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先學會了折疊。我站在屋頂，風把霓虹折成一條柔軟的絲帶，在樓群之間游動。絲帶之下，城市的骨骼發出咔噠聲，像有人在暗處調整一枚巨大的齒輪。我知道，雨就要來了。不是天氣預報里的那種雨，而是一種先于視覺的降臨——它先讓時間變得黏稠，再讓聲音變得潮濕，最后才在皮膚上落下第一滴。我伸出手，掌心向上。一滴光落在上面，像一枚被磨亮的硬幣，帶著金屬的涼意。“這是利息。”我對自己說。利息，是光在雨里存了一整年的利息。
第一滴雨落在我的眉心時，我聽見它叫了一聲“母親”。不是語言意義上的“母親”，而是一種古老的、屬于液體的呼喚。它從我的眉心滑進眼眶，又從眼眶滑進嘴角，帶著微咸的味道。我閉上眼睛，看見一條河。河的名字叫“遺忘”，河面上漂著無數透明的傘，傘骨是記憶的裂縫。每一把傘下都站著一個人，他們的臉被雨水沖刷成模糊的色塊，像未干的水彩畫。我試圖抓住其中一把傘，卻抓到了自己的手。原來我也是漂浮者之一。
雨越下越大。不是“傾盆”那種大，而是“折疊”那種大。每一滴雨都像一張透明的紙，被天空反復對折、再對折，最后變成一枚鋒利的薄片，垂直地插進地面。地面開始起皺。柏油馬路像一張被揉皺的信紙，露出里面黑色的字跡。那些字跡是輪胎的尖叫、高跟鞋的停頓、落葉的翻身，以及某個孩子遺落的乳牙。我站在褶皺里，聽見時間發出細微的撕裂聲。“別怕，”雨說，“這只是我替你熨平孤獨的方式。”于是我不再動彈，任由雨水把我折疊成一枚小小的紙船，放進時間的裂縫里。
雨停了五分鐘，又下了起來。這五分鐘里，城市出現了無數個自己——在積水里，在玻璃幕墻里，在路人的瞳孔里。我蹲下來，凝視腳邊的一灘水。水面很薄，卻足夠容納整個天空。天空是灰色的，像一張被反復書寫的草稿紙，上面布滿了橡皮擦的痕跡。我伸手觸碰水面，指尖剛一接觸，天空就碎成了細小的光斑。那些光斑迅速聚攏，變成一張臉。他對我笑了笑，嘴角有雨滴落下，像一串省略號。我說：“你回來了。”他說：“我只是路過。”然后整張臉就融化在水里，順著排水溝流走了。我站起身，發現自己的倒影已經不見了。原來我已經被雨水沖進了迷宮的深處。
我躲進一家便利店的屋檐下。屋檐很窄，只能容納半個人。我的左肩在雨里，右肩在雨外。雨里的左肩開始發芽，長出細小的藤蔓；雨外的右肩開始結冰，結出透明的霜。我夾在中間，像一枚被時間遺忘的逗號。便利店的燈光是橘黃色的，像一塊被加熱的琥珀。琥珀里困著一只蒼蠅，它的翅膀還保持著振動的姿態，卻永遠飛不出這個瞬間。我盯著蒼蠅看了很久，直到它變成一粒塵埃。塵埃落在收銀臺上，收銀員用抹布輕輕一抹，它就消失了。“要結賬嗎？”收銀員問。我搖頭，轉身走進雨里。身后傳來一聲輕微的“嘀”，那是時鐘被按下的聲音。從此，這家便利店的時鐘永遠停在了21:37。
雨又開始折疊。這一次，它折疊的是光。光被折成無數細小的碎片，像被摔碎的鏡子，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我。一個我在奔跑，一個我在哭泣，一個我在大笑，一個我在沉睡。它們同時存在于同一條街道上，卻彼此看不見。我伸手抓住其中一片光，它立刻變成一滴水，從我的指縫流走。“別抓，”雨說，“光只有在背面才是完整的。”于是我不再抓，任由光從我的指縫里逃走。逃走的瞬間，我看見光的背面寫著兩個字：“再見。”
我走進一條廢棄的隧道。隧道里沒有燈，只有雨水從裂縫里滲進來，在地面匯成一條細小的溪流。溪流里漂浮著各種聲音：地鐵的剎車聲、嬰兒的啼哭聲、玻璃杯的碎裂聲、以及一句模糊的“我愛你”。這些聲音在雨水里被反復沖刷，變得透明，變得脆弱，仿佛一碰就會碎。我蹲下身，試圖撈起其中一句，卻只撈起一手的涼意。隧道盡頭有一面鏡子，鏡子里的我全身濕透，頭發貼在臉上，像一株被水浸泡的水草。我伸手觸碰鏡面，鏡子碎了，碎成無數細小的光斑。光斑里浮現出一行字：“我在這里，你在哪里？”
我回到屋頂。雨已經下了整整一夜，城市的輪廓被雨水泡得發脹，像一塊吸飽了淚水的海綿。海綿里滲出細小的光，像被稀釋的星辰。我張開嘴，接住其中一滴。它在我的舌尖上炸開，變成一朵透明的花。花蕊里坐著一個嬰兒，嬰兒的臍帶還連著天空。我輕輕碰了碰嬰兒的臉，它就笑了。笑聲像一串銀色的鈴鐺，在雨幕中漸漸遠去。我低頭，發現自己的影子已經長成了一棵樹。樹的枝條伸進雨里，結出一顆顆透明的果實。果實里包裹著無數細小的我，每一個都在說：“雨停了，我就回來。”但我知道，雨永遠不會停，就像光永遠不會離開它的背面。
雨一直下。我站在屋頂，看見城市的霓虹被雨水沖得七零八落，像一幅被水洗過的油畫。油畫的底色是灰色，上面漂浮著各種顏色的碎片：紅色的剎車燈、藍色的廣告牌、黃色的出租車頂燈。這些碎片在雨水里旋轉、碰撞、融合，最終變成一片透明的白。我閉上眼睛，聽見雨聲漸漸遠去，像一首被拉長的歌。歌的末尾，有一個聲音在說：“再見。”我睜開眼，發現雨已經停了，但天空仍在滴水。原來雨從未停過，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
我轉身離開屋頂，腳步在積水中留下一圈圈漣漪。漣漪里映出我的臉，像一面破碎的鏡子。鏡子里的我微笑著，嘴角掛著一滴透明的雨。那滴雨里，藏著整個城市的倒影，以及一場永不結束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