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空氣沉得像凝固的血塊。痕檢科恒溫恒濕的環境,空氣里永遠浮著一層冰冷的化學試劑氣味,混著若有似無的消毒水余韻。頭頂的燈慘白,沒有一絲暖意,強硬地照在冰冷的金屬臺面和擺放其上的證物袋上。
我坐在那光禿禿的操作臺前,第無數次低頭,目光被磁石般牢牢吸住。
證物袋里,那枚小小的鉑金袖扣,邊緣銳利得能割傷視線。它安靜地躺在透明白色底板上,旁邊放著一張放大的現場照片——郊區廢棄多年的污水處理廠地下沉渣池。渾濁發綠的死水已經抽干大半,露出池底黑褐色的粘膩淤泥和堆積的垃圾碎屑。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污穢中央,突兀地躺著一團深色衣物包裹的人形輪廓。那是尸體。
女人的長發像糾纏的水草,黏在腐爛腫脹的臉頰一側。眼睛驚恐地大睜著,似乎凝固在生命最后一刻無邊的恐懼中,嘴巴以一個極其痛苦的扭曲弧度張開著,塞滿了黑色腥臭的污物……而她蜷縮如爪的、僵硬青紫的右手拳頭,卻被現場拍照的法醫強行掰開過——就為了取出掌心里死死攥著的、已經被她指甲深深嵌出幾道凹痕的金屬小東西。
就是這個。
袖扣。一枚清晰的,做工精良的鉑金袖扣。
表面打磨成冷硬的鏡面效果,映著我此刻同樣毫無血色的臉。靠近固定軸的一端,刻著一個極小的、需要湊近才能辨認的羅馬體字母——“S”。
第十二枚。
編號1214號物證檔案袋就攤開在桌上。一張薄薄的紙,像是被賦予了千鈞重量。黑色的碳粉清晰地排列出最終的結論:
“比對樣本DNA分型結果……與登記于我市刑偵支隊副隊長沈嶼白之DNA數據庫檔案分型……符合率為……”
后面那一串冷酷的、毫無余地的數字,是通往地獄的判決書。白紙黑字,猶如燒紅的烙鐵,一下下燙在我的眼睛深處,也徹底燙穿了那個由“沈嶼白”這個名字構筑了七年的、看似堅不可摧的世界。
沈嶼白。
這個名字滾過喉嚨,帶著鐵銹般的血腥氣和冰渣的冷意。
視野在刺眼的光線下不受控制地模糊起來,生理性的淚水涌出,卻不是因為悲傷。
我的手,那雙引以為傲、操作精密儀器能在毫厘間游走的手,此刻正壓在那冰冷的物證照片一角,手指僵硬地蜷著,指甲摳進堅硬的臺面,試圖用一點微不足道的痛楚,來鎮壓胸腔深處正在裂開的那個巨大的、坍塌的漩渦。眩暈感鋪天蓋地。喉嚨里像是堵著剛從沉渣池里撈上來的腐物,腥臭,窒悶。
他是怎么笑著的?
記憶的碎片完全不受控制,帶著淬毒的尖利棱角,猛地刺穿絕望的幕布。
那也是在一個兇案現場,更早的時候,郊區河邊。春天的風本該是暖的,卻被河水的腥氣和尸體的腐敗味攪得寒涼。死者是獨居老人,死狀凄慘。我當時穿著全套防護服,蹲在他旁邊不遠處的泥地上,指著死者褲腳邊緣一點幾乎無法辨別的暗色痕跡給他看:
“你看這里,沈隊。半枚極淡的鞋印泥點,混合著微量特殊類型礦物油污……比對過數據庫了,一種很少見的工程器械鏈條潤滑油。魔鬼就藏在這種細節里。”我的聲音隔著口罩,有些悶,但帶著職業性的平靜,試圖抽離出眼前的血腥。
他從我身側微微俯身,溫熱的呼吸拂過我防護服帽子的邊緣,掠過耳廓,眼神專注地看著我指的地方,明亮銳利,帶著獵人鎖定獵物般的純粹。“嗯,程老師現場教學,永遠直擊要害。”
一陣河風猛地吹來,卷起岸邊的塵土和碎屑。我下意識瞇了下眼,睫毛上可能沾了灰,或者只是一瞬間控制不住的酸澀涌上。
幾乎同時,他的動作快得像本能。一只戴著黑色皮質勘查手套的手,溫熱地貼上了我的臉頰,動作輕柔得像羽毛拂過。隔著薄薄的橡膠手套,他用拇指指腹小心翼翼地蹭了蹭我的下眼瞼邊緣。
“怎么了?”聲音壓得很低,就在我耳邊,只有我們兩人能聽見,那磁性的低沉里揉著化不開的關切。防護服帽子下,我的耳朵瞬間像著了火。
“沒…灰塵瞇眼了。”我有些狼狽地偏了下頭,想把注意力強行拉回那令人不適的鞋印上。
他卻沒有立刻撤開手。指腹在我臉頰上極短暫地停留了一瞬,才移開。那透過薄薄橡膠傳遞過來的、轉瞬即逝的溫熱觸感,卻像烙印一樣。
防護服下的臉燙得驚人。
然后是婚紗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光潔如新,倒映著櫥窗里流光溢彩的禮服。那天陽光特別好,金色的光束透過玻璃傾瀉而下,把他挺拔的肩背線條都包裹住。我穿著選定好的主紗裙走出來,繁復的蕾絲和拖尾讓我像個笨重的娃娃,差點一腳踩到裙擺摔倒。是他一步跨前扶住了我。
他蹲了下去,那么自然而然地,在我面前屈膝,伸出手。細長、骨節分明的手指,動作從容地解開我腳踝處被華麗頭紗鉤住的一段絆繩。午后溫暖的陽光勾勒著他專注低垂的眉眼,鼻梁挺直的線條,他微微抿著唇,是工作時特有的那種安靜而全神貫注的神態。
那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在案發現場眼神如鷹隼般掠食的刑偵隊副支隊長,只是我的沈嶼白。
畫面倏忽變幻。是更早前的一個暴雨夜,出完一個荒野拋尸的現場。任務結束時已近凌晨,警車呼嘯著往市區趕,雨水瘋狂地砸著車窗,整個世界都在搖晃的水幕里變形、失真。我疲憊不堪,渾身濕透,濺滿了泥點,蜷在副駕駛上冷得微微發抖,牙齒在打架。
他沒說話,直接把自己的雨衣脫了下來——那件深墨藍色的警用大雨衣,他執勤時習慣穿的——罩在我身上。布料帶著他剛離開身體的溫熱,還有他身上那種熟悉的、干凈又混合著淡淡煙草和皮革的氣息,像是某種無形的堡壘,瞬間隔絕了車外的凄風冷雨。
“穿著,別感冒。”他一邊看著前面水花飛濺的路,一手打著方向盤,另一只手伸過來,隔著厚厚的雨衣布料,在我手臂上用力捏了捏。力道沉甸甸的,是種無聲的保證。
那熱度,仿佛能一直滲進冰涼的骨頭縫里。
而此刻,回憶里所有的溫暖都化作了穿心的毒刃。
操作臺冰冷的觸感刺醒了我。
“嘩啦——”
玻璃破碎的巨響震碎了死寂。我的手背狠狠撞翻了桌面那半杯不知何時涼透的黑咖啡。黏膩的深褐色液體如同失控的血液,瞬間爬滿桌上的一切,淹沒了案卷冰冷的封面,那張放大的、地獄入口般的沉渣池照片,以及……
蓋住了那枚鉑金袖扣所在的證物袋一角。
濃郁的、苦澀到了極致的咖啡氣味,洶涌地炸開,蠻橫地蓋過了實驗室里所有消毒水和化學劑的氣息。
像是某種絕望的宣告。像命運潑灑出的、最后一盆臟水。
雨水。冰冷的,沉重的,帶著整個城市傾覆下來般的惡意,敲砸在萬物之上。
凌晨三點過一刻,城東跨區追逃行動臨時卡點。臨時架設的強光燈柱在滂沱雨幕里艱難地劈開一小片慘白的空間,光柱里全是狂亂飛舞的雨箭。引擎低吼著,輪胎碾壓過積水路面的聲音如同猛獸濕滑的舌吻。警車在狹窄的檢查區域內排著隊,紅色的尾燈在雨簾中暈開,像一灘灘刺眼而粘稠的血痕。
我靠在自己的車門邊,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執勤服外套上,冰冷浸透了里層的衣物,死死貼在皮膚上,帶著一種附骨之疽般的寒意。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一片濕冷。身體卻滾燙,胸腔里如同燒著一爐沸騰的炭火,烤得喉嚨發干發裂。視線透過這橫亙天地的厚重雨簾,釘子般,死死楔在卡點邊緣最后那輛即將啟動離開的指揮車——局里的一輛黑色大型SUV。
它亮著燈,輪胎在濕滑的路面上小幅度移動、校準方向,引擎的低吼像巨獸在壓抑著不耐煩的喘息。門開著,一道穿著深藍色執勤外套的挺拔身影,正撐著傘從副駕位置下來,利落地轉向后面一輛車的指揮人員交代著什么,語速很快,動作帶著不容置疑的干練與權威。
沈嶼白。
隔了十幾米遠,隔著無邊的雨幕和喧囂,我的身體像是脫離了理智的韁繩。等我反應過來,已經沖進了那片狂暴的白色雨針里,冰涼的雨水瞬間徹底吞噬了我,衣服黏在皮膚上,沉重得如同水做的鎧甲,腳步踩在積水里,嘩啦作響,像是踩碎了誰的骨頭。
哨卡執勤的警察顯然被這個沖向指揮車輛的模糊身影驚動,刺耳的警告吹哨聲穿透雨幕,緊接著是一聲斷喝:“停!那邊!什么人?”
沈嶼白在強光燈的映照下猛地轉過身。雨傘微微后傾,燈光終于直射在他臉上。那張熟悉到刻骨、也英俊到鋒利的臉龐此刻毫無表情,只有那雙幽深的眼睛,如同藏匿在雨霧背后的兩潭寒淵,精準地鎖定了沖過來的我。雨水順著他的下頜線條滾落,勾勒出一種冰冷的雕塑感。
我沖到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硬生生剎住腳步。水花濺起,冰冷地撲打在小腿上。
哨卡警察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喝追近:“程工?程工!你不能……”那聲音透著急切和困惑,顯然認出我卻又不明所以。
沈嶼白抬起一只手,一個極其簡潔卻極具分量的手勢,一個常年指揮才有的凝練的制止動作,瞬間讓追來的執勤人員止步在幾米開外,不敢再近前。
強光從側面打來,我和他之間隔著一道傾斜卻磅礴的雨簾。他撐著傘站在指揮車門邊的臺階上,高出我一截。雨傘將所有的風刀雨劍都擋在他自己身體的一側,我則完完全全曝露在滂沱暴雨之中。
四周只剩下震耳欲聾的雨聲和我的心跳。
時間凝滯了。
他靜靜地看著我。
我也在看著他。雨水沖進眼睛里,視線一片模糊的滾燙。我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在他臉上,在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眸里,尋找一絲哪怕是最微小的裂隙——一點能讓我僥幸抓住的破綻。但沒有。什么都沒有。只有那片冰冷的深潭,倒映著被暴雨澆透、狼狽不堪的我。
喉嚨深處那堵了許久的墻,終于被一股撕裂般的絕望推倒了。我張開口,聲音被雨水嗆得支離破碎,像生了銹的鐵片在摩擦:
“沈嶼白……”每一個字都像從結了冰的血塊上刮下來的,“……我只問你一個問題。”
雨水順著我的額頭,臉頰,下巴,蜿蜒匯流成冰冷的溪流。他沉默著,高大的身影在雨中投下壓迫的陰影。
“這十二個……”我吸了一口氣,氣管里全是雨水刺痛的冰冷,聲音抖得像在風中拼命掙扎的枯葉,“……這十二個完美無瑕的拋尸地點……位置精確到令人發指……避開所有天眼……”我幾乎是吼出來的,把胸腔里積壓的所有不甘、憤怒和徹骨的冰冷都傾瀉在這雨夜里:
“是你……從系統內部那些……最絕密的……未解陳年案卷里……精心挑選出來的吧?!”
最后一個字帶著破音沖出口,在嘩嘩雨聲中并不響亮,卻像一顆燒紅的子彈,直射向他。
四周死寂了一瞬。雨聲像是突然被拔高了音量,更加瘋狂地抽打著地面。
哨卡執勤的警察僵在幾步外,驚疑不定地看著我們,顯然沒聽清我的嘶喊,但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撕裂般的絕望和尖銳的敵意。
一秒。
兩秒。
他動了。
沈嶼白撐著傘,緩緩向前走了半步,走下了臺階,從車輛和雨傘共同構成的那一小片安全的干燥里,走了出來。
他一步就跨到了我面前。
咫尺之遙。雨水瞬間同樣澆濕了他制服肩章。他比我高很多,站在暴雨里,身體投下的陰影幾乎將我完全籠罩。他伸出了另一只手——那只沒有撐傘的手。戴著和他所有執勤場合一樣,干凈的深色皮質手套。
指腹微涼、干燥地觸碰到我的臉頰皮膚。
他的動作那么輕緩,像羽毛掠過湖面,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專注和從容。那只帶著手套的手,沿著我被雨水沖得冰冷的顴骨曲線,細細地、溫柔地抹開我臉上橫流的雨水。
指腹的皮革表面蹭過我的眼皮,揩過濕透貼在額角的碎發,抹過下巴上不停匯聚滴落的水。
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一件易碎的、珍貴的瓷器。
我僵在原地,每一寸暴露在他觸碰下的皮膚都爬滿了冰棱。不是因為雨水冰冷。是因為更深的寒冷正從他身上彌散出來。
他微微低下頭,湊近了一點。
燈光從側面打來,他的臉一半在傘下陰影里,一半被強光勾勒得分明。那張臉孔在雨水的浸潤下英俊而清晰,但那雙眼睛——近在咫尺地望進我的眼底——比任何黑暗都幽深,比千尺深澗的水還要冷冽平靜。
然后,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勾出一個完全冰冷的弧度。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低沉如同貼著骨頭響起的細語,穿破震耳欲聾的雨聲,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鉆入我的耳朵:
“你知道嗎……小野……”他的聲音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夢囈般的溫柔,卻激得我骨髓深處都竄起寒流,“……至少比那些……尸體……都要干凈多了。”
那雙幽深到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凝視著我,里面翻滾著濃黑黏稠的、令人窒息的東西。嘴角那抹冰冷的笑痕紋絲不動。
“……我的……小天使。”
冰冷的聲音帶著一種極端褻瀆的輕佻笑意結束了,每一個音節都清晰銳利,如同手術刀鋒劃過神經,精準而冷酷地切割開現實與幻覺之間那最后一層薄如蟬翼的屏障。
那聲調,那眼神,那淬了毒般的笑意……徹底抹殺了任何僥幸的可能。
嗡——耳畔猛地被尖銳的嗡鳴覆蓋,淹沒了暴雨的咆哮。世界仿佛瞬間靜音,被抽走了所有鮮活的色彩和聲響,只留下眼前這張臉——這張屬于連環兇手沈嶼白的臉。
一股巨大的、失控的黑暗力量,像是決堤的洪流,猛地撞向我的胸口!我喉嚨一甜,眼前驟然發黑,冰冷刺骨的雨水里,身體卻像著了火。
腳下那混雜著油污泥濘的積水地面,仿佛瞬間變成了流沙深淵。我的身體不受控制地猛地搖晃,向后倒去。
失重感攫住心臟。
下一秒,一只戴著手套、帶著絕對力量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胳膊!
那不是支撐,而是粗暴的鉗制!冰冷的皮革緊貼著我的手臂,力量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硬生生將我從即將傾倒的邊緣拽了回來,勒令般將我釘死在原地。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近在咫尺,里面的冰層驟然裂開了一絲危險的縫隙,如同冬日冰湖下急速游過的暗流。
“站穩!”一聲冷硬的、不容置疑的低喝在我頭頂炸響,徹底蓋過了穿透耳膜的雨聲和嗡鳴。
疼痛讓我混亂的大腦猛地一震。
那瞬間爆發的、冰錐一樣的銳利眼神,那只鐵鉗般、用近乎暴力傳達“控制”意圖的手……
一個無比荒謬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我的意識:他在那一刻,想把我按進那冰冷污穢的泥水里,像處理那些“不干凈”的尸體一樣。
可這念頭只存在了一剎那。
那爆裂般的情緒,在不到一秒鐘內就被他那近乎恐怖的意志力重新強行冰封、覆蓋。那雙眼睛深處危險的漣漪消失無蹤,重新凍結成深不可測的墨潭。攥住我胳膊的手,力度也驟然放松,不再是捏碎骨頭,變成了僅僅維持我不摔倒的支撐。
但那短暫的、真實的暴力意圖,像毒蛇的信子舔過神經,留下的是更深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冰冷。
我被拉回了現實,也被釘在了冰原之上,渾身血液都凍僵了。
警笛聲由遠及近,撕破雨夜。不是卡點的車,幾輛警車閃爍著刺眼的藍紅燈,停在卡點外圍,尖銳地催促。
我甚至沒看清從哪輛車上下來的便衣,他們像無聲的幽靈,兩三個訓練有素的強硬身影迅速逼近。雨傘隔絕了我混亂的視線,隔絕了沈嶼白所有的神情。只有那只鉗制著我胳膊的手,被強硬的、毫不容情地掰開、替代。那陌生的手掌力量更大,冰冷生硬,拖著我就往后拽離那個漩渦中心。
“程工!程工你冷靜!”耳邊是陌生的吼聲,蓋過雨幕。
混亂中,我似乎聽見沈嶼白用慣常的、指揮行動時清晰冷靜的語調對身邊的警察說了句什么,大概是在掩飾這場驚動。然后,他的腳步聲,沉穩、毫無遲滯地走向那輛指揮車的副駕位置。
車門“砰”地一聲關死,沉悶的聲響如同敲下了一顆棺釘。
我被幾名陌生的警察徹底拖離了核心區域,拖向卡點邊緣的遮雨棚。冰冷的雨水持續澆灌。我僵硬地站在那里,像個木偶。視線穿透層層雨簾,死死鎖著那輛漆黑如棺槨的SUV。
它啟動了。車燈像黑暗巨獸睜開的眼。排氣管噴吐著微弱的白氣。
它在雨幕中緩緩移動起來,帶著那個剛剛溫柔地說出“小天使”的人,以及那句比地獄更寒冷的宣判,準備駛入濃稠的雨夜深處。
“攔下!快!C組攔下那輛指揮車!沈……”一個嘶啞破裂的、完全陌生的聲音從我喉嚨深處擠出來,幾乎拼盡了全部力氣,卻被龐大的雨聲和周圍急促的對講機指令徹底淹沒。
沒有人聽見我的嘶喊。
指揮車毫不猶豫地加速,碾過路面的深積水洼,渾濁的水花猛然濺起,如同一場骯臟的告別儀式。紅色的尾燈在無邊雨幕中暈開,很快就被沉重的黑暗和橫流的雨水徹底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棚子里刺眼的白光燈下,水滴順著我的發梢、指尖不斷砸落在冰冷的積水里,發出單一而絕望的嗒、嗒聲。
世界安靜得只剩下這雨落之聲和我胸腔里緩慢沉沒的窒息感。
直到……
一只溫暖的手,遲疑地、帶著極度的謹慎和同情,輕輕搭在我冰冷刺骨的手臂上。是旁邊負責協調的年輕女警。
“程工……”她聲音又小又抖,像是怕碰碎什么,“……劉……劉支剛剛下令……讓我們送你……馬上送你去支隊大樓……直接去,嗯……審訊室那邊的……準備間。”她咽了口唾沫,后面的話艱難地擠出來,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顫抖,“……沈隊他……他也在去的路上了……”
……
厚重的、吸音的金屬門在身后合攏,發出沉悶而堅定的“咔噠”一聲,隔絕了走廊里可能投來的任何驚疑目光,也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
支隊審訊觀察準備間。空間不大,空氣里永遠浮動著一絲細微的消毒水與金屬冰冷的混合氣息。頭頂的節能燈管嗡嗡地低響,白得刺眼的光把一切都照得纖毫畢現,無處遁形。
我站在準備間的桌子前,面對著那面巨大的單向玻璃墻。
玻璃墻清晰地映出我的樣子。
濕透的執勤服外套貼在身上,深一塊淺一塊,吸飽了水漬和泥污。頭發黏在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和脖頸上,一縷一縷,狼狽不堪。而玻璃的反光里,我的一只手,正放在自己胸前制服口袋的位置。
那里,硬硬的。是我剛從隨身腰包的最深處摸出來的東西——一個邊緣印著簡約線條玫瑰暗紋的小巧絲絨首飾盒。握在手心,濕冷的布料外竟還能感知到盒面絲絨的微柔觸感。
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擰緊,幾乎無法跳動。
那里面……
對面的單向玻璃墻里,映出的不只有我。墻后,就是隔壁的審訊室核心區域。
一扇門開了。
沈嶼白的身影出現在玻璃墻后。
他還是穿著那身筆挺的深藍色執勤服,肩章上的警徽在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金屬光澤。他被兩個神情緊繃如臨大敵的內控組警察帶進來,那兩人一步不離地貼在他左右。
沒有手銬。在最終定性前,那是對他曾經級別的一種殘酷的“體面”。他只是被“請”坐到了審訊桌一側那張孤零零的、冰冷的不銹鋼金屬椅上。
他坐了下來。動作沒有絲毫遲滯或猶豫,依舊是那種刻在骨子里的習慣性從容。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柄收斂了鋒芒、卻依然不肯彎曲的寒鐵刀。
隔著這面只能由我看透的黑色玻璃,他的輪廓甚至更清晰了。他的臉孔在強光下如同精心打磨的玉石,線條剛硬,但眉眼間沒有了一貫的鋒銳逼人,只剩下一片奇異的、冰川融化后留下的空寂湖面般的平靜。嘴角自然放松,沒有笑,也沒有刻意的冷硬。他似乎沒看任何人,只是微微垂著眼睫,目光落在他面前那張空無一物、光滑冰冷的金屬桌面上,像是在思考一個與他毫不相關的問題。
那種徹底剝離了情緒、置身事外的寧靜,甚至帶著一絲塵埃落定后的釋然,反而比任何憤怒或恐懼更令人窒息。
門無聲地開了半扇。年輕的女警端著一個托盤悄無聲息地走到我身側,目光快速地掃過我狼狽的樣子,又飛快地垂下眼,眼神里盛滿了不知所措的同情和一觸即碎的畏懼。
她手里托盤上躺著的,是兩樣東西:一副警局統一制式的、閃著冷硬寒光的精鋼手銬,沉甸甸的,散發著金屬特有的冰涼氣息;旁邊是一份剛打印出來、墨跡似乎還濕著的標準提審告知文書。
“程工……”女警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猶豫著往前遞了一下托盤。這是必需的流程道具,也是無聲的提醒,更是某種殘忍的催促。
我放在胸口袋子上那只手,終于,極其緩慢地、一根一根手指松開了那方沾著濕意的絲絨盒。不再看玻璃那頭的人,目光落在托盤上冰冷的精鋼手銬上,停駐。
審訊室里一片寂靜。只有微弱得幾乎不可聞的通風系統運行聲,還有他自己平穩、深長的呼吸聲。
時間像是被無限拉長。
沈嶼白微垂的眼睫終于抬了起來。深不見底的眸光似乎越過了厚重的墻壁,落在了外面某個點上。那眼神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卻帶著一種穿透一切的敏銳。
他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微弱的弧度。
沒有譏諷,沒有憤怒,沒有挑釁。
只有空。
純粹的、剝離了一切情緒的空寂。仿佛站在末日邊緣看著曾經的星河隕滅。
隔著厚厚的單向玻璃,一個冰冷而平靜的聲音,如同水滴落在寒冰上,驟然打破了審訊室里逼人的死寂:
“拿進來吧。”
那聲音不大,卻擁有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穩定感。
審訊室里的兩個內控警員猛地一怔,下意識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中充滿了迷惑和突如其來的壓力——他到底在對誰說話?命令誰?
我放在托盤冷鋼手銬上方的手,頓住。
然后,這只手沒有去碰那份制式文書,也沒有碰那副精鋼刑具。它再次探進了我胸前那個濕透的口袋。摸索著,重新握住了那個沾著冷濕水汽的、邊緣帶有玫瑰暗紋的小巧絲絨盒。
“啪嗒。”一聲輕微的卡扣彈開聲,在過分安靜的準備間里卻清晰得像玻璃碎裂。
戒指盒打開了。
里面安靜地躺著另一副手銬。一副與我曾經無數次接觸過的、警局冰冷的制式刑具截然不同的手銬。小巧、精致,通體呈現出一種溫暖的、宛如融化了蜜糖般的玫瑰金色澤。材質是某種特殊的輕質高強合金,打磨得光潔如鏡,在燈光下散發著柔潤高貴的光暈,不像是束縛的刑具,倒像是某種價值不菲的藝術飾品。
而最刺眼的,是在這副手銬每一面的邊緣處,都刻著細細的花體字,字里行間透著小女生般的浪漫與執拗。一邊是「Chengye」,另一邊是「Shenyubai」。
帶著愛的鐐銬。
玻璃墻后的沈嶼白,那空寂深眸里的冰面,終于在這副玫瑰金的鐐銬被我從盒中取出的瞬間,裂開了一道清晰可見的縫隙。那里面,有什么極深層的東西,被精準地刺中了。
我握住了那副玫瑰金手銬。它躺在我手心,溫熱得燙手。
金屬環的觸感冰冷光滑,刻字的地方,細細的凹痕磨過指腹,帶著一種絕望的親密。我繞過大半個審訊室,每一步都像踩在深不見底的沼澤里。終于站定在沈嶼白面前,和他之間只隔著一張冰冷狹窄的金屬審訊桌。
站定。
我將那副閃耀著詭異暖金色的玫瑰金手銬,“啪”的一聲,輕輕地,放在了光潔的桌面上。
就在他面前幾寸的地方。
玫瑰金的暖色在慘白的審訊燈下,荒謬地流淌著與周遭冰冷環境格格不入的光芒。
我的聲音像是砂紙磨過銹蝕的鐵片,干燥,嘶啞,卻努力維持著最后的平穩,每一個字都咬得清晰:
“沈嶼白,”開口時,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眼睛,看著他眼底那片終于翻騰起暗潮的空寂,“你是刑偵專家,更是個中高手……”
我的目光落在他放在桌面上的雙手——那雙手曾經撫摸過我的臉,也曾沾過不知多少無辜者的血。
“……應該清楚……”
我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拂過那玫瑰金手銬光滑的邊緣,指尖下的刻字微凸,硌得心底發慌。我的動作輕緩,然后,捏起其中一端那個帶著小鎖孔的鐐圈。
抬起,指向他放在桌沿的那只骨節分明、曾經無數次穩定地端槍、握筆、拿起法證報告的左手。
“……怎么操作……”
我將那玫瑰金色的、刻著「Chengye」名字的鐐圈,對準了他手腕上方寸許的位置,空氣里懸停住。冰冷的金屬圈口微微晃動,在燈光下折射出細微的光斑,投在他的手腕皮膚上。
我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最終判決的疲憊和冰冷的金屬感:
“請你自己……”
喉嚨里像卡著一塊火炭,灼燒的痛感直沖鼻腔。
“……鎖上吧。”
三個字落下。
空氣凝滯了。巨大的審訊室像一個真空的玻璃瓶,所有的聲音都被抽離。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
靜得可怕。
冰冷的鋼桌,慘白的燈光,彌漫著絕望和心碎的氣息,在壓抑死寂的空間里無聲地流淌、蒸騰。
他微微偏過頭,目光長久地落在那副被燈光照得格外刺眼的玫瑰金手銬上,看著那上面刻著的名字——我的名字「Chengye」,旁邊便是他的名字「Shenyubai」。
他垂著眼,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種極致的疲憊,像是漫長跋涉后終于見到了終點的旅人。
然后,他那一直放在桌面上、骨節分明的手,動了。
動作極其自然、從容,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優雅,仿佛這只是一個演練過無數次的流程。他屈起食指,指關節輕而快地叩了兩下冰冷的桌面——“叩,叩”——聲音清脆得像冰凌敲擊。
像按下了某個無形的確認鍵。
他抬起右手,手指伸向那副手銬。指尖修長穩定,在慘白燈光下,像某種冰冷的白玉雕刻藝術品。他的手指觸碰到那枚刻著「Chengye」的、閃爍著柔和玫瑰金色澤的鐐圈。
溫涼的指腹拂過細小的刻痕,如同撫摸情人唇角的紋路。
輕輕拈起。
右手手腕翻轉,動作精準得如同外科手術。冰冷的金屬環準確地套上自己的左腕,“咔噠”一聲輕響,微小卻如同驚雷,在絕對的寂靜中震響。玫瑰金的齒鎖精準落下,嚴密咬合。
刻著我名字的那端,鎖住了他自己。
我站在原地,身體僵硬得像一塊風化千年的巖石,指尖死死抵著冰冷的桌面邊緣,用力得骨節泛白,幾乎要將那堅硬的金屬掐出指痕。滾燙的東西固執地沖撞著眼眶壁壘,我死死壓著呼吸,不敢讓一絲顫動泄露。
他做完這一切,動作流暢,沒有絲毫停頓。然后,他抬起了那只被銬住的手腕。
玫瑰金的細鏈在空中劃過一道冰冷的流光,輕微地晃動著,金屬的冷光刺得人眼睛發痛。
他的指尖——剛才捻起鐐圈、輕拂刻痕的指尖——緩慢地探出,冰冷得如同剛被寒冬溪水浸泡過。指尖擦過冰冷的空氣,精準地觸碰到我胸前制服左上方那枚警號牌。
紅底銀字。警徽肅然。
冰涼的指尖指腹,不緊不慢地拂過那幾個冰冷的、承載著職責和信仰的數字。
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像無聲的鞭笞抽在心上。
我的牙齒用力抵在下唇內側柔軟的肉上,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瞬間溢滿了口腔。淚水在眼底瘋狂地聚集、壓彎、打旋,幾乎要沖破最后那薄薄一層支撐的堤壩。
我的警服外套還是濕的,冰冷的雨水混著污泥貼在皮膚上。他的制服卻干干凈凈,熨燙筆挺,肩章上的銀星反射著銳利的白光。這副玫瑰金的手銬,在審訊室刺目的冷光下,詭異地流淌著溫暖的蜜色光澤。
他抬起頭,第一次如此完整、清晰地望進我的眼底。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翻騰的情緒終于沉淀凝結,化為一層幽暗、冰冷的鏡面,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狼狽和那份被鎖鏈穿心而過的絕望堅守。
他看著鏡面里的我,嘴角極慢、極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沉寂,沒有任何溫度,沒有任何活氣,只有一片萬籟俱寂的荒蕪。
“程野……”
嘶啞低沉的聲音如同砂紙磨過粗糲的巖石表面,每一個音節都帶著沉重的、瀕臨破碎的疲憊感。他的目光直直刺進我的靈魂深處,沒有怨恨,沒有憎惡,只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看盡一切的虛無空茫,以及一絲洞悉到命運殘酷本質的、冰冷的譏諷。
那雙緊緊鎖住我眼睛的深潭,清晰地倒映著我強撐著卻搖搖欲墜的姿態——濕透的警服緊貼身體,臉色慘白如紙,只有眼底那點被強行凍結的破碎火星還在死死支撐,胸前的警號牌在他指尖的拂過下仿佛成了滾燙的烙印。所有試圖偽裝的堅強都在那無情的倒影中被撕裂得粉碎。
空蕩死寂的空氣里,他的聲音像一道無聲的驚雷,滾過凝固的時光:
“……從一開始……”
他的嘴唇翕動,吐出最后的音節,每一個字都仿佛浸透了冰渣與鮮血的重量:
“……我們從頭到尾……都是絕配。”
尾聲:
冰冷锃亮的審訊椅,將他牢牢鎖在原地。
他手腕上那圈玫瑰金的暖色,成了這逼仄蒼白囚籠里唯一帶著溫度的存在,卻又荒謬地散發著刺骨的寒光。細鏈的另一端,那個刻著「Shenyubai」的鐐圈,無力地空懸在冰冷的金屬桌面上方,離他咫尺,也離我咫尺。
桌面上刻著他名字的那一端,像個被無情遺棄的空蕩符號。
世界徹底安靜下來。死寂沉沉地壓迫著耳膜,只留下血液在太陽穴里奔涌的嗡鳴。口腔里濃重的鐵銹味無聲地蔓延開,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疼痛,仿佛那里的空氣也被凝成了冰冷的玻璃碎渣。
我僵硬地站著,指尖死死掐入掌心軟肉,試圖用一點微不足道的痛楚維系這搖搖欲墜的軀殼。背脊挺得筆直,像是在和身后的萬丈深淵較勁,連警服的肩線都繃得如鋼刀般鋒利。
可他最后那句話,早已無聲地在我的每一個細胞深處引爆、崩解——
……從頭到尾……都是絕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