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在靈前明明滅滅,舌尖似的火苗卷著供桌上那張黑白照片——照片里的我還笑著,名字被燒得蜷了邊,像片焦枯的葉子。
今天是我的葬禮,賓客席空得能聽見風撞門的聲響。原來這世上,真的只有我自己在等這場告別。
腳步聲從走廊盡頭挪過來,拖沓,發顫。
“阿珩……媽媽來了。”
我轉過身,看見丁澈扶著墻,背比上個月見時更駝了些。她手里攥著張揉皺的紙,是我放在床頭柜上的遺書。紙角被眼淚泡得發漲,字跡洇成一團模糊的藍。
“是媽媽錯了……媽媽不該說那種話……”她跪坐在蒲團上,額頭抵著冰冷的供桌,哭聲像被掐住喉嚨的貓,“你怎么就……怎么就當真了啊……”
我飄在她身邊,指尖想碰她的肩膀,卻徑直穿了過去。透明的身體帶不起一點風,連她鬢角那縷染花的黃頭發都拂不動——那是我幫她染的頭發,發根處新冒的白,像冬天沒掃干凈的雪。
她又該去焗油了。我盯著那片白,忽然想起上周回家,她舉著染發劑瓶子問我:“阿珩,深棕色顯老嗎?”那時我正對著電腦敲期末復習提綱,頭也沒抬地說“隨便”。
原來人死后記性會變好,連那天窗外的蟬鳴都記得清。
“媽媽沒有你怎么活啊……”她開始捶自己的腿,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你走了,媽媽才知道……那些日子你有多難……”
我在心里輕輕笑了。難嗎?好像也還好。只是那天她把我的成績摔在我桌上,吼“你不好好學習還就是要逼死這個家”時,我突然覺得客廳的燈太亮了,亮得眼睛疼。
“去死吧我沒有你這個女兒!”她摔門而去的聲音,比今天的哭聲清楚多了。
我只是……照做了而已。
丁澈還在哭,后背一抽一抽的,像條離水的魚。我看見她藏在袖子里的手腕,有塊新的淤青——大概是干活時不小心磕碰的吧。以前我總替她上藥,現在……好像也沒有人會像我心疼她了吧。
身體突然變得很重,像被水里的石頭拖著往下沉。燭火猛地跳了一下,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佝僂,單薄,像株被暴雨打垮的玉米。
“媽媽,”我試著開口,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以后別染頭發了,白頭發也好看的。”
“以后為自己而活,我不是你的拖油瓶了。”
“以后……好好吃飯。”
供桌上的香燃到了頭,灰燼輕輕落在我的名字上。丁澈還在哭,可我已經看不清她的臉了。
也好。
這樣,她就不用知道,我最后那句“不拖累你了”,其實藏著半句沒說出口的話——
“媽媽,我其實……很愛你啊。”
香灰簌簌落在供桌的裂縫里,像我這些年沒說出口的話,一點點填進去,又被風一吹就散。
丁澈哭到后來開始說胡話,顛三倒四地數我小時候的事。“你三歲時偷喝姥爺的白酒,醉得抱著桌腿喊‘媽媽’……”她笑了一聲,眼淚卻滾得更兇,“那時候你姥爺丁從總說,我們阿珩是來討債的,可他偷偷給你買糖吃時,笑得比誰都甜……”
我飄到靈堂門口,看見姥爺縮在走廊長椅上,背對著這邊。他的拐杖戳在地上,篤篤響,像在數自己的心跳。早上他來的時候,鄒敬城跟在后面罵罵咧咧,說“死了倒干凈,省得礙事”,姥爺沒回頭,只是拐杖敲得更重了些。看著自己的女兒丁澈,重重的嘆息一聲。然后默默的咒罵了鄒敬城一頓。
“阿珩,你還記得姥姥任禾嗎?”丁澈突然抬起頭,眼睛紅得像兔子,“她走之前拉著我的手說,‘別讓孩子太委屈’……我那時候怎么就沒聽懂呢……”
姥姥的樣子在我腦子里有點模糊了,只記得她總在陽臺種薄荷,夏天摘幾片泡在水里給我喝。她走的那年我上高中,丁澈抱著我哭,說“以后媽媽只有你了”。
原來有些話,說的時候是真的,后來不算數了,也是真的。
丁澈從懷里摸出個布包,一層層打開,是顆用紅繩串著的乳牙。“這是你換的第一顆牙,姥姥給你收著的……”她把牙貼在臉上,“你說你這孩子,怎么就這么犟呢?媽媽說的氣話,你怎么就……”
燭火突然暗下去,靈堂里的影子都晃了晃。我感覺身體越來越輕,像要被這煙味托著飄走。丁澈還在說什么,聲音越來越遠,像隔著口大水缸。
最后一眼,我看見她把那顆乳牙塞進貼身的口袋,手捂著心口,慢慢蹲下去。供桌上的黑白照片里,我還在笑。
原來人到最后,能帶走的,只有這點疼。
也好。
至少她以后摸口袋時,能想起有個孩子,曾那樣用力地,愛過她許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