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盛夏,烈日炙烤著李家村,連知了的鳴叫都顯得有氣無力。
吳老太蜷縮在昏暗柴房的小床上,干瘦如柴的手指緊緊攥著身下的床單,身體的疼痛迫使她發出陣陣呻吟。
“來人啊……有人嗎?”她的聲音如破鐘般嘶啞,“建民……建安……春燕……”
隨即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老太婆,叫魂呢?地里活都干不完,誰有空伺候你!”門外傳來四兒媳劉英不耐煩的呵斥聲。
吳老太渾濁的眼淚順著皺紋橫生的臉頰滑落……
她六個孩子,四兒兩女,如今一個月輪著照顧她,她就塊破抹布一樣被兒女們踢來踢去。
最疼愛的老大三個月沒露面,老三上次來還是為了要她那間瓦房地皮。大女兒神智不清不認識她了,小女兒也嫌她臟,半年就來過兩次。
“英啊……媽餓,媽想吃辣椒炒雞蛋。”她顫抖著聲音哀求道。
“餓?中午才吃的面條又餓,你能吃多少?”劉英砰地推開門,把半個硬饅頭和一碗涼水重重放在床邊凳子上。
“還想吃辣椒雞蛋?正好今晚該輪到老大家,讓你最疼愛的大兒媳給你做。”
四兒媳劉英發泄著心里的不滿:“這會知道叫建業了,分房子分地的時候也沒見你想著他。”
門又被狠狠摔上。
吳老太艱難地伸手去夠那碗水,身體傳來的疼痛讓她差點打翻。她絕望地躺回去,聽著門外劉英對孫子說:“不許進去!臟死了!”
吳老太今年六十五,過年前查出了腸癌,腸子里密密麻麻長滿了瘤子。醫生說發現的太晚,癌細胞已經轉移了。沒了價值的她,也被兒女放棄了。半年不到就從一個豐腴老太太瘦的皮包骨頭。
不知過了多久,門縫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一個瘦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只碗進來。
“奶,吃飯。”
吳桂枝費力地睜開眼,驚訝地發現來人竟是她最不待見的孫女李夢萍。
十三歲的小女孩個頭還不到一米四,把一碗還冒著熱氣的辣椒炒雞蛋放在床頭凳子上。
“夢萍啊,這是你做的?”吳老太聲音發抖,她也知道老四媳婦是不會如她意的,沒讓她餓肚子都不錯了。
年輕的時候她對老大老三家偏愛,老四媳婦劉英的頭胎就是李夢萍,她嫌是女兒沒給辦滿月酒,被劉英記恨了半輩子,后來即使生了兒子,吳老太也不得意。劉英最后連媽都不叫了,老了吳老太也不敢使喚她。
今日不知怎的,內心傳來一陣渴望,就想吃一口辣椒炒雞蛋,她自從躺到床上,就再也沒吃過這一口了。
小女孩點點頭,臟兮兮的小臉上滿是緊張:“奶,趁我媽下地送水,你快點吃吧,我還得去看弟弟妹妹。”說完就匆匆跑了出去。
吳老太顫顫巍巍的端起了碗,雞蛋炒得稀碎,辣椒切得大小不一,里面還混著蛋殼碎片。她的手抖的已經拿不住筷子了,她用手抓著往嘴里塞,咸澀的淚水混著食物一起咽下。
“死妮子,誰讓你給她做飯的?她是你奶嗎?疼過你沒有,小時候看過你沒有?偏心眼都偏天上去了!你這會還念著她了……”
外面傳來老四媳婦的呵斥聲,吳桂枝聽著數落孫女的話,心里像是十萬只螞蟻在爬。
養兒防老,丫頭都是替別人家養的。這個時代大多數人都是這個思想,吳桂枝也秉持著老思想。可自她生病以來,她的好孫子們回來的次數屈指可數,倒是她一直瞧不上的孫女還惦記著她。
吳桂枝躺到床上,望著昏暗的天花板,嘴里回味著辣香味,眼睛卻模糊了視線。
誰也沒想到,這頓簡陋的飯,竟成了她人生最后一餐。
當晚,她被老四用架子車上拉到了老大家。老四敲了敲他的門,看見老大出來,把她放到院內一句話沒說就走了。
大兒媳張春鳳瞧見了:“這倒霉催的,又拉來了,我還尋思這老太婆輪不到咱家了。”
老大李建軍把她丟在柴房臨時搭建的小床上,聽到媳婦這樣說,也不吱聲。
吳老太看著李建軍的窩囊樣,心里涌上一陣悲涼:這就是她掏心窩子疼出來的好兒子,好兒媳!沒病的時候一口一個媽,生病了就變成了死老太婆。也是,沒病的時候地里的農活她包了大半,家里的牲畜也都是她在喂養,現在成了爛骨頭,用不上了……
“兒啊……”
她費力攥住李建軍的衣角,試探道:“媽餓了,想吃辣椒炒蛋,去給媽炒一碗吧。”
李建軍看著拉著他的那雙樹皮狀的手,嫌棄地甩開:“醫生說了不能吃辣,一會給你燒點面湯。”
兒子轉身走了,寂靜的黑夜伴隨著狗叫聲。
面湯終究沒等來。
吳老太在疼痛和饑餓中咽下最后一口氣,就這樣悄聲無息的死了……
第二天早上才被大兒子發現,他看著眼前干瘦不動彈的老太太沉默了一瞬,拿起手機通知其他人。
老大媳婦端著湯進來發現吳老太去世了,對著李建軍就開罵:“你娘這個死老太婆還嫌你不夠晦氣,早不死晚不死非到咱家死。”
老大張嘴想回,被張春鳳白楞一眼又咽了下去。
她的孩子們來的倒快,老二和老二媳婦先到,還哭了一場。
老三老三媳婦隨后到,看著老二他們,也假惺惺的跪到地上叫著娘抹著淚。
老四老四媳婦最后來的。
“大哥,昨天才把媽送來,今天人就走了,得虧媽之前那么疼你,你就這么照顧的?”老四李建安瞪著李建國說道
“老四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虐待媽了?昨天才從你那回來,這一個月誰知道你怎么照顧的,怕不是看不行了趕緊給我拉過來了吧?”老大急吼吼的反駁道。
“我什么意思你清楚,前些年媽沒病的時候殷勤獻的,啥好東西不是給你了?這一病倒是現出原形了,真是端起碗叫娘,放下碗罵娘。”李建安諷刺的看著這個窩囊了半輩子,啃老了半輩子的男人。
“好了,吵什么啊……”
“你閉嘴!”
“你閉嘴!”
老大老四異口同聲對著開口當和事佬的老三李建平吼道。
“老三就你沒資格說話,啥好東西不留給你?就你會裝,連老房子都被你要走了。”老大不滿的說道。
“大哥這我可就說道說道了,老房子是老太太留給鵬飛展宏的,你這跟我們說不著,誰讓你生不出兒子呢。”老三媳婦趙紅梅得意地開口。
“你……”老大被提到痛楚,看這老三跟他媳婦如出一轍的傲慢表情,只覺得一股氣血涌上頭,拎著拳頭就向老三沖去,大三躲閃不及,被老大打中,倆人扭打著倒到地上。
“大哥三弟,能不能別鬧了!”
一聲嘶吼把撕扯的倆人暫停了下來,倆人鼻青眼腫都掛了彩。
“媽如今已經走了,還是抓緊把后事辦了吧,一人先出五百塊錢,去置辦白事用品,不夠再對。”老二李建民揉了揉眉角,眼角上還帶著淚痕。
“我不出,媽啥都沒留給我,我憑啥出?”
小女兒李春燕當即反對:“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財產沒我的份,喪葬費也沒我的份!”
“春燕你說這話就不對了,你做閨女的媽白養你這么多年了?”老大媳婦張春鳳瞪著眼望著她。
“我倒是覺得春燕說的對,大哥三哥,這么多年媽一直偏幫你們兩家,孩子給你們看大,農活幫你們分擔,連老房子也給了你們,我家四個孩子,當初就分了兩畝地和一個泥瓦屋,要我說這事就該你倆負責。”老四媳婦劉英靠在門口,幽幽地說。
“四弟妹,都是媽的孩子,哪有什么偏幫的,只不過我生了兩個兒子,將來給他們娶媳婦壓力大,媽才給分擔下。”老三媳婦皮笑肉不笑的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