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后來，他的心情變得很低沉，我在小區(qū)門口下車時，他給了我一個很勉強的笑容，這讓我覺得，他自始至終都有一樁什么心事沒有對我講，我想多跟他說幾句，可他很快就開車走了。谷焱帶著點不平的語氣說，像是還沉浸在那晚別離的情緒中。

凌雙雙盯著谷焱思索了一會兒，像是在分析她講話的真假，稍后她別過頭去，看向窗外。谷焱已經(jīng)習慣了她的暫時性沉默，不再像之前那樣局促，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甚至看著桌上剩下的那塊慕斯蛋糕，還想吃上一口。

這有點不好，太放肆了。她想，忍住了自己的沖動。

他那晚心情確實不好，回到家后也沒怎么跟我多說話。凌雙雙看了一會兒窗外的景色后，收回目光，重又靠在椅背上，我那時自以為理解他，覺得他是因為那顆牙。因為自從他那顆牙發(fā)現(xiàn)齲洞后，每次治療前后他的心情都很低落，不愛搭理人。但現(xiàn)在我不這么覺得了，看來我還不夠了解他，當然，你更不了解他。

谷焱一怔，感覺這是對方在向自己示威，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她很快拋開了這個念頭，癟了癟嘴唇，說，可能吧。

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但是不跟你說，又沒有別人可以說，況且，他把什么都跟你說了，我要不是聽你說，自己也不會知道。這樣想的話，其實應該對你說。

谷焱被這幾句話繞得有些暈，不知道凌雙雙到底想對自己說什么，但她感覺到她想說的話很重要，于是神情變得很嚴肅。

說實話，我從來沒想到過這些，因為這里有我不太理解的東西，但放在他的身上，又好像是理所當然的。這也許能解釋很多東西，包括你，谷小姐。凌雙雙又看了谷焱一眼，她的目光顯得深邃而傷感，并蒙上了一層憐憫的色彩，不再顯得銳利。

谷焱的臉有些紅，她垂下了眼睛，心里愈加好奇她要講的是什么。

我感覺自己很失敗，我失敗的原因不僅僅因為他，也因為我，我太忙于自己的事情，對他關心的不夠，甚至可以說，我有些漠然。但好笑的是，我的自我感覺一直良好，這全虧了他不計怨懟的努力經(jīng)營維持，也不知道我是該感激他還是恨他。所以，到了今天這樣子，并不全怪你，我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不過我不會介意，你也請別介意，因為我們兩個人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原因是他。

我說過，有關他的事我了解得并不比你多，尤其是這些特殊的經(jīng)歷，但是我畢竟跟他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幾乎每天都在一起，彼此方方面面都會展示給對方，所以在全面性上我比你了解得更豐富，也更細。這本來沒什么，任何一對結(jié)婚多年的夫妻都是如此，但因為你說的這些事，因為他這個人，這些就變得很重要了。我該怎么跟你形容呢？你總知道畫龍點睛的故事。我所了解的他就像是一副很精細的畫像，被編織在畫毯上，畫毯的顏色、紋路、材質(zhì)，他的服飾、毛發(fā)、皮膚、姿勢，一切細節(jié)，應有盡有，除了一點：沒有眼睛。他的眼眶是空的，沒有神采可言；他的眼睛在你那里，等我從你這里看到了他的眼睛，投射到他的眼眶里，他就活了，我也就了解他了。

所以，我現(xiàn)在再看他，以往生活里的他，才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有心事的人，你剛才說得一點沒錯，他隱藏著一樁什么心事，且一直如此。他在生活中表現(xiàn)得很溫順，幾乎不跟你吵架，你說什么就是什么，我一直很得意這種駕馭的滿足感，并習以為常。我把這理解成愛了嗎？是的，至少剛開始的時候是這樣的。但我不知道，他溫和、順從的面容下，埋藏著深深的憂郁、擔心，他沒有過真正純粹的快樂，所有內(nèi)心的愉悅和滿足都有一層憂傷的底色。依偎在他懷里看一部歡樂的電影，凌晨一次完美的歡愛后，爬起來去外面的街上吃夜攤，騎著電動車載著我，行駛在五月的早上，在野外看到樹林里的螢火蟲……所有這些以往的幸福時刻，都是有陰影的，反而是生活中的那些不愉快，埋怨、吵鬧、冷戰(zhàn)、病痛，會讓他覺得更踏實些。他可能有很多次透露出了點什么，比如我生病那次，比如在草原看雪那次，比如他種的那棵櫻桃樹死了那次……他的眼睛看向我，清澈明亮，傳遞出心底的信息，而我，完全忽略了。

現(xiàn)在想起來，有那么一次，我曾經(jīng)最接近他內(nèi)心的答案，但最終還是遺憾錯過了，這也許就是你我現(xiàn)在坐在一起的原因。那一次事情很亂，我的情緒很不好，這也不能怪我，我出車禍了。

大概是半年前吧，我一個人開著車出城去辦事，對，開的就是那輛黑色的別克，下環(huán)路的時候，坡度比較大，車速有點快，我踩剎車狠了點兒，并線的時候被后面的車輛追尾了，瞬間把我撞得失去了知覺。等我清醒的時候，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了，他正守在我的身邊。我比較幸運，腦袋、肝啊肺啊什么的沒受損害，但左腿被凹進車門的邊緣劃開了一條很深的口子，有十幾厘米長，流了很多血。醫(yī)生很快給我做了縫合手術，我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周，隨后就出院了。

我出現(xiàn)了明顯的事后創(chuàng)傷應激癥狀。還在醫(yī)院的時候，就經(jīng)常做噩夢，夢里要么是自己被一輛車追，要么是身體漂浮在黑暗中，一直向上升，然后就被疼醒。我不由自主地會頻繁回想那天的情景，想著想著就會尖叫。我埋怨自己，為什么沒有觀察右后方的車，為什么把剎車踩得那么狠，為什么從那個出口出——我完全可以到下一個出口再出去。我整天都沉浸在強烈的后悔中，胡思亂想，恍惚中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然后大聲地對自己喊，不要走環(huán)路，不要走環(huán)路！喊完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家里，怔忪半晌，捂著臉痛哭起來。

他在家陪了我很多天，不停地撫慰我，勸解我，我都聽不進去。他買菜做飯，洗衣服，收拾屋子，陪我出去散步，晚上抱著我睡覺，把我當個孩子，像保姆一樣照顧我，慢慢地，我覺得好多了，催促他上班去了?？蓻]過多久，我又開始變得煩躁，怒氣沖沖，并且開始摔東西。一天，他下班回家，看到客廳里一片狼藉，沉默了一會兒，推開臥室門來到我的床前。

你今天沒事吧？他說。

我沒說話，只搖搖頭。

他嘆了一口氣，在床邊坐下。

你覺得這樣，好嗎？會讓你好受點兒嗎？

我沒有說話。

如果不能，你為什么這樣呢，嗯？

你以為我想嗎？我瞪著他，怒氣沖沖地說。

可是為什么呢？為什么？

我不想理他，把頭扭過去。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自己也清楚，不就是因為你的左腿嗎？

你別說了！

他嘆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

你為什么就不能正視它呢？

你讓我正視什么？左腿上的疤嗎？那么長的、那么難看的一條疤嗎？它不就在我腿上嗎？我天天都看見它，我沒正視它嗎？

你先別激動。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難接受。你那么漂亮，那么愛美，可是，你不接受它又能怎么辦呢？它確確實實在那兒，消除不了，而且，直白點說，它會陪伴你一輩子。那你一輩子都要這樣嗎？

我知道，不用你說！我被戳到了痛處，很惱怒，一輩子又怎樣？一輩子就一輩子！你要受不了可以離開，我一輩子就這樣了！

你這是氣話。我想讓你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你想想，現(xiàn)在這種情緒總會過去的，如果你不趁這個機會正視它，那你以后就永遠也不能接受它，你時時看到它，時時就覺得痛苦，它既然不會消失，你的痛苦也就不會消失。你要以這樣的心態(tài)過一輩子嗎？

你胡說八道什么？！你在詛咒我嗎？你覺得我一輩子都要帶著它嗎？笑話！它會隨著時間越來越長而變得越來越淡，一年兩年，頂多三年五年，它就會消失掉！你恐怕不知道現(xiàn)在的醫(yī)學技術有多發(fā)達吧？我冷笑著說。

如果真是這樣，那你還在難過什么呢？

你真冷血！難道經(jīng)歷了這么大的打擊還不允許我難過幾天嗎？

要真是這樣就好了?？赡阈睦锴宄?，我也清楚，實際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很清楚，你卻一點都不清楚。我清楚你的不耐煩，清楚你的冷血。我清楚你不愛我了。我尖刻地說，說完就感到了后悔，覺得自己有些過了，但情勢讓我的態(tài)度不能軟化一點。

你可以了。他皺著眉頭，帶著嚴厲的神情說，一會兒，他軟化下來，臉色變得柔和，伸手撫摸我的頭發(fā)，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我們不吵架，我們都冷靜一下，好不好？

我把他的手撥開，冷冷地說，我很冷靜，我也沒想吵架。

他怔在那兒，停了好久，又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我很想跟你講講我以前的一些事情，跟你現(xiàn)在的情況有點相似，但又不完全一樣，我覺得現(xiàn)在是個契機，聽完了你會更深地了解我，也許還會從我這里受到點兒啟發(fā)，學會怎樣去面對它。你……

他的最后一句話惹怒了我，不等他說完，我就說，謝謝！不用！我不想聽！

他似乎沒想到我的態(tài)度這么激烈，有些吃驚，呆呆地看了我一會兒，點點頭，說，沒關系，沒關系，那就以后。我只是覺得對我來說，現(xiàn)在的機會很難得，我很想……我并沒有想要教育你，你不要誤會。但是以后吧，以后再說吧。不管怎樣，這總會過去的，對吧？所以，沒有什么好擔心的。

我聽他這樣說，沒再說什么。他也沉默下來，我們好一會兒沒說話。

我做飯去。他站起身來說，往外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回過頭，這算不了什么。重要的還是你怎么看待它。你好好想一想吧，別讓它成為你心中永遠的刺。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件事的原因，過了一段時間，我漸漸從那種煩躁的情緒里走出來了，我和他的關系似乎也恢復了如常，但我知道，有一道縫隙在我們中間悄悄裂開了，而且越來越大。我知道這是自己的過錯，迫切地想彌合它。我想聽他那天想跟我講而未說出口的事，但他一直躲著我，努力回避這個話題，這讓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慢慢放棄了。但是今天，我從你這里聽到了這些事，真是……太諷刺了。

谷焱聽完凌雙雙的話第一次真正有了歉意，無論之前她表現(xiàn)得怎么低聲下氣，都沒有從心里感到過愧疚，而現(xiàn)在她得知了對方的遭遇后，她產(chǎn)生了強烈的愧疚感，甚至有一些難過。

對不起凌小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還有這回事。那你現(xiàn)在好了嗎？她問這句話的時候，甚至沖動地想去抓住對方的手。

那沒什么……現(xiàn)在想想，他當時有句話說得很對，一切都會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了。

哦，我覺得，你真了不起。

凌雙雙看著谷焱笑了。

你不用這樣谷小姐。完全沒必要。我好得很。而且我得謝謝你，不是你，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現(xiàn)在對我來說，一切謎題似乎都解開了，這已經(jīng)夠了。謝謝你。你也不用因為咱倆的關系覺得對不起我，這是很自然的結(jié)果，即使不是你，也會有另一個人出現(xiàn)的。這是注定了的。

不，凌小姐，我真的很對不起?，F(xiàn)在這是我心里特別真實的想法，我很愧疚。對不起。

凌雙雙笑了笑，沒說什么。

那么，凌小姐，谷焱歪著腦袋思考了一會兒，小心地說，你剛才說的什么謎題，是什么意思呢？我沒聽太懂。

凌雙雙看了看她，低頭笑了，嘴里喃喃道，真是有意思啊……難怪是這樣，難怪……她抬起頭，你沒發(fā)現(xiàn)是嗎？他跟你講了這么多后，你也沒發(fā)現(xiàn)，是嗎？

發(fā)現(xiàn)什么？谷焱不好意思地問。

他在崩壞。

什么？

他在崩壞。凌雙雙重又一字一句地說。很明顯，他的身體在崩壞。

他的身體？在崩壞？

對。他的身體一直在朝著一個方向發(fā)展，結(jié)果就是破壞他身上原本該有的樣子。他大腿右側(cè)的扎傷，左膝的蹭傷，胳膊上的劃痕，腳背的燙傷，他鼻翼的痣痕，眉毛的傷疤，他的肺結(jié)核……所有這些，都在破壞他身體原有的構(gòu)造，不管是身體內(nèi)的還是身體外的。對他來說，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不可違背，它們總會發(fā)生，一樁樁一件件，不是早發(fā)生，就是晚發(fā)生，但只要他活著，就一定會發(fā)生。他顯然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奇怪的現(xiàn)象，但他無可奈何，沒有一點辦法，只能睜大眼睛，惶恐不安地等待著事情發(fā)生。下一個破壞發(fā)生在哪里？在什么時候？它的程度是怎樣的？會危及他的生命嗎？他不知道，他只能等，像只被貓戲弄的老鼠那樣等，這一定很煎熬，但他或許早就習慣了，也認命了，反正這是逃不掉的，而且最終的結(jié)果也都一樣……

啊，是，是這樣嗎？谷焱驚訝地說，她雖然沒有完全聽懂，但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這太不可思議了吧？這也太可怕了。

沒什么不可思議的，要是他固執(zhí)地認為是這樣，那就只能是這樣，別人只有隨他去。

那到底是不是那樣的呢？是不是他在多想呢？谷焱急切地問。

那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不管怎樣，都不可能把他的想法扳過來了。

哦。

谷焱垂頭喪氣地嘆息了一聲。她低下頭，難過得幾乎要哭出來，拿起紙巾擦了擦眼睛。到現(xiàn)在她才明白，自己心里還是沒有完全放下他。

凌雙雙看在眼里，并沒有怪罪她。她現(xiàn)在的心情已經(jīng)大不一樣。這是人之常情，不怪她。她心想。

我們最后一次分手的時候，我心里一直覺得跟他還會有再見面的機會的，我不是個好人，我是這樣想的，難道他能一點都不想我嗎？顯然不會。難道我能保證什么時候心血來潮不跑過來見他嗎？顯然也不能。我當時是懷著黏連的心態(tài)跟他分開的，心里存著僥幸，并沒有很難過?，F(xiàn)在聽你說完這些，卻一下子難過得不行。想想跟他最后一次見面的情形，自己懵懵懂懂，很多事情都不了解，哎，我太笨了。

最后一次……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兒？為什么呢？凌雙雙問。

為什么……可能就是因為你說的這個，崩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