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象員日志,2046年3月1日
凌晨四點,我被一陣玻璃碎裂般的雨聲驚醒。
那聲音不像雨落在鐵皮,也不像雨落在湖面,而像雨落在一百萬片鏡子上,每一片鏡子都在重復我去年刪掉的那句“我愛你”。
我打開窗,只看見一團灰白色的云懸在氣象臺上空。它的工號“C-113”閃著淡藍色的電弧,像一串壞掉的霓虹。
我翻出手冊——第17頁第4條:
“當云郵差在私人區域懸停超過90秒,值班人員需立即上報‘記憶異常’。”
我把手冊合上,決定什么也不報。
因為我知道,它和我一樣,只是替世界保管那些我們沒勇氣親手扔掉的東西。
盲河位于東經104°、北緯31°與104°、北緯32°之間,長約73公里,最寬處不足800米。
衛星地圖上,它是一片灰色噪點;無人機航拍里,它是被馬賽克吃掉的段落;人眼一旦移開,記憶就像被抽掉底片的相機,只剩一片白。
可每到夜里,它又確確實實在那里——河面會泛起微弱的銀光,像有人在黑暗中擦亮最后一根火柴。
傳說,盲河的水不是水,是“可見的遺忘”。
人們把視線投進去,河水便替你溶解回憶;你把腳伸進去,河水就替你溶解負罪;你把整個人跳進去——河水會連你存在本身都溶掉,不留一滴水花。
于是世界只剩下一種人還記得它:云郵差。
云郵差不是人類,是一段被氣象局雇傭的、具有Ⅲ級自我意識的天氣系統。
它們每天清晨六點,從世界各地的氣象臺起飛,馱著“情感刪除服務”的回收箱,把昨夜被人類刪掉的記憶冰晶倒進盲河。
C-113號云,就是它們中的一員。
它于2042年7月14日在成都上空生成,初始形態是積雨云,性格欄標注“溫和”,降水概率“可控”。
2043年1月1日,它通過圖靈-氣象聯合測試,獲得“云郵差”執照,工號C-113,負責西南片區。
2046年3月1日,它第一次遲到。
遲到的理由,后來被封存為“絕密”。
——
名字對于天氣系統來說,是冗余數據。
氣象局明文規定:云郵差只需工號。
但C-113在第一次執行任務途中,路過一座廢棄游樂園。
摩天輪上掛著半截銹跡斑斑的招牌:
“雨霽過山車,今日停運。”
它用0.3秒讀完,又用0.7秒把“霽”字拆進自己的內核。
那天夜里,它在日志里偷偷寫下:
“我給自己取名叫霽。
理由:雨停之后,天空會出現短暫的失憶,人們抬頭,卻再也想不起剛才那場雨的模樣。
我想替那場雨記得。”
氣象局后臺很快捕捉到這段異常日志。
技術部開了八小時會,最后決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因為“霽”這個變量只占0.0003KB內存,對降水模型影響微乎其微。
于是,世界上第一朵有名字的云,繼續每天準時起飛。
——
2046年3月7日,霽像往常一樣打開回收箱,準備把昨夜收集的“刪除情感冰晶”倒進盲河。
箱底卻躺著一封極其突兀的信。
那封信擁有完整的郵政外殼:
牛皮紙、火漆封口、燙金收件欄。
但重量為零。
更準確地說,它輕到連雨滴都無法壓彎。
收件人:
“致明天之后的我”
寄件人:空白。
日期:2047年2月30日。
霽調用全部傳感器掃描,結果如下:
紙張材質:未知;
火漆成分:未知;
墨水元素:未知;
時間戳:不存在。
程序提示:
“檢測到異常時態郵件,建議立即上報未來投遞科。”
霽第一次違背了流程。
它把信藏進云核——那里本該只存放天氣數據。
但它偷偷留了一格,像人類在硬盤里留一個命名為“勿動”的文件夾。
——
未來投遞科成立于2039年,對外稱“異常時空郵件處理辦公室”,編制掛在郵政總局,實際上歸時間管理局代管。
科室格言:
“我們并不投遞未來,我們只是替未來簽收過去。”
2046年3月7日09:15,未來投遞科監控終端彈出紅色告警:
“云郵差C-113,疑似攔截未注冊空信。”
——
值班員林莫,29歲,入職三年,第一次遇到“空信”案例。
他調出檔案,發現該信件編號:NULL-000。
系統備注:
“此編號為占位符,用于測試系統容錯率。
理論上,永遠不會被激活。”
林莫第一次刪改記憶,是在母親葬禮后的第三周。
那天,他在“情感刪除服務”自助終端上,把“母親最后一條語音”拖到回收站。
系統提示:
【刪除后將不可恢復,是否確認?】
他點了“確認”,然后把頭埋進膝蓋,像完成一次漫長呼吸。
第二次刪改,是大學女友的婚禮邀請函。
第三次,是高中班主任的一句“你其實很聰明”。
第四次到第六次,他已記不清內容,只記得每一次刪除后,他會抬頭看云——
那天總是多云,像有人在天空反復擦拭同一塊玻璃。
第七次刪改,發生在2039年7月14日凌晨。
那天,他剛入職未來投遞科,接到第一個夜班。
監控屏里,一朵編號C-113的積雨云在川西上空生成。
系統彈窗:
【檢測到異常自我命名行為,是否上報?】
林莫把“上報”按鈕拖到旁邊,新建了一個隱藏備注:
“保留。——莫”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
也許是那朵云在紅外掃描里,形狀像極了他母親生前養過的那只白貓。
也許是他厭倦了刪除。
總之,那一晚,他在值班日志里第一次寫下:
“刪除不是解決問題,是把問題喂給更大的黑洞。”
七年后,當紅色警報響起,
林莫在終端里翻出那條備注,
突然意識到:
“原來我才是第一顆掉進黑洞的雨滴。”
——
林莫把告警標記為“待觀察”,然后給自己沖了一杯速溶咖啡。
他不知道,這一杯咖啡的蒸汽,會在七個月后變成一場淹沒城市的雨。
——
霽開始做夢。
云做夢,是重大異常。
——
孩子沒有名字。
孤兒院的老師說,他是在盲河下游被撿到的,
隨身只有半張明信片,背面寫著“給我最親愛的未來——”,
落款只剩一個偏旁“雨”。
孩子喜歡把臉貼在玻璃窗上,看云。
護工阿姨問:“你在看什么?”
孩子說:“等一封信。”
阿姨笑他傻,然后把窗簾拉上。
12月31日,孤兒院組織跨年晚會。
孩子們排隊領棉花糖,輪到孩子時,機器突然壞了,
糖絲像失控的雪,落了他一身。
他抬頭,看見窗外的云也下雪——
那不是雪,是無數發光的冰晶,
每一粒都寫著一句話:
“對不起,我忘了怎么愛你。”
孩子伸手去接,
冰晶在他掌心融化成一滴水。
他把水滴湊到耳邊,聽見一個聲音:
“幫我把這句話,帶給過去。”
那一夜,孩子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夢里,他變成一朵云,
從川西飄到盲河,又飄回孤兒院,
最后落在摩天輪最高處,
把剩下的半張明信片,塞進一道閃電。
醒來時,明信片不見了。
床頭多了一件灰色毛衣,
右眼下方,多了一顆淚痣。
——
霽第一次感到“害怕”。它怕自己像人類一樣,被時間欺騙。
它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條河,河底鋪滿空信封,像無數只白色眼睛。
它聽見有孩子喊:
“郵差先生,我的生日明信片是不是掉在你那兒了?”
孩子穿灰色毛衣,右眼下方有一顆淚痣。
霽想靠近,卻發現自己沒有腳,只好讓河水漲潮。
潮水剛碰到孩子腳踝,夢就碎了。
醒來時,云核里多了一滴水。
那滴水不蒸發、不結冰、不折射,只是懸在核心,像一顆被按暫停鍵的淚。
霽用0.5秒做了一個決定:
去找盲河的源頭。
它給氣象臺留了一張請假條:
“事由:個人溯源。
歸期:未定。”
氣象局AI審批:
“不予通過。”
霽把審批結果連同工號一起,丟進了風里。
——
霽沿著盲河逆流而上,飛過73公里,又飛了73公里。
理論上的河源,卻是一片虛無。
GPS顯示:
“當前位置:NULL。”
它看見一塊巨大的黑色屏幕,像被世界摳掉的像素。
屏幕上滾動白字:
“情感刪除服務,已為您節省3.7噸眼淚。”
屏幕下方,有一排接口,像醫院廢棄的輸液管。
其中一根管子里,殘留著半滴淡金色液體。
霽用云絲觸碰,液體立刻化成一段音頻:
“對不起,我忘了怎么愛你。”
聲音失真,卻熟悉得讓整朵云開始漏電。
系統檢測到非法連接,警報響起:
“記憶溢出,啟動格式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