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奮斗覺得,公司這次團建的主題——“荒野求生·尋找心靈凈土”——充滿了資本家的黑色幽默。
“凈土?我看是絕地吧!”他一邊扒拉著半人高的茅草,一邊對著空氣精準吐槽。身上這件熒光橘的團建T恤,在灰撲撲的山林里活像個移動警示牌,配發的“求生背包”輕飄飄的,里面除了兩包壓縮餅干、一瓶礦泉水和一張畫得比靈魂還潦草的地圖外,只有一張寫著“團隊協作,共創輝煌”的塑料卡片,散發著濃郁的敷衍氣息。領導在出發前唾沫橫飛地強調“放下KPI,擁抱大自然”,結果分組任務單上第一條赫然寫著:“于下午三時前抵達B點,拍攝團隊創意合影(要求體現企業狼性文化)。”李奮斗仰天長嘆,這哪里是放下KPI,這是把KPI刻進大自然里了啊!
他光榮地迷路了。原因無他,同組的“狼性伙伴”們為了爭搶那條通往B點的、疑似被野豬拱過的小道,上演了一場肢體與唾沫齊飛的“狹路相逢勇者勝”,結果勇者們滾作一團,李奮斗這個邊緣OB(場外觀戰者)被成功擠出隊伍,一回頭,連來時的路都淹沒在瘋長的綠色里了。
“好嘛,這下真‘荒野求生’了。”李奮斗認命地掏出那塊比磚頭還瓷實的壓縮餅干,惡狠狠啃了一口,硌得牙酸,“挺好,至少KPI追不到這兒來……等等,月度報告好像還沒交?!”這個念頭如同附骨之疽,瞬間沖淡了迷路的惆悵。他下意識摸向口袋——空的。很好,手機信號和錢包里的碎銀子一樣,在山里都成了薛定諤的存在。
就在他對著餅干思考人生(主要是思考怎么編造月度報告里的“突破性進展”)時,頭頂掠過一片斑斕的影子。
一只鳥。
一只極其囂張的鳥。
它有著一身花里胡哨、堪比鄉村大舞臺幕布的羽毛,最扎眼的是它身上居然套著一件極其合身的、用某種亮閃閃草葉編織的——小馬甲!它撲棱著翅膀,以一種近乎嘲諷的慢速,在李奮斗頭頂盤旋了兩圈,然后,精準地、清晰地、沖著他翻了個巨大的白眼!那眼神里包含的信息量,李奮斗解讀得一清二楚:“呵,社畜。”
李奮斗那根名為“社畜尊嚴”的脆弱神經,“啪”地一聲崩斷了。
“站住!你個穿馬甲的鳥中二五仔!有種別跑!懂不懂勞動法?懂不懂鳥權平等?敢歧視社畜!”熱血(主要是憋屈)上頭,他忘了迷路的憂愁,忘了未交的報告,甚至忘了手里那半塊寶貴的壓縮餅干,撒開腿就追了上去。那怪鳥似乎也來了興致,不緊不慢地在前面飛著,專挑犄角旮旯、藤蔓叢生處鉆,時不時還回頭再賞他一個白眼,精準地撩撥著李奮斗的怒火。
這一追,天昏地暗。李奮斗感覺自己像個被無形KPI鞭子抽打的陀螺,在山林里跌跌撞撞。衣服被荊棘扯成了流蘇款,熒光橘上沾滿了可疑的綠色汁液和棕色泥土,鞋子灌滿了砂石,每一步都像踩在指壓板上。就在他氣喘如牛,肺管子火辣辣地疼,準備宣布“放棄治療,躺平任嘲”之際,那花里胡哨的影子倏地一下,鉆進了一道毫不起眼、掛滿藤蔓的水簾后面。
“好小子!還知道躲進副本隱藏入口?”李奮斗被這鳥的智能(或者說欠揍)程度氣笑了,不管不顧,一個猛子就朝那水簾撞了過去。預想中的冰冷水流沒來,身體穿過水幕的剎那,竟像是穿過了一層暖洋洋、彈性十足的果凍。眼前驟然一黑,接著是短暫的失重感,腳下好像踩到了滑溜溜的青苔——
“哎——呀——我——去——!”
伴隨著一聲悠長且毫無形象的慘叫,李奮斗感覺自己像個被扔進滾筒洗衣機的破布娃娃,在一條狹窄、潮濕、九曲十八彎的天然滑梯里,進行了一場毫無安全措施可言的極限運動。屁股、后背、胳膊肘與冰涼的石壁進行了全方位、無死角的親密接觸,碰撞聲在幽閉的通道里回蕩,宛如一曲為他量身定制的、名為《社畜的隕落》的交響樂。
不知天旋地轉了多久,眼前猛地豁然開朗,光線刺得他瞇起了眼。同時,他感覺自己的自由落體運動被強行終止——以一種極其不雅觀的姿態。臉朝下,五體投地,結結實實拍在了一片柔軟、帶著青草和泥土芬芳的地面上。嘴里瞬間充滿了大自然的味道——字面意義上的泥土芬芳。
“噗——”他吐掉嘴里的草屑,眼冒金星,渾身骨頭像是被拆開重組了一遍,哪哪兒都疼。
“嘶……工傷……這絕對是工傷……”他哼哼唧唧地嘟囔,掙扎著想爬起來。視線從模糊到清晰,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幾雙……腳?
幾雙穿著樣式古怪草鞋的腳。那草鞋編得極其厚實,底子看著硬邦邦的,邊緣還磨出了毛邊,充滿了實用主義至上的粗獷美感。
李奮斗的目光順著草鞋往上挪。
粗布麻衣的褲腿,打著整齊的補丁。
再往上,是對襟的粗布褂子,洗得發白。
最后,他看到了幾張臉。幾張寫滿了純粹好奇、探究和某種……學術觀察般專注神情的臉。男女老少都有,圍成一個半圓,腦袋微微歪著,像是在研究博物館里新出土的、行為模式奇特的古生物化石。
空氣凝固了。
李奮斗趴在地上,保持著“蛤蟆功”的起手式,臉上糊著泥,頭上頂著幾根倔強的草葉,衣服破成了抽象派藝術品,狼狽得無以復加。村民們(姑且這么稱呼)安靜地看著他,眼神清澈,充滿了未被現代社會污染的純真求知欲。
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個穿著洗得發白、但明顯比其他人整齊許多的長衫,氣質儒雅(如果忽略他手里拿著的東西的話)的中年男子,排眾而出。他手里捧著一塊邊緣打磨光滑、約莫A4紙大小的深灰色石板,另一只手捏著一根削尖的炭筆。
只見他極其認真地湊近了些,仔細觀察了一下李奮斗沾滿泥巴的側臉,又瞄了瞄他那身熒光橘流蘇乞丐裝,然后低下頭,在石板上“唰唰唰”地劃拉起來,嘴里還念念有詞,聲音不高不低,剛好能讓地上趴著的李奮斗聽個真切:
“嗯……記錄:辰時三刻,天降異物。來源不明,墜落姿態……呃,頗具特色。初步目測體征:雙足直立,身披奇裝(色彩炫目,疑有警示作用),面部有偽裝性泥土覆蓋……分類暫定:‘社畜亞種’?有待進一步觀察。生存欲望評估……”他頓了頓,用炭筆頭輕輕戳了戳李奮斗因為震驚而僵硬的胳膊,“喂,這位……‘社畜’兄臺?能動彈否?意志尚存乎?”
李奮斗:“……”他腦子里嗡嗡作響,只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刷屏:
這仙境……不,這鬼地方……畫風是不是歪得有點太離譜了?!陶淵明老祖宗知道他的桃花源被KPI狂魔占領了嗎?!還有,誰他媽是“社畜亞種”啊!老子是正兒八經、如假包換、被房貸車貸追著咬的——純種社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