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晚語蝶想到了晏微，既然說要報恩，此時不報何時報。

暮色已徹底沉入青石板的肌理，男人背對著窗臺，解開了腰間的束帶。那件素白的外衫，白日里如流云覆雪，此刻卻被夜露洇濕了肩背，沉沉的貼著肌膚，肩背的輪廓隨著衣衫滑落驟然裸露在漸濃的夜色里，肩胛骨如兩片收攏的翼，身上有這淺淡的疤痕，像瓷玉的裂紋，隨著他手臂的動作在緊實的肌理起伏滑動，仿佛蘊藏著某種沉靜待發的力量。露水浸染的布料呈現半透明的質感，緊貼著他緊窄的腰線，向下延伸，沒入更深的陰影處，那腰臀的銜接處，是驚心動魄、蘊含著無限韌性與爆發力的弧度。

她正是這時，足尖無聲踩過微涼的露草，出現在窗邊的陰影里，目光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粘著在那片浸染了夜露與暮色的肌膚上，粘著那起伏的、充滿生命力的線條上。

他正彎腰拾起滑落的長衫，動作卻在半空凝滯——他緩緩轉過身來，那動作級慢，帶著一種被冒犯、幾近凝滯的沉重，濕透的白色中衣還松松地掛在他的臂彎，沉甸甸的向下墜，滴落的露水打在青石板上，敲碎了庭院的寂靜、也驟然凝滯在她心跳上。

不妙！！

那目光精準的鎖定她，如同獵鷹鎖定無處遁形的獵物，帶著一種近乎實質的審視與…嫌惡

那嫌惡并非暴怒的火焰，而是深潭底千年不化的寒冰，森寒刺骨，甚至沒有一絲多余、代表驚訝和窘迫的肌肉牽動。

晚語蝶不敢盯著她的眼睛，目光飄忽不定，靜了一瞬

隨后想了想她可是晏微的救命恩人，立刻挺直身板看向他：“我現在無處可去，我既救了你，你便該之恩圖報，容我借住三日”

他盯著她的臉，眼里一片寒冷：“那先請姑娘到外等候。”

也不知他有沒有同意，看他眼神晚語蝶還是轉身出去，還貼心帶好了門。

三刻鐘后，晏微將門打開，見她還在外面也不覺驚訝，恢復以往溫潤如玉的表情：“姑娘請進”

一股氣息撲面而來，并非暖融熏人的甜膩，也非花草繁盛的喧鬧，而是一種驟然沉降的、沁入骨髓的清寒。而當他本人靜立屋內，或偶爾衣袂輕動時，那冷香便有了源頭，變得更為具體而幽微。貼近了，方能捕捉到那更私密的一層如同雪后初霽的黎明，干凈的皮膚觸碰到冰冷空氣時逸散出的潔凈體息，混合著夜間凝結在青苔上的霜露蒸發前最后一縷微咸的清氣。

*

夜已深，屋內只余窗外漏進的幾縷殘月光痕，切割著濃稠的黑暗。晚語蝶側臥在唯一一張窄榻上，薄衾滑落腰間，露出單薄寢衣下起伏的肩頸線條，呼吸清淺，仿佛睡熟。幾縷青絲散落枕畔，在微光里泛著幽暗的綢緞光澤，幾步之外的地上，男人和衣而臥，身下僅鋪了一層薄薄的草席。他身形頎長，即便蜷縮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也透出一種難以折損的勁韌。一條手臂枕在腦后，另一只手腕隨意搭在腰腹間，腕骨突出，上面松松纏繞著一串色澤靚麗的手串，顆顆圓珠在昏暗中隱現溫潤內斂的微光，如同沉睡的星子。

晚語蝶無聲地掀開薄衾，赤足點地，足尖觸到冰涼的地面時，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她像一縷沒有重量的幽魂，足弓繃緊，悄無聲息地滑向地鋪上那沉睡的身影。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間隙里，目光緊緊鎖住男人搭在腰間的那只手腕，鎖住那串在昏暗中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脈動的珠子。那手串的氣息，對她而言，是難以抗拒的誘惑。

她在他身側緩緩伏低身體，幾乎貼到了草席的邊緣。發梢垂落，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涼意，掃過男人裸露在外的腳踝。她屏住呼吸，指尖帶著微不可查的顫抖，小心翼翼地探向他垂落的手腕。冰涼的指尖距離那溫熱的皮膚、距離那串沉靜的手串，只余一線之隔——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菩提石的剎那，男人搭在腦后的手臂猛地一收！枕在腦后的手肘閃電般下沉，那只原本隨意搭在腰間的手，如同從沉睡中驟然驚醒的毒蛇，五指倏然張開，精準、狠戾地一把鉗住了她探出的手腕！

力道之大，指節瞬間陷入她纖細的腕骨，冰冷的觸感與不容抗拒的禁錮感同時炸開！

晚語蝶驚得渾身一僵，連呼吸都徹底斷絕。

與此同時，他霍然睜眼！

那雙眼睛在濃重的黑暗里驟然睜開，沒有半分初醒的迷蒙，只有寒潭深淵般的冰冷與銳利，如同淬了毒的冰棱，瞬間刺破黑暗，直直釘入她因驚駭而驟然放大的瞳孔里！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

她伏在他身側，手腕被死死鉗制，身體因受驚而微微后仰，長發凌亂地垂落肩頭，臉上血色褪盡，只剩下月光勾勒出的、驚惶失措的輪廓。而他，仰臥在地鋪上，身體因瞬間的爆發而繃緊如拉滿的弓弦，每一寸肌肉都蓄滿了力量與冰冷的怒意，那雙眼睛死死鎖住她，厭惡、警惕、以及一種被侵犯領地的暴戾寒光在其中洶涌翻騰，幾乎要將她吞噬。

空氣凝固成冰。只有他鉗住她手腕的指骨，在死寂中發出細微而令人心悸的摩擦聲，如同冰層在巨大的壓力下不堪重負的呻吟。那串引發禍端的手串，依舊靜靜纏繞在他另一只手腕上，在兩人凝固的對峙中，散發著幽暗而諷刺的光。

晚語蝶喉間擠出兩聲短促干澀的干笑：“哈…哈哈…你醒了？”她的手腕還被鐵鉗般的手指死死扣著，那力道幾乎要碾碎她的骨頭，冰寒的厭惡順著他的掌心直刺她的血脈。她掙了一下，沒能掙脫，反而引得那手指又收緊一分，指關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她不敢再看那雙深淵般的眼睛，猛地垂下頭，烏黑的發瀑滑落，徹底遮住了她慘白的臉和眼底翻涌的狼狽：“我做…做噩夢了…魘著了…想…”她想編一個理由，說想倒水，或是別的什么，但舌頭僵直，謊言堵在喉嚨里

鉗制驟然松開，快得如同幻覺。那股幾乎捏斷骨頭的巨力瞬間消失，只留下腕骨上一圈火辣辣的冰冷鈍痛，和血液重新奔流帶來的針刺麻感。

晚語蝶都在想，一晚被抓到兩次，到底是運氣不好還是因為這菩提石

她像被滾水燙到一般猛地縮回手，另一只手緊緊捂住劇痛的手腕，身體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向后退去。足跟踢到冰冷堅硬的地面，她踉蹌了一下，卻不敢停頓，手腳并用地撲向那張窄榻。單薄的寢衣在慌亂中蹭過地面，沾上了冰冷的灰塵也渾然不覺。她幾乎是把自己“砸”回了榻上，背對著地鋪的方向，用最快的速度將自己蜷縮進薄衾最深的褶皺里。

真是的，要不是沒法術早想把他殺了再取下來！！！

地鋪上，晏微保持著仰臥的姿勢，沒有動。月光吝嗇地照亮他半邊輪廓，下頜線依舊緊繃如刀鋒。他緩緩抬起那只剛才鉗住女人的手，手腕上，那串色澤艷麗手串在昏暗中隱隱流動著溫潤卻幽邃的光澤。他的目光落在珠串上，深不見底。

在他眼底深處無聲地翻騰、沉淀。他盯著手串，眼神銳利得仿佛要穿透這沉寂的菩提石，看清其中隱藏的所有秘密。長久的凝滯中，只有他捻動珠串的細微摩擦聲，如同冰屑在靜夜里悄然剝落。那串珠子在晏微指間，不再是簡單的飾物，更像一個沉重的、未解的謎題，一個不祥的烙印，一個無聲的控訴，沉甸甸地壓在他手腕上，也壓在這凝固如冰的夜色里。

*

晨光熹微，幾縷青白的光線艱難地擠過窗欞縫隙，切割著屋內尚未散盡的清寒松墨氣息。簡陋的木桌上已悄然擺好粥。桌邊，男人已穿戴齊整。

那身素衣，果然是極好的料子。遠看只是尋常的素白，近看才覺出不同。不是浮夸的錦緞，而是某種質地極為細密堅韌的絲麻混織，經緯間流淌著珍珠母貝般柔韌的啞光，裁剪極其利落，一絲多余的褶皺也無，腰封束緊，勾勒出挺拔如修竹的腰背線條，寬肩窄腰，更顯得身姿如松如岳。

晏微背對著床榻的方向，正垂眸整理著左手腕上那串色澤手串，指腹緩慢而規律地捻過一顆顆冰冷的圓珠。晨光落在他銀灰色的流云紋袖口上，泛起清冷的光暈，與他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氣息融為一體。

薄衾下，晚語蝶早已醒來，屏息窺視著桌邊那個挺拔又疏離的背影。粥的微溫氣息混在清冷的松香里，飄了過來，帶著一絲酸澀。她盯著那碗寒酸卻擺放得端正的粥，和他身上那件在晨光中瑩然生輝的名貴素衣，只覺得那粥的白，和他衣袍的清冷光澤，那身衣服越是襯得他英挺出塵，越是無聲地提醒著她昨夜月洞門下的尷尬。桌邊，男人捻動珠串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

晚語蝶蜷在薄衾深處，只露出一雙眼睛，視線黏在那碗粥上。胃里本能地翻攪了一下，此刻又被這粗陋食物的氣息勾起一陣細微的惡心。她甚至能想象出那粥入口的粗糲感，野菜的澀，梅子干捂過的酸膩……這也能稱為“飯”？

桌邊的男人，卻已端起了碗。

晏微坐姿筆直如松，即便身處陋室，身著粗布雜役灰衣，那肩背撐開的線條依舊透著一股刻進骨子里的沉靜與力量。晨光落在他剛恢復了幾分血色的側臉輪廓上，下頜收緊，喉結隨著吞咽的動作清晰滾動——吃得極其專注。

沒有皺眉，沒有遲疑

看著這一幕她不禁抽了抽嘴，真可憐，嘖嘖嘖轉眼看著他手腕的珠子，惆悵

*

晏微正躬身于殿角，脊背繃出一道沉默的弧線，手中一柄半舊的鬃毛長刷浸在渾濁的水桶里，反復搓洗著。水聲嘩啦，在寂靜的殿宇里蕩開沉悶的回響.

晚語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一根蟠龍巨柱的陰影后。她的目光，如同蛛絲，黏著在他因動作而滑落至肘彎的衣袖處——那串色澤艷麗的手串，正松松地圈在他有力的腕骨上。昨夜那刺骨的鉗制與冰寒的厭惡仿佛還烙印在肌膚深處，可那手串深處潛藏的、對她而言如同甘霖又似毒藥的奇異波動，卻成了更強烈的召喚。

她屏住呼吸，足尖點地，比貓兒更輕，借著晨光斜照投下的巨大柱影為掩護，向晏微靠近。他正專注于刷洗一塊頑固的污跡，水聲掩蓋了她最后幾不可聞的足音。指尖冰涼，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她覷準晏微彎腰用力、手腕微微翻轉的剎那，以快得近乎虛幻的速度，直直探向那串木珠！

指尖距離那深褐色的圓潤表面僅剩毫厘——

異變陡生！

那串原本沉寂的手串，在即將被觸及的瞬間，毫無征兆地爆發出一點微不可察、卻極其刺目的暗金光芒！光芒并非外放，而是從每一顆珠子的核心瞬間迸射，如同被驚醒的兇獸睜開了豎瞳！一股無形的、沛然莫御的斥力猛地炸開！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堅硬的蟠龍柱上，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五臟六腑都似移了位，眼前金星亂迸，喉頭涌上一股腥甜，又被她死死咽下。晚語蝶狼狽地滑落在地，蜷縮在巨大的柱礎旁，單薄的肩頭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臉色慘白如金紙。

晚忻也沒說這么強啊！可惡！！

晚語蝶緊貼著冰冷石座的手指，在寬大袖袍的掩蓋下，極其隱秘地掐了一個繁復而古老的法訣。指尖縈繞起一絲微弱得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流光，那流光帶著一絲非人的涼意，無聲無息地滲入身下冰冷的石座。空氣中，一絲極其微弱、甜膩中帶著奇異腐敗花蜜氣息的異香，如同滴入清水的墨跡，悄然彌散開來，瞬間又被拖地揚起的陳腐灰塵味巧妙地掩蓋了。

一只流光溢彩的琉璃蝴蝶，毫無征兆地在她低垂的視野下方憑空凝聚成形！

翅膀薄如蟬翼，剔透的琉璃質地折射著從高窗泄下的稀薄天光，它無聲地懸停在她膝蓋前寸許之地，翅膀緩慢開合，每一次扇動都灑下點點細碎的星塵，轉瞬即逝。

晚語蝶的舌尖飛快地、無聲地蠕動了一下——并非人言，而是一段凝聚了妖力的、只有同族才能解讀的意念秘語，如同最輕柔的風，拂過琉璃蝶的翼尖：

“哥哥，珠子有異力護持，碰不得，取不下。強取必遭反噬。”

意念送出，琉璃蝶的七彩光芒驟然強盛了一瞬，隨即收斂。它輕盈地旋了一個圈，仿佛只是晨光中一個無心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