,免得嗆死。
生活本來就很危險,人從出生到長大,不知道經歷了多少僥幸。你回想一下,小時候干過的那些事,是不是有很多都是差點就要命的?比如說,爬樹掏鳥窩從樹上摔下來,到河里游泳嗆水差點上不來,拿著露出電線銅絲的插頭去插電線板,火花噼啪,把你的手打得麻了一下,在學校里跟同學們鬧著玩,結果把一根釘子吞進肚子里去了,害得家里人四處給你找韭菜,一天三頓給你炒著吃,禱告韭菜葉子快點把釘子纏裹住,讓你拉下來……你想想這些,是不是覺得能活到現在很慶幸?而且,你再想想,又有多少人經歷了這些危險,而沒有那么僥幸呢?社會上的那些新聞,那些意外,不是天天都有報道嗎?所以啊,人家說得對,人活著的每一天都該感恩。
媽呀,你說這么一大堆,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總之每天都該活得開心高興唄?那這個我懂,這個就是我的生活原則。
所以你很讓人羨慕啊,也讓人嫉妒。他手指纏繞著我的一綹頭發,含情脈脈地看著我說,嘴角帶著點笑意。
你是羨慕我沒心沒肺吧?我把腿從他的身上拿開,一邊半坐起來,去扎頭發,我這種人就是人家說的沒腦子的人,沒腦子的人就每天過得特別開心。你想,她心里不存事兒啊,有什么不高興的事兒,比如說我上學的時候失戀,還是初戀呢,結果兩三天就沒事了,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太無情了,有點冷血。
你這樣多好啊,高興的事才應該存心里,不高興的事兒存它干嘛?
我被他說得高興起來,嘻嘻笑著捧起他的臉,說,你說到我心里去了,所以哪天咱倆要是不聯系了,你可也別往心里去。
啊,你在這兒等著我呢。他笑著對我說,伸手把我的脖子圈住,像是怕我跑了似的,并把我拉下去要吻我。
我很快掙脫開,嚷著說,不早了不早了,天都要黑了吧?我們該走了。
那天我們分開的時候有一點纏綿的情緒,互相都很依依不舍,這在以前還沒有過。他是為什么我不知道,我自己則是因為說了那樣的話,仿佛和他注定的結局已經近在眼前,不禁有些難過,想要好好把握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