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老巷深處,林晚獨自一人,守著她那間剛拾掇好的鋪子。
鋪子不大,是奶奶留下來的老屋,前店后坊的樣式,林晚給它取了個名字,叫“晚來居”。
她花了好些天,才把那塊刻著三個字的舊木匾掛到門楣上,木頭是老巷口那棵槐樹掉下來的枯枝,字是她自己拿刻刀一點點鑿出來的,透著股拙樸的勁兒。
她剛用濕布擦掉木匾上的浮灰,巷口那邊就傳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
幾個穿著制服的人,正拿著一沓紅紙,在巷子兩邊的老墻上“啪啪”地刷著漿糊,一張張貼上去。
那紅色扎眼得很,像是在青石板這塊素凈的畫布上,劃開了一道道口子。
“拆遷令……三個月內清空……”
斷斷續續的字眼,像石子兒投進水里,在平日里安靜的老巷激起一圈圈漣漪。
住在巷子里的老街坊們,三三兩兩地湊過去,對著那紅紙指指點點,壓低了的說話聲混著嘆氣聲,讓巷子里的空氣都變得沉悶起來。
林晚心里頭咯噔一下,手里的抹布也忘了放。
她看著那些斑駁的墻壁,墻根底下探出頭的青苔,還有鄰居家窗臺上那盆開了二十年的三角梅,覺得這一切都像要做一場醒不來的夢。
“小晚,發什么愣呢。”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林晚回過神,是住在對門的陳婆婆,手里端著個小竹盤,盤子里是剛出鍋的桂花糕,熱氣騰騰的,帶著一股子甜糯的香氣。
陳婆婆頭發花白,臉上布滿了皺紋,但一雙眼睛瞧著人時,總是溫和的。
“陳婆婆。”林晚擠出個笑臉。
陳婆婆把盤子遞過來,眼神卻瞟向巷口那片刺目的紅,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都說要拆,沒想到這么快……這巷子里的每一塊磚,都比我年紀還大,說沒就沒了。”
她嘆了口氣,聲音里滿是舍不得,“以后啊,怕是再也聞不到這巷子里的桂花香了。”
林晚接過桂花糕,胸口像是塞了一團濕棉花,沉甸甸地喘不過氣。
她從小就在這條巷子里長大,是吃著陳婆婆的桂花糕、聽著王爺爺講古長大的。
這里的每一處,都藏著她和奶奶的回憶。
陳婆婆像是想起了什么,轉身回屋,沒一會兒又折了回來,手里捧著一個灰撲撲的舊糖罐。
“小晚,你不是會修補老物件嘛,瞧瞧我這個,還能不能補?”
這算是“晚來居”開張的第一單生意。林晚把糖罐接到手里,仔細端詳。
是個最尋常不過的陶土罐子,罐身上有些細小的裂紋,罐口最嚴重,磕掉了一塊,像老人缺了牙的嘴。
“能補,”林晚點點頭,“就是得花點功夫。”
她把糖罐拿到屋里的工作臺前,指尖輕輕拂過罐身粗糙的表面。
就在那一瞬間,一股微弱的暖流從指尖竄進腦子里,耳邊突兀地撞進來一句模糊的男聲,帶著點喘息和笑意:
“一九七零年冬,他揣著省下來的糧票,跑了三條街才換到的……”
聲音只有短短三秒,像風吹過耳邊,一下就散了。
林晚卻愣住了,這是她的秘密,從觸碰到奶奶留下的那把舊銀鎖開始,她就能聽到一些舊物的心聲,大多是些零碎的、帶著情緒的片段。
她定了定神,繼續用指腹摩挲著罐身。
緊跟著,又是一聲幽幽的嘆息,比剛才那句話更輕,更飄忽:
“……最后那顆水果糖,他沒嘗到。”
林晚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有些發酸。
她好像能瞧見一個年輕男人,在寒風里哈著白氣,把一罐糖小心翼翼揣在懷里,跑過長長的街道,只為給心上人一點甜。
可那份甜里,又藏著一絲沒能說出口的遺憾。
她不再猶豫,開始動手。
先用細毛刷清掉裂縫里的塵土,再用黏合劑填補那些蛛網似的紋路,最難的罐口豁口,她找了塊顏色相近的舊陶片,小心嵌進去。
她把罐子補好后,想了想,又取出一支極細的金漆筆,蘸了點金粉調和的漆,屏住呼吸,在修補好的糖罐底下,一筆一劃,小心翼翼地畫上了一個小小的“囍”字。
她想,或許這個金燦燦的喜字,能撫慰那聲藏在歲月里的嘆息。
傍晚時分,陳婆婆過來取糖罐。
林晚把修好的罐子遞給她,罐子在她布滿老繭的手里,好像重新有了光彩。
“補得真好,跟新的一樣。”陳婆婆摩挲著平滑的罐口,笑著說。
“您看看底下。”林晚輕聲提醒。
陳婆婆疑惑地把糖罐翻過來,當她看到罐底那個小小閃著光的金色“囍”字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她像是被點住了穴道,一動不動,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個字。
過了好一會兒,渾濁的眼淚才從她滿是皺紋的眼角涌出來,一顆接著一顆,砸在手背上。
“他……他當年總說……”陳婆婆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像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從喉嚨里擠出來,“總說,等我們辦喜事的時候,要給我打一個金喜字……”
林晚沒說話,只是默默遞過去一張紙巾,垂下眼簾,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工作臺上的刻刀,像是想說些什么,卻終是咽了回去。
她知道,她修補好的不只是一個糖罐,更是一份沉甸甸跨越了半個世紀的念想。
可這份溫情還沒散盡,巷口那邊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陳婆婆剛擦干眼淚,抬頭就看見張老板帶著幾個人,氣勢洶洶地朝“晚來居”走來。
他滿臉橫肉,嘴里叼著根煙,眼神陰冷,停在店門口時,抬手就砸向那塊新掛的木匾。
“砰”的一聲,木匾應聲落地,裂開了一道口子。
“三個月,趕緊滾蛋,不然這店我替你拆!”張老板吐了口煙圈,聲音里滿是威脅。
陳婆婆氣得發抖,指著他罵:“你這人怎么這樣!這巷子是我們的家,你憑什么砸東西!”
張老板冷笑一聲,斜眼瞥她:“老太太,少管閑事,拆遷令貼在那,誰也攔不住。”
林晚站在中間,心跳得像擂鼓,手下意識后退半步,手掌悄然按住門框,指尖微微發顫,卻很快站直了身軀。
她緊握拳頭,指甲幾乎掐進掌心,目光卻死死盯著張老板,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陳婆婆還想爭辯,林晚輕輕拉住她,低聲安撫:“婆婆,別急,我來處理。”
她轉頭看向張老板,聲音雖輕卻帶著股倔勁兒:“張老板,砸東西可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三個月還沒到,您急什么。”
張老板哼了一聲,沒再動手,只是丟下一句“等著瞧”,便帶人轉身走了。
送走陳婆婆后,林晚一個人坐在店里,腦子里亂成一團。
她想著剛才聽到的糖罐心聲,胸口又酸又沉,低聲自語:
“這能力究竟從何而來?若聽到更多遺憾,我還能承受嗎?”
她起身收拾地上的碎木匾,抬頭時卻無意瞥見店門外的青石板上,被人用刀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跡,像是個威脅的標記。
林晚皺起眉,手指觸碰那痕跡時,心底泛起一陣寒意——是張老板的手筆,還是另有其人?
居民的恐慌,糖罐的嘆息,張老板那不懷好意的眼神,還有那張紅得刺眼的拆遷令,像幾座大山壓在她心上。
但那股子倔勁兒反倒被激了出來,她想,這些舊物里藏著那么多人的悲歡和記憶,它們不該就這么被推土機碾成粉末。
她必須做點什么。
忽然,她在收拾工作臺時,無意翻到一疊舊紙張,紙角露出一小片泛黃的手稿,像是奶奶留下的手繪本一角。
上面有一行模糊的字跡:“老巷之秘,藏于……”可惜紙張殘缺,后半句看不全。
林晚攥緊了那片紙,心跳加快——或許,守護的力量,就藏在這些被遺忘的舊物里,藏在奶奶留下的筆觸中。