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柘塢的結界,冷瑟撫上四肢骨骸,聽得汩汩瀑水直流三千,水氣映日,幻出一條絢爛無雙的長虹。
一位俏俊女子單腳落地,長袍飛揚,旋風呼掃周遭嫩草細葉。同門師弟師妹陸續(xù)落下,待沽爻派掌門——莫掌門站定后,隨行一同登上石階。
柘塢派宮殿坐落在這座深山中,云霧繚繞,瀑水清冽,轉兩個彎,兩排穿藏藍色校服弟子站得挺直,一位中年男子身居中間,眉目橫行鋒利似刀,身軀魁梧奇?zhèn)ニ苹?,盡彰流水磅礴之勢,正對上該門派的徽文——流水紋,有流水蕩漾勢不可擋之意。
許侺瞄看莫掌門,柳葉眉目兀仁慈藹,身軀頂天立地成嶺,凸出高山巍峨之姿。
那位中年男子姓林,乃柘塢派的掌門,在此恭候多時,見得沽爻派前來,面色一悅,當即迎了上來,“老莫,你們來了?!?/p>
莫掌門道:“老林,暌違日久?!?/p>
林掌門道:“舟車勞頓前來柘塢,別說勞什麻煩不麻煩的話,早已備好房屋,快這邊請?!?/p>
兩位掌門不過多噓寒問暖,由著林掌門引去客舍。
“鐺——鐺——鐺——”
高樓古鐘敲擊三下,鐘聲噌吰不息,知會柘塢上下有遠客到來。練武廳的弟子紛紛駐足,辨聽鐘聲。
“鐘聲!有客人來了!快去看看!”
“走了,六師弟?!弊炖锝兄傲鶐煹堋钡娜颂こ鰩撞?,扭頭看見六師弟還待在原地,折回把掃帚抽出往門邊扔,抱起夾在腋下,往主峰殿跑。
“你怎么呆呆的,有熱鬧不湊是不是傻?”
幾縷發(fā)絲纏上護腕,惹得六師弟吃痛:“大師兄!你扯到我頭發(fā)了!”
“什么?”霍磔停下,六師弟拉著頭發(fā)跺腳,“要掉了,頭發(fā)要掉了!”
霍磔扯過勾在護腕上的發(fā)絲,安慰六師弟:“站好別亂動,我給你弄開?!彼⌒囊硪淼乩@開與護腕勾結的發(fā)絲,拍拍六師弟的腦袋,“行了,自己走吧?!?/p>
六師弟長吁一氣,整理衣裳,道:“大師兄……”忠言還未出口,見得大師兄早已跑開,“啊……大師兄!你別丟下我??!”
霍磔抽空回頭,朝他喊道:“六師弟,我先走一步?!?/p>
“不,大師兄,等等你——”六師弟在后邊邁開小短腿,想給大師兄提個醒,當下已經來不及了。
“你自己跑吧?!?/p>
霍磔看見六師弟在后邊拼命追趕,張笑兩聲,回頭一步跨下兩個石階,臉上的笑意不減,拱門近在眼前,可不曾想踩上石磚邊緣的青苔。
霍磔笑意頓時僵住,控不住大開的步子,在拱門前跪了下來,還向前滑出些許。
“嘶?!?/p>
他彎腰手撐石板,儼然是一個極其標準的跪拜禮,剛想站起來,桃夭色的衣裳映入眼簾,此人腰間佩半環(huán)式玉佩,掛著一個小袋,身負一柄長劍,束著利落的高馬尾,發(fā)帶微微揚起,正抱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像是在思考他這一跪是什么意思。往后,一群人臉上表情豐富多彩。
初到柘塢,歡喜新鮮之感布滿胸臆,一路看去,春末的花開得瑰麗,在風中搖曳生姿,許侺暗嘆:“玉玲瓏之美值萬箔,飛泉之扮點照千峰。柘塢這地方不錯?!?/p>
贊嘆片刻,余光見得一人雙膝滑行,拜跪在腳邊,重重朝她磕頭,“免禮”二字硬是壓在舌邊沒道出來。
許侺“……??”
霍磔:“……”
他覺得一世英名毀于一旦,當即想自刎,奈何沒有縮地千里之功,渾身尷尬,心道:“這下臉丟大發(fā)了!”
“這……”莫掌門震驚,心道:“柘塢派的見面禮搞這么大派頭?我是不是也得讓弟子回個禮,禮尚往來?”
“哈哈哈……”林掌門陪笑,“莫要見怪,我這徒兒是敬重你?!?/p>
“哈哈哈,原來如此。”
莫掌門不動聲色地拍拍許侺,朝霍磔揚揚下巴,剛好林掌門也朝著霍磔擠眉弄眼,讓他起來滾蛋。
許侺會意,霍磔也會意。兩人一個剛要起身,一個就徑直地單膝跪下。
霍磔:“?”
他右膝蓋剛離地半尺,不敢兀自站起,又麻溜地跪回去,保持剛才的跪姿。他不知道對方要做什么,但這會子爬起來,氣氛甚是尷尬。
許侺思量應該說點什么,與霍磔大眼瞪小眼半晌,組織好的話語煙消云散,莫名想笑,礙于情面,她著實不能笑出聲,于是嘴唇緊緊貼在一塊,很努力地憋笑。
霍磔與她相距不超兩尺,掃過若有若無的笑意,情緒被帶動,他強行壓住揚起的嘴角,眼神閃避。
須臾,許侺沒忍住笑意,彎腰低頭想緩一下,結果霍磔以為她在磕頭,連忙跟著磕頭,腦袋相互碰撞,許侺不笑了,霍磔也不笑了,兩個人默默站起,立馬分開,各找各的掌門。
“……”場面一片寂靜,只有兩位掌門嘴角抽蓄,互相呵呵尬笑。
林掌門內心咆哮:真是丟人現眼??!
莫掌門內心呼喊:這都是什么事!!
六師弟站在石階上,目睹全過程,驚得張開嘴巴,他抬起雙手拍掌,“妙啊,妙啊?!边@一掌飽含了太多意味,心道:“大師兄的人生履歷又添一道輝煌,以后一起玩鬧時,也能過個嘴癮?!?/p>
林掌門抬手劈了霍磔一掌,邀著莫掌門向主殿走去,“莫理會他們,我們到屋內喝茶去?!?/p>
莫掌門笑笑:“好好好,走。”
霍磔揉揉胳膊:“嘖,下手真狠。”
半天荒鬧散去,風穿過竹林掃蕩竹葉,弟子識趣散開,實則著急傳開此事,眉飛色舞,擦過當事人,又裝面上無事。
“師姐,你…這都是什么事?!?/p>
“好大的見面禮,初次看見,給我嚇呆了?!痹S侺抬腳朝著掌門離開的方向走去,“走了,跟上掌門?!?/p>
“師姐,不要惱怒,不要惱怒?!?/p>
“什么惱怒?我沒有。”
霍磔目送沽爻派一行人離開,瞥見許侺投來一道眼神,眼中帶著不明的探究意味。他留在原地,長嗟一聲:“唉……”抬頭望天,接連嘆氣,滿臉憂愁,衣角讓人拉住,他垂眸看去。
六師弟拉著他的衣服,抬頭望他。
霍磔道:“干什么?”
山前瀑布落九天,美景在身前,卻無半點欣賞之意,化為心碎之聲滾滾傳開三千尺。
六師弟笑笑,“師兄,沒想到啊,哈哈哈,我本來想提醒你這一塊有青苔,你跑得太快,根本來不及告知?!?/p>
霍磔把衣服從他手中扯回來,“滾吧,小沒良心。欸,等等,這一塊是你在打掃吧?”
六師弟噤聲想溜,被霍磔提著后領拽回來,霍磔陰森森道:“六師弟?!?/p>
六師弟雙眼骨碌碌轉動,趕緊扯開話題,“哈哈,人家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后才夫妻對拜,你倒好,直接省了前邊的步驟?!?/p>
霍磔猛地一震,驚道:“誰夫妻對拜了?!不要亂說!你這小鬼頭,跟誰學的?”
六師弟吐舌:“我才不告訴你!”
霍磔蹲下身來,雙手鉗著六師弟的肩膀:“六師弟,這種讓人容易亂想的話不要亂講,名聲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很重要,知道沒?”
霍磔鄭重其事,糾正六師弟錯誤的想法,六師弟點點頭:“知道了?!?/p>
霍磔起身給六師弟一腳,邊走邊道:“走吧。”
六師弟捂著自己的臀部,小拳頭揮起,怒道:“大師兄!你等著,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把你揍一頓,哼!”
“哼屁,那就快點長大,老是說這種不著實際的話無用?!被繇蓦p手交叉,讓脖子枕在手上,“快點跟過來?!?/p>
六師弟默默跟上,心道:“大師兄老是欺負人!”
兩位掌門早已到殿上,此時正在討論著事,桌上兩盞茶熱氣卷起,縹緲煙霧搖曳向上。
“此次前來的目的,我早已在飛書中說明,今日來為的是第二件事。”莫掌門從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此事頗為著急,我也是來時才得知此事,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
“哦,何事?拿來看看?!绷终崎T接過信封,認真地從頭到尾閱覽,沉重長吁,“其他門派可有聯系?”
莫掌門:“都已經飛書說明,一致決定嚴加看守各自的地盤,有情況立馬通知?!?/p>
林掌門:“這件事可不能大意啊,二十年前,我們就已經付出慘重的代價了。”
二十年前的“鐘塔之征”乃是仙門百家揮之不去的陰影,云山臺至今依然嚴封看守,被列為禁地,十幾道結界重重鎮(zhèn)壓,不得動彈一步。
莫掌門喝口茶,又從袖子里掏出一張紙,攤開擺在桌面,“我知道,那件事先別管,先把目前的委托解決了?!?/p>
“這次來委托的是鄭家莊的一位商人老爺,說是家里突然出現怪事,鬧得全家都不安寧,所以遣人來委托我們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鬼祟在作怪?!?/p>
林掌門:“你派人去看了嗎?”
“派了,今日前來的弟子都去過鄭家莊。”莫掌門指著紙上的一處,“你猜我派弟子打聽到了什么?!?/p>
“什么?”林掌門催促他,“快說,別買關子?!?/p>
莫掌門:“有點棘手,委托人鄭老爺說是已故的兒媳婦在鬧事?!?/p>
林掌門驚嘆:“怨鬼?”
若是平常的家事,就不會求助門派幫助了。若是怨鬼,確實會有點棘手。明因、解怨,兩大步驟得走上一圈,讓它自己消散;解決不了,就直接收服擊散。怨氣十分重的,要想擊散,得費苦功夫。
“鄭老爺可講緣由?”
莫掌門擺手:“他說不知道,他兒媳婦已經過世一年多了,家中一直無事發(fā)生,直到前段時間家中才出現怪事——怨鬼索命?!?/p>
街巷鄰里所言公婆總是不怎么待見媳婦。雖然鄭老爺說是不知道,但兒媳婦變成怨鬼索命八成和他們家有關,只怕是在她生時對人家不好。至于事情真相,要到鄭家莊走上一遭才能水落石出。
“我賭他撒謊!”
“我賭他沒有!”
眾弟子七手八腳在攤開的紙張上押注,嘈嘈雜雜,許侺擺擺手,提筆道:“一個一個來!我寫名,先說好啊,老規(guī)矩,賭輸的一方夜巡?!?/p>
“知道,知道。”
“師姐,師姐,寫我名,我要賭沒有!”一人高舉手,從弟子腋下探出頭來,笑呵呵地指著紙張上的“沒有”。
“陳乙,你小子這次能對吧?”
“哈哈哈哈,陳乙那小子賭沒有,我賭有!師姐,快寫名!”
陳乙這個人,說是運氣差,也真真是差,諸如“當事人有沒有說假話”“真兇是誰”“涉事者是妖是祟”的賭注從來都沒有贏過,一次也沒有!
不少弟子初次聽聞還倍感神奇,嗤之以鼻不信邪,跟著陳乙賭幾次后,輸了個精光,夜巡次數逐漸增加——坐實了陳乙運氣差。不少弟子投機取巧,會在陳乙下注后跟著賭另一邊;當然,還是有弟子不信什么所謂的“運氣差”,偶爾會跟著陳乙押注。
宋真就是其中之一,他從許侺側邊探出頭來,道:“師姐,我也賭沒有!”
陳乙贊嘆道:“宋真明智!師姐,你這次信我,我這次肯定能贏!”
許侺提筆在“沒有”下邊寫上兩人的名字,道:“寫了。”末了,提筆在下邊寫下自己的名字。
“師姐威武!”陳乙高舉雙手,被旁邊的弟子扒拉下去。
許侺頭也沒抬,道:“押好的自覺推開,還有誰?”
“我我我······”
眾弟子一哄而上,許侺一一在紙張上寫下名字,待筆墨干透后將紙張收好。
宋真道:“師姐,剛才行大禮的人是霍磔。”
許侺詫異:“霍磔?”
霍磔是柘塢派的掌門師兄,為人灑脫、有風趣,許侺早先聽過這個人,發(fā)覺對方的性格與她自己差不多,覺得找到了同類人,特別想見對方一面。
只是沒想到,第一次遇上,對方給她行了個大禮——跪拜,還是滑行式跪拜!看起來特別虔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