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空氣暖洋洋浸泡著甜膩。廚房里飄蕩著融化的黃油與紅糖混合的暖香,裹在阿木的周身。窗外陽光鋪了滿地,K的身影就在烤箱暖融融的熱氣和窗格子分割的日光中移動著,她正專注地將柔軟的面糊填入模具,幾縷發絲不安分地垂落頸間——此刻烤箱“叮”的一聲脆響,蓋過窗外小鳥的啁啾。
焦糖色的曲奇新鮮出爐,擠在烤盤上,滿室彌漫著誘人的焦香和暖意。
就在這時,阿木的手機突然像被踩住尾巴的貓,炸裂般地嘶叫起來。
“喂?”他心不在焉地問了一聲,電話那頭傳來母親永遠不緊不慢的嗓音,
“阿木啊,阿拉幫儂爸爸到南門勒,落來開開門好伐?帶了儂歡喜切額冬筍呀。”?
阿木突然愣住了,用上海話匆匆回了幾個字就掛了電話。
“思恬,我...我爸媽他們到小區南門了,沒提前通知我。”
客廳頃刻被死寂吞噬了,僅有K驚慌之下金屬模具失手掉落在操作臺上發出的刺耳銳響,回蕩在凝固的空氣里。她臉色驟然白得像剛篩過的細面粉,眼睛圓睜著:“……他們這就到了?”仿佛不是一句詢問,而是一句確認末日的審判詞。她的目光失焦般掠過阿木驚慌失措的臉,又惶惶然投向緊閉的大門,那目光里翻騰著一個渺小生命在巨獸陡然降臨前的無助。
阿木下意識伸手去抓K的手,卻只觸到她衣袖帶起的冰涼空氣。
“我躲到樓上去?”K的氣息已經亂了調子,如同漏了氣的風箱。她四處看著,想一瞬間把所有帶有自己印記的東西都清空歸位:“洗手間、陽臺、冰箱…”她邊說邊狼狽地擦拭著自己沾滿黃油、糖霜的手——剛完成的面糊痕跡還停留在白皙手指關節處,倉促間只抹得更花了。她動作慌亂,如同一個在沉船之前瘋狂尋找救生艙的落難者。
阿木眼前發黑,一股冷氣順著脊柱陡然爬升,直沖頭頂。K纖細急促的腳步聲已經慌亂刮過樓梯。
他再顧不上其他,甚至沒來得及看一眼K消失的方向。目光驟然死死盯住烤盤上那些還帶著灼熱溫度的、紅褐色的曲奇。他像撲向最后一線生機的困獸,雙手幾乎是盲目的,一把抄起那只滾燙的烤盤——指尖被高溫烙得猛一哆嗦。他什么都顧不上了,任由那近乎燙傷的熱度炙烤著掌心皮肉,飛奔向大門。
門外傳來密碼鎖被喚醒的聲音,阿木猛地打開門。
“哎喲——”母親帶著笑意走了進來,輕車熟路放下手中大包小包,父親緊隨其后。
阿木的身體僵在原處,如同一座在風暴驟然平息后無所適從的孤島。
“拿著什么好東西呢?”母親好奇地湊上來,視線落在他護在身前的烤盤上,“喲?這餅干什么味兒這么香!”母親的鼻翼微微翕動,像嗅到花蜜的蜂鳥。未等阿木從喉嚨里擠出半個字解釋,母親的手已經徑直伸了過去,果斷而自然地捻起烤盤邊緣一塊邊緣微焦、形狀最為飽滿的曲奇。
“媽—”那聲勸阻像一根脆弱的細線,剛從阿木口中滑出半截,便被毫不留情地斬斷了。
母親早已將那曲奇送入唇齒間。碎屑應聲而落。她的眼睛隨即瞇了起來,那是她品嘗到好東西時特有的表情:“嗰嘛!搿米道老靈格呀!”她看著阿木因緊張而僵硬的面容,聲音里溢出飽滿的欣賞與輕松的不疑有他,“哪兒買的這餅干?告訴你媽,下回回來多帶點!”
甜味在母親唇齒間化開,像一枚無聲的糖衣炮彈。空氣似乎被烤盤的溫度烘得滯重,膠著地貼在臉上,黏膩如同熱糖漿。母親飽含贊美的笑容在阿木視野里模糊成一團搖晃的影子。他喉頭發緊,只能機械地點頭,聲音枯澀得如同干裂的土地:“呃…朋友做的,聚在一起…烤餅干玩…”每個字吐出,都沉重得如同從泥沼里拔出的腳。
父親此時插話進來,聲音沉穩溫和:“怪伐得屋里向香唌唌唻!甜咪咪米道賽過小面包房呀!”他溫和地笑了笑,目光掃過兒子緊繃的肩膀和客廳緊閉的里間門,那雙閱盡世事的眼睛里掠過一絲極其短暫的了然,隨即又恢復了慣有的清明澄澈。
阿木微微側身,刻意擋住父母朝里張望的視線。“嗯…大家鬧著呢,亂哄哄的,”他語速快了起來,臉頰的肌肉有些發硬,“要不…改天我回去陪你們?剛烤餅干正好帶走…”
母親還在仔細回味著唇齒間那份意外的美味與香濃,下意識地點點頭,順從了他的“體貼”安排,笑容舒展:“好,好,那我跟你爸就不打擾你們熱鬧了。”
父親的手輕輕落在母親肩上,溫和地帶著她轉身向門廊:“讓孩子們自己玩吧。”在回身帶上門的那一瞬,阿木捕捉到父親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臉上短暫地停泊了一下,那目光平靜無波,宛如深潭。
“砰”的一聲悶響,大門合攏。那聲音宛如一道堅固的壁壘,頃刻隔絕了外面所有可能侵入的光線與人聲。
阿木的肩背瞬間垮塌下去,僵直的脊柱里那根撐住的木棍驟然被抽走。他背靠著冰涼沉重的門板,急促地喘息,像是剛被人從深水里猛力拽出。滾燙的烤盤還被他死死地攥在手里,那份尖銳的痛感一直頑固地刺痛著皮膚,他卻忘了放下。
就在這時,二樓的樓梯口悄然探出一雙眼睛——如同受驚小鹿的眼睛,眼底盛滿了未退的驚魂。K的身影緩緩從昏暗的樓梯角落滑落,像一道虛弱的光投在光潔的地板上。
阿木朝她的方向挪動,烤盤被他輕輕放在了冰涼的大理石臺面上,烤盤里的曲奇們微微震蕩了一下。
“他們…真走了?”她的聲音細微發顫,仿佛在風中難以維系穩定的一縷煙塵。
阿木點點頭,沒有立刻開口。客廳里殘余的甜香仍在縈繞,K倚著門框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她那沾著白色糖粉和星星點點黃油印的圍裙帶子,無聲地、一點點松脫,滑落到光潔的地面上,沒有激起半點聲音。
寂靜終于重新籠罩下來。在這寂靜的核心里,有一種緊繃如弦的東西,在驚魂甫定的年輕肉體里細細地震顫。樓梯深處傳來輕微的嗡鳴,是塵埃在幽暗的歲月里無聲沉降的聲音,與窗外悄然飄落的碎雪——潔白的,粉末似的,溫柔飄向冰冷的窗格,為玻璃暈開一層迷蒙的清霜。
仿佛一個短暫的避難所落下了門閂,又仿佛一場更復雜的味覺伏筆無聲發酵,秘密被糖霜與灰燼一層層裹覆,藏進時光深處。
半晌,阿木幽幽吐出一句:“其實被發現了也不要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